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国后(下)

殿中的气氛一时暧昧至极,蓝夙的身子几乎都挂在了元洌肩上,元洌的伤还没好,疼得几乎要喊出来,可是到底一声不敢出,还是维持着温柔的笑意望着蓝夙。

蓝夙微微闭着眼睛,在他耳边低声道,“这一段时间你不在,你不知道,我有多担心。”

她吐气如兰,温热的气息在元洌耳边游移,可是元洌心里却冰凉一片,如果真的担心,会在明知他伤重孤身、命悬一线的时候还按兵不动,甚至不派人出去寻找,任由他一个人四处躲避吗?他这段时间都是走一段歇几天,明明离开栎邑医馆的时候才是夏末,一路藏头露尾跌跌撞撞回到北金已经到了冬天,一路到底经历了多少艰难困苦简直可想而知,她居然还说自己很担心?

元洌想着心事,等到感觉到的时候,蓝夙的手已经伸进了他的衣襟,摸上了他胸口的新伤疤。她吃吃地笑了起来,“看来你的武艺确实是稀松平常,那‘卫家军’的小子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小孩子,你居然连他都打不过。”

她尖利的指甲狠狠地刺进元洌的伤口,“原来你平日都是夸口而已。”

元洌的心口刺痛了一下,虽然不敢反驳,心脏却被怒火烧得痛了起来。他还是死死地咬着牙道,“儿臣无能,请母后恕罪。”

蓝夙抽出手指,满意地看到指尖沾上了新鲜的血色。她将手指放在嘴里轻轻地舔了舔,这个极富调~情意味的动作,这时由元洌看来,却只有满腔的恶心。

他极力按捺着想吐的欲望,正绞尽脑汁地想着做出一个合适的反应,只听外头宫人平板板地禀道,“御医到。”

蓝夙顿时没了兴致,无精打采地转过身,“既然御医来了,你就去吧,好好养伤,过几日穆托要派人来送贡品,还需要你出面。”

元洌如闻天籁,小心地不要流露出喜悦之情,若无其事却又谦恭地向蓝夙行了个礼,“儿臣知道,母后也要好好保重身子,儿臣这就先告退了,明日再来给母后请安。”

蓝夙兴致缺缺地对他挥了挥手,他这才退出了“莫殇殿”,自己去和御医疗伤不提。

蓝夙看着元洌的身影渐渐消失在苍茫雪色里,才放下了脸上的笑容。她和他朝夕相处这么多年,几乎是这世界上最熟悉和了解他的人,他方才的心不在焉又怎么会逃过她的眼睛?她攥紧了拳头,不顾尖长的指甲刺得手心鲜血淋漓,“不要背叛我,元洌,背叛我的人,都会死的!”

她推开来搀扶的宫人,自己慢慢地走回了软榻。她的双肩如同负担不起一样垂了下来,拖动着疲惫的双腿,陡然间变得像一个老妪一般,一步一步地移到了榻上。

“娘娘,外头又送来几个舞姬,还是让她们直接去国主那边吗?”一个宫人从外头急匆匆地跑进来,停在殿中,束着手垂首问道。

“多大了?长得如何?”蓝夙的思绪突然被打断,自然不高兴,皱着眉头问道。

“两个十五,一个十六,还有一个才十三。”那宫人自然能听出她语气的不悦,战战兢兢地回道,“容貌都是百里挑一的,奴婢瞧着,比前几日送去的那三个还要好。”

蓝夙这才缓和了神色,“既然这样,就送去吧,想来,国主一定会高兴的。”

那宫人领命去了,她躺回了簟上,这才欢喜地笑了起来。那些鲜艳得好像花儿一样的年轻姑娘,最合年过花甲的国主的心意,作为国后的她,取悦国主才是最重要的。她们个个都和当初的她一样,皮肤嫩得可以掐出水来,眼睛里还是一片懵懂,腰肢柔软如柳枝,旋转起来像飞鸟一样轻灵。只是有一点她们和她是不一样的,她的归宿,是这“莫殇殿”,而她们的,是皇城外的乱葬岗。

