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之魂牵梦萦(兰望月篇)

锦绣楼楼主兰玉子四十岁的时候,突然意识到他该寻个接替他位置的后人了。于是,偶然一日出游,路经吏部侍郎府邸时,兰玉子见一粉雕玉琢、约摸两三岁的小男孩被下人牵出来玩耍,心生喜爱之余,当下便如一阵风般瞬间卷走了小男孩。

这个小男孩便是如今的锦绣楼楼主兰望月。待兰望月长大后,兰玉子又是欣慰又是叹息,长大后的兰望月似乎不是兰玉子当年想要的小男孩,他这才觉悟般地回忆起当初掳来他的决定是否正确。只是,那刻,为时已晚。兰望月是一个性情多变、心狠手辣之人,继承了他的血魄大法后,比之兰玉子,他更狠、更冷,但凡他接下的杀人生意,无一失败过,令江湖人一度闻风丧胆。

就这样,在看了他继任楼主之位两年后,兰玉子带着丝丝缕缕不知名的遗憾终于与世长辞。自此,兰望月的狠辣之风再无人制止,直到遇见那个名满江南的琴公子,应春!

犹记当初,兰望月独身从锦绣楼一处据点出来,经过一条巷道时,突见一侧高高的围墙上突然冒出一个狼狈的人影。是个不懂武艺的人,兰望月睨了一眼后便淡淡收回视线,正待离开之时,却听得一个焦急的声音喊道:“哎!你别走!”

闻言,兰望月心情不错地停下了脚步转身,好整以暇地打量起墙上的人来。墙上的年轻男子一身白衣沾满墙灰,他面容清俊,形容略显狼狈。他指着兰望月,一派颐指气使的口吻道:“哎!你能不能站过来点!”

兰望月讶异地挑了下眉,除了师傅,还没见过有人用这副口吻跟他说过话。兰望月觉得有些趣味,便依他所言走近了几步,看这人打的是何主意。

只见这男子面上一喜,转而又正色道:“不要动!”

兰望月隐隐觉察出了这男子的打算,生怒之余倒也没出生,他倒要看看这人有几个胆子、几条命来容许他这么做,思及间,兰望月便见到墙上那抹白色身影迅速朝他扑来。事后,兰望月百思不得其解,他当时为何没有闪身避开。

兰望月眼中怒火跳跃,他冷冷盯着从他身上爬起来的男子,正要扬掌发作,男子却慌慌忙忙地拉住了他扬起的手,让兰望月不由得错愕了下。年轻男子拉起他,面上笑嘻嘻道:“真是对不住了呵!这位兄台!”说着,他不好意思地指了指那墙道:“那墙委实奇怪,我居然能爬上去,不过却下不来。”说着,他顿了下,不怀好意地打量了兰望月一会,笑道:“看你身板硬朗得很,以故就拉你垫了下背,你不会介意吧!哦,对了,我叫应春,苏州城里的人几乎都认识我,既然欠了你这么大的一个人情,我应春肯定是会报答的,不过来日方长,今日是不行了,改日吧,改日你来找我吧,我做东,请你去醉仙楼吃顿饭啊!”这人兀自叽里呱啦地说了一通后,不待兰望月回应,便匆忙奔离。

年轻男子一离开,兰望月便听见围墙内传来一群哄闹的声音,有男有女。

“应春兄呢,怎么一下人便不见了!”

“应春兄——出去找找看!”

“应春公子人呢,定是被这帮酸腐秀才给逼走的!”

“应春公子!”

“唉,我下月就要嫁人了呢,好不容易才能见着他一面呢!”

兰望月望着那远走的身影,玩味般地轻声喃道:“应春是吗!”

隔了半月,兰望月居然又在街道上碰见了那个应春。对方似是极为惊喜,远远见着他,举足便奔了过来,一把拉住他道:“兄台,我等了好些时日,都不见你来找我,今见了你才知相思心切啊,来来来,我们到醉仙楼去,今日便好好谢你那日舍身助我跳墙啊,走吧,走吧!”说时,拽着他衣袖,不理后头呼喊的几人,径自带他直奔苏州最贵的酒楼。

兰望月眼皮跳了跳,相思心切?舍身助他跳墙?这个苏州城里最有名的才子为何说起话来乱七八糟。一路,兰望月跟着他步伐来到醉仙楼,踏进门前,兰望月才冷声开口道:“本座不饿!”

