窗外天寒欲雪, 屋内地龙烧得暖和。
有一口铜锅放在小炉上,正咕咕不停歇的滚着气泡。
突然伸进两双长柄筷子,犀利且迅速。
下手皆是一色的快准狠, 只是未免咄咄逼人了些, 敢情争夺的是钱财金银么。两双筷子所发出的劈啪敲击的争斗声, 搅乱一锅和谐。
此时, 这两双筷子同时看上了一块厚薄适宜, 看上去软硬正好,还非常入味的牛腩,对一块牛肉的争抢进行得非常惨烈。
“你干嘛。”
“你放手。”
两人同时出声, 要求对方退让一步。
一时不由静了一下,隔了一会, 方才有人道, “你咋不让。”终究是不甘心的还了嘴。
“锅里还有这么多, 干嘛偏偏和我抢这一块。”另一人也振振有词。
杏走过来,看了看锅里满满当当的菜肴, 只得又添了备好的牛肉进锅,满满当当堆满了了,方才温言劝慰,“殿下,公子, 东西都备得十分充足……”
南湘努努嘴, “听见没, 松手松手。”
一连串的督促之下, 谢若莲忿忿不甘的松了筷子, 嘴里叨叨着,“小气鬼吝啬得很哪里是王女殿下……”
南湘恍若未闻, 锅中袅袅升起的白烟氤氲着好闻的香气,冬日吃火锅果然是人间极乐之事。
谢若莲瞅着南湘细嚼慢咽的模样,忍了忍,忍无可忍,笑眯眯的一字一句道,“殿下,锅里有只苍蝇。”
南湘连眼皮都懒得掀起来。
“就黏在那块肉上。”
南湘继续咀嚼,肉质鲜嫩,好肉。
谢若莲笑眯眯的,丝毫看不出存心恶心人的坏心肠,“那苍蝇是我放的。我存心恶心您的。”
“别幼稚了啊。”南湘压根不信。跟人混熟了就是不好,知根知底了,也不用顾忌什么形象之类不能填饱肚子的东西……
谢若莲见南湘根本就不在意,举了筷子仔细在锅里翻检一番,突然双目一聚,身子跟着前倾,整个人的精神顿时聚焦到锅中某个点上,南湘虽然不信,见他如此也疑惑的跟着望过去——
筷子尖正好夹着一块黑糊糊的东西,大小恰好跟那苍蝇煮熟了差不多大。
南湘牙后齿猛地一停,口中的那块肉肉停在其中,吐了咽了都不是。
谢若莲玩味的看着南线面部精彩的神色变幻,半晌,方才心满意足,“哄您的,那就一块茴香瓣。”
话语未落,他运筷如电,迅即下手,捡了一块好蹄筋放在碗里,心满意足扬长微笑。
*** *** ***
用过火锅,吃饱喝足,南湘谢若莲一人抱了一个抱枕,拍着滚圆的肚子歪在了榻上。
“说真的,你是真把我恶心到了。”南湘喝了口热茶,压了又泛起来恶心,指责道。
谢若莲诚心诚意道歉,“我错了。”
南湘根本不信谢若莲有这么好说话,眯着眼睛静静等着下文。
果不其然,谢若莲紧随其后,继续诚诚恳恳添了一句,——“下次见着有苍蝇一定不说出来。”
即便知道谢若莲就是这种花花肠子,南湘还是忍不住朝天翻了个白眼。
锄禾替两人斟了茶又添了水,杏依照两人习惯布了棋盘在两人相对的榻中央,拉上端来瓜果的抱琴退出了门外。
一时正屋只有两人相对。
挂在窗外的风铃,响起轻微的碰撞声,闻之能生出清净之心。
谢若莲先取了黑棋篓子在面前放下。
“凭什么每次都是你拿黑子?”南湘瞅见了,又有了意见,带着不满不平道。
“好吧,我让给你就是。”谢若莲这次倒是很好说话。
两人坦然大方的换了棋篓子,上手执白。
谢若莲带着亲切笑意,嘴边极其迅即的掠过了一句风一般的话语,“……怎么换都是臭棋篓子……”
南湘听得不大清楚,勉强捕捉到几个不甚亲切友善的字眼,瞪了那个扮猪吃老虎的家伙,没说什么,狠狠落了子。
清脆的一声,棋子落在棋盘上。
谢若莲不急不缓,抬头一笑,食指中指优雅的挟子落下。
南湘微一思虑,谋算布局。
谢若莲静等南湘思考,并不催促。
…………
…………
他静静落子。
即便争斗,也神态平和。
南湘比他稍慢些,常常需要微微沉吟了,方才落子回应。
…………
…………
“近日可见到了国风?”谢若莲闲闲的问。
南湘也闲闲答了,“见了几次。”
“没说话?”
“没说话。”南湘皱眉看向盘面。
谢若莲笑了。
…………
…………
窗外沉沉甸甸的云层低压,仿佛能被枯树尖顶戳破。
天色愈发沉郁,仿佛能滴落水雾。
大雪欲落。
“今天宫里还是老样子?”谢若莲静等南湘布局,倒不着急。
南湘专注棋局,决心定要赢了谢狐狸一次。
“阴沉的终极大怪兽不说话,只有下面群魔乱舞,鸡飞狗跳。”
谢若芜将笑意化作一丝丝的,细且微妙的笑了,“那徐丞相又是个什么精怪?”