她见过那些很年轻就死了的美女,身上都有着深深浅浅的伤痕,有的闭着眼,有的死不瞑目,脸色都是一模一样的苍青,身子都硬邦邦的,却是再也跳不了舞了。这倒是让人觉得很遗憾。

宫人不知道什么时候燃上了百合香,蓝夙躺在榻上,眼皮微微地耷了下来。她闭着眼,似睡非睡,可是却来到了一个梦境里。

在那里,她还住在云洲上,那儿水草丰美,四季如春,冬天也没有这样大的雪。她那时候不过十二岁,天天赤着脚跑在草地上。她那时候最喜欢的,除了自己的小羊,就是邻家的云修哥哥。

她是云洲最美丽的金丝鸟,不仅容貌妍美,跳起舞来更是会引得天上的云彩都驻足观看。她还记得阿爸曾经欣喜地赞赏她,“我的蓝夙,以后一定会嫁给世上最英俊多情的王子!”

她不高兴地摇摇头,“我不想嫁给王子,只想嫁给云修。”

在场的人们都哄然大笑,她也不觉得羞涩,反而走过去拉住了他的手,“你愿意娶我吗?”

直到如今,她还记得那个十六岁的少年,眼睛亮得像星辰一样,在人们的笑声里,对着她真挚地道,“会的,蓝夙,我一定会娶你。”

可惜,他食言了。

他出卖了云洲,将她献给了北金的国主,以此换得了一个小小的官位。那是蓝夙第一次遭受被人背叛的滋味,那种痛她铭记于心,再也不想体会第二次。

国主比她大得多,那时候已经快四十岁了。她被献上的当晚,就被送到了他的床上。那张床十分宽大,几乎有她家的帐篷那么大,铺着好几条花花绿绿的绸缎床单,触手感觉冷冰冰的。她被剥得像一只待宰的羊羔,白净鲜嫩,睁着惊惶的大眼睛等待着未知的命运降临。

她的第一次,就是无休无止的疼痛和折磨,国主是个像野兽一样粗壮野蛮的男人,根本不知道何谓怜香惜玉,只是一味地驰骋着,在她柔软的身体上。

她死死地攥住身下的床单,大张着眼睛望着金碧辉煌的帐顶,她的哭泣声都被自己憋在了嗓子里,只有细细地倾听,才能听到那无尽悲怆的哀鸣,意味着她告别了纯净如雪却又潋滟如花的少女时光。

她在北金的后宫里待了下来,这儿就像一个大花园,各种各样的美人,清雅的、妩媚的、温柔的、热情的、娇小的、高挑的、丰腴的、柔弱的......姹紫嫣红地好不热闹。

可是她们伤害起对方来,又是那么的不遗余力,娇媚的眼中闪过的凶光凛冽,柔软的双手执刀毫不手软,她看着学着,就成了其中的佼佼者。

元洌出生的时候,她刚刚当上新一任的国后,她没有显赫的出身、没有过人的美貌,只有深沉的心机和独一无二的风情。可就凭着这两样东西,她击败了北金最尊贵的女人,自己坐上了这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

她还记得第一次见元洌的时候,他只有四岁,随着生母住在奴婢们住的地方。他身上的衣服褴褛,头发也是乱糟糟的,甚至脸上都不怎么干净,只有一对眼睛黑漆漆的,闪动着好看的星光,诚恳又温存地看着浑身绫罗、气质高雅的她。

她停住了脚步,似乎想起曾经也有一个少年,这样看着她,承诺会娶她。

她自此将元洌带到身边养育,可是自己也不知道,对这样一对眼睛,她到底是爱还是恨。

云修是她亲自下令杀死的,他死了之后她剜出他的眼睛,放在国主赐给她的最珍贵的那对水晶瓶里。她长久地凝视那对已经失去了生命力的眼睛,回想起那道如群星般璀璨夺目的眼光,微微地笑了起来。

“所以,元洌,千万千万,不要背叛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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