应春愣住了,似是一时没反应过来,两人大眼瞪小眼杵在门口半天,半晌后他才明白兰望月话中的意思,“哦,你不饿呀!”淡淡一句,不乐意的神情全写在了他脸上,兼带着一丝落寞。兰望月见他如此,似着魔一般,竟开口道:“再吃些也无妨!”

应春一听,脸上乐开了花,即刻兴高采烈地携他进了二楼雅间。席间,他仿佛与兰望月认识了很久一般,得知兰望月尚比他小一岁后,便极其熟稔地称呼起他兰弟来,对此,兰望月咬牙忍过。然后就是他问,兰望月答。兰望月与他接触后,只觉这人名不副实,外传盛名的琴公子,居然跟个市井妇人一般,问他年岁多少,家住何方,还问他有无娶妻,有无婚约,有无心上人,平生最爱何事,最惧何事,最喜吃什么,最厌吃什么,然后就是卖豆腐的大婶最喜欢拉着他问长问短,他爹最不喜欢他闲逛游玩,刘家的女儿为他在家里闹翻了他也没办法之类的等等日常琐碎之事。

兰望月一直忍耐着简单回应或点个头,此举已出乎他自己的意料,孰知应春的脸却拉了个老长,他哭丧着脸道:“兰弟,你是否厌烦为兄我说的话!”

兰望月咬牙再忍,“没有!”

“那你为何回答我都是用几个字,要不就是嗯、啊的,一看便是在敷衍可怜我!”

兰望月一愣,再忍耐道:“没有!天性秉然!”

应春一听他解释,随即笑开了怀,“我就知道,兰弟不会嫌弃我的。”那笑容让兰望月恍惚了下,仿佛如春风一般,吹醒了绿叶,吹醒了红花,亦唤醒了兰望月心底的角落处蠢蠢欲动的绿芽。

接着他蹙眉道:“天天与那些人谈文作诗,都烦透了,如今好不容易能寻个人讲些平常话。”

兰望月道:“你爱讲什么便讲什么。”

应春一听,来了劲,大凡他见过的、听过的趣闻八卦之事,皆拿出来与兰望月说一通。兰望月有些后悔,他不发一言,只是静静地听着,然后在适当的时候点个头,“嗯”一声。

事后,兰望月告之了他在苏州的停留之处。此后,应春几乎日日来找兰望月,二人有时闲聊游逛,有时弹琴和曲,当然,兰望月大多时候只是听众。兰望月停留在苏州达半年之久,连他自己也百思不得其解。正当兰望月开始习惯享这样的生活时,一日却发现应春已近五日未来找他。兰望月按奈不下时便亲自找上门去,才发现应春居然被他爹给关在了房中,随后兰望月才知道了事情的缘由。

原来那日从兰望月住处离开后,在街上偶见一对年轻女子满面通红地被掌柜拦住要银两,细问之后,方知这对主仆被人摸走了钱袋,是以,无钱可付。应春心肠极热,替二人结了帐。却没想到,过了三日,应宅府居然来了一道圣旨,吓得应春一家人战战兢兢,得知是赐婚圣旨后,一家人才高兴起来。原来,那日他帮助解围的年轻小姐正是是随太后来苏州静养的太后亲外甥女风宁郡主,这个风宁郡主初见应春便倾心不已。太后得知她的心思后,一打听,知应春名声不俗,便快马传书,让皇上颁了道圣旨指婚。应春却急坏了,大肆反对,应父知其顽劣不从,便将他锁在了房间直至下月十五大婚之日才放他出来。应家三代书香人家,因祖上曾获罪被罚其五代内不得为官,故应家人虽才华横溢,却始终与科举无缘,如今这圣旨一下,难怪应父异常欣喜。

应春见兰望月潜进应府看他,欢喜之情溢于言表,随后向他大吐了一通牢骚苦水。

兰望月听罢,正色问他:“你想不想与她成亲!”

应春一愣,似是没想到兰望月会明知故问,随即亦答道:“当然不想!”

兰望月许诺一般答他:“本座知道了!”