“千年罗刹鬼,少惹为妙。”南湘颇有些悻悻然
——如果他也不来惹我的话。她偷偷在肚子里补充了一句。
…………
…………
“倒是听说你升官了?恭喜恭喜。”谢若莲说起这件喜事,厚着脸皮便朝南湘讨要红包,“我要红包。我要贿赂。我要沾点喜气。”
南湘瞪他一眼,“不给。”
谢若莲佯怒,装出一副不给糖就捣乱的姿态来,“吝啬,到时候你这副棋子少了可别怪我。”
南湘继续瞪他。
谢若莲冲着她温和清淡,不带一丝烟火气息的笑。
他见南湘仍旧坚持,不见屈服,方才慢条斯理道,“当日我说,王女必定官运亨通,你还说我不懂圣音律法,说什么宗室不得受领外职,谁想今天,王女竟然真做官了呢……”
南湘一时词穷。心知他说的都是事实,愈发闭嘴恼怒了。
谢若莲温温和和笑,又温言,“这算是个赌局吧,我赌赢了,王女输了,彩头该是如何呢……”
南湘瞪累了,自己揉揉眼睛,无奈道,“什么官运亨通呀,女帝犹豫半天,问我想在太常寺还是鸿胪寺里带着,鬼才知道这些清水衙门是什么东西。”
谢若莲一本正经道,“确实,俆止徐丞相肯定知道太常寺卿是什么官职。”
南湘重新积累起气力努力瞪他,一本正经的样藏着无数花花肠子,直要噎死人。
谢若莲半点也不受影响,闲闲落子,若有所思,“太常寺是掌宗庙祭祀的地方,鸿胪寺管着点外事交往……倒也不错……”
南湘耸耸肩。
“女帝既然没下决断,让我自己选喜欢的,我便慢慢选呗。”
——反正都不是什么好地方。南湘继续腹谤。
“那您选了哪?”谢若莲满面不在乎。
南湘耸耸肩,“谁耐烦去管那些香烛纸钱,我鸿胪寺里蹲着就行了咳。”
…………
…………
落子不悔。
可棋力毕竟差别颇大。一时胜负已有迹象。
南湘看着黑白两色明目了当的棋盘,微一思虑,转而道,“你姐姐谢若芜,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谢若莲头也不抬,“谢家少主,面子骨子都是谢家人。”
言语里的意思南湘懂了。嘴上却要问个究竟彻底,南湘抬起手腕,拘着棋子,停滞在空中,“那这谢家人,又是什么样的?”
谢若莲用棋子敲了敲棋盘边缘,意在催促,“请赏脸落子。”
根本不屑于回答了。
南湘故意拖沓,懒懒一笑,语气无赖,“人都嫁过来了,心还想护着父家?”
谢若莲抬起眸眼,一双清透似三月春水的双眸定定望了南湘一眼。
——唔,真粗俗。
他清秀的眼波,仿佛会说话。
南湘不由一笑。
“听说你姐姐被称为谢蝎子,你是谢狐狸,你说你俩谁更厉害些。”
“我哥哥被称为谢毒蛇,你怎么不说他。”谢若莲继续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谢毒蛇,谢若莲谢若芜两姊弟的哥哥,圣音后宫君上兰贵卿。看来也是宫中一条美男蛇,一家三姊弟,究竟谁更厉害些。
南湘就是犯了闲,絮絮叨叨的又问,“少主,自然是要以家族利益为先,对吧。”
“嫁出去的男儿,泼出去的水。我又怎么清楚呢。”谢若莲以南湘原意堵了南湘的嘴,右手则清脆的将白子扣在棋盘之上,一举点死了南湘左翼欲做合围之势的笼。
南湘精心谋算的局顿时被他轻松点破。
“看来你也是以家族利益为先的。”南湘看着被他一子点死的一线二十多子,摇了摇头,将棋子在指尖玩弄,看着棋盘沉吟不决。
谢若莲静静垂着眼皮,垂目棋面。
半晌,方才缓缓道,“人非草木,既不能自断其臂。也不能自毁其心。”
…………
…………
南湘斟酌半天,方才最终决定。
决定做得繁复犹豫,落子倒是一派轻松姿态。
谢若莲凝目望去。
南湘白皙的手指稍纵即逝的收了。
只有比手指尚逊了三分白润的棋子静静躺在棋秤之上。
落罢,她抬起头来,望向谢若莲静等他的点评。
只见谢若莲微笑道,“倒也是可以。不过若我是王女,定不行此处。”
南湘本对自己此招颇有信心,此时却见谢若莲评价不高,还另有意见,不免隐忍了骄慢谦虚发问,“若是你,当行何处?”
谢若莲静静伸长手,取了一颗白子捻在手心。
“谋算不仅在中央,放眼四周更有生气。”
南湘在谢若莲不带烟火气的声音里观望。
“北方,便是出路。”
谢若莲状似无意,轻轻落子。
——原来是一举小飞,在不引人注目的上方角落里已然成了气势,小飞一度,盘踞的龙顿时具有腾云之势,南湘也不由微微颔首。
在南湘方向,那处正好是北方。
南湘看着情势顿转的棋面,自言自语道,“北,方?”
隐忍许久的雪终于纷纷扬扬的下了下来。
在晦暗不明的苍穹下中,第一场雪应着时节到了。
南湘侧头望去,但见雪花飘洒,弥漫庭院至天际,让人不辨苍天与日月。
“北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