一说完, 兰望月便如一阵风般消失在应春房间,应春反应了半晌才回神,之后又懊恼不已,好不容易见了面,能说会话了,人却这么快就走了。

隔了几日,应府又迎来一道圣旨,叱责应家三子应春品行不端,难以匹配风宁郡主,遂取消了婚约。应家人接旨后皆垂头丧气,只有应春一人兴高采烈。几日后,太后传话召他,赐了他一颗药丸,见他吞下后才让其退下。

再隔了几日,应春终于再见到了兰望月。二人的生活似恢复成了以往一般。应春不知,兰望月为了平静解决此事,他找上了淑妃娘娘,也就是他的亲姐,即太子赫连御宇的母妃,他以许诺赫连御宇三件事为代价,来交换淑妃劝上撤回圣旨,至于她用的是何办法,就不是兰望月所关心之事了。而兰望月亦不知,他未回苏州时,太后赐了应春一颗琴殇,应春当然也不知,过了几日身体无恙后,他便将最初的怀疑恐惧给忘到了脑后。

就这样,过了半月,应春久未触琴,便将琴搬了来。一阵琴音响起后,应春却蓦地喷出了一大口鲜血,随后痛倒在兰望月怀中。闻琴音者必殇,兰望月恍悟后,带着他快马赶至唐门。无奈琴殇虽出自唐门,唐门却无琴殇解药。兰望月几乎赤红了双目,几乎将唐门掀翻踏平。就在唐门即将面临灭门危机之时,唐吟歌急中生智道出,荆山派的一颗千年灵芝或许能缓解琴殇毒性。兰望月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带应春急忙赶至荆山。当兰望月带着众多锦绣楼侍卫杀手出现在荆山派大门前时,饶是荆山派百年门派,也不得不屈从淫威,双手奉出千年灵芝。

应春服下灵芝后,却并不见好转,反而发作愈加频繁。他一日日逐渐消瘦,脸色再无了往昔的动人神采。兰望月看在眼里,痛在心里。应春却还是时常笑着捏他的脸,“干嘛这么严肃,来,笑一个!”殊不知,他自己此刻的笑容是如此的苍白无力。

兰望月正待再折回唐门时,应春却消失了,留下信纸上的两句话:玉兰应春何处寻,梦里望月长思君!

兰望月疯了,几乎将整个荆山翻过了寻了一遍,却始终再没见到那道白色的身影。当兰望月冷静下来时,心已如死了一般,他愣愣地看着那留下来的两行不明不白的字,心底一道洪流破堤而出,刹那间,他潸然泪下,瞬间明白了什么,却为时已晚,因为,连人也寻不到了……

自此,锦绣楼便突然从江湖上消失了一般,逐渐淡忘在众人的脑海中。

瑞朝祥宇五年,太后薨,外传久病无医。

瑞朝祥宇十五年,朝中一直谏言改立太子的王丞相一夕被刺身亡。

直到瑞朝祥宇十九年八月,兰望月见到柳墨妍,之后得知了令他魂牵梦萦之人的下落。当兰望月跃至那个洞中时,终于见到了那具安详靠在洞壁上的泛黑白骨。尸骨就那样静静地靠在那,透着岁月的凄凉与无奈,依稀能觉当年的寂寞与想念,那副蒙了尘土的画卷一展开,兰望月已是满面泪痕,十五年难耐的想念,无语凝噎成恸,终全化在滴滴泪行中。

这段情,他知的太晚;这个人,他见的太晚,晚到他错过了最美好的光阴。面对那具白骨,他手足无措,只能如孩童一般在这空旷的洞穴中无力地哭泣出声。他是个耐不住寂寞的人,死前却选择了如此偏僻的所在,宁愿让自己寂寞如斯,亦不让他寻到,见到。丝丝的微风灌进来,和着兰望月的泣声,如应春的低语抚慰一般,拂过他的额发。

兰望月就在那洞穴中静静地坐了不知几日几夜,他恍然未觉。最后,他将那具尸骨与那副画轴一并包入了怀中,带到了苏州,葬在了苏州城郊外一座最高的山顶上,曾经,二人时常来此。

他的应春,喜爱看热闹,他将他放在最高处,苏州城里的热闹便能一览无余。

当兰望月在坟头抚琴时,他喃喃低语:“应春,我……也会弹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