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凤睡醒的时候,发觉老伯正在轻抚着她的柔发,发已干透。她坐起来,揉了揉眼,密室中已没有别的人,孟星魂已走了。她不安地摸了摸自己的头发,勉强笑道:“他什么时候走的?我居然一点都不知道。”
老伯微笑着,柔声道:“你睡得很沉,我不让他吵醒你。”
凤凤皱着眉,道:“我怎么会睡了这么久?”
老伯道:“年轻人睡下去,就睡得很甜,只有老人却容易被惊醒……老人睡得总比年轻人少些。”
凤凤眨眨眼,道:“为什么?”
老伯叹息了一声,苦笑道:“因为老人剩下的时候已不多,花在睡觉上,岂非太可惜了?”
凤凤眼珠子转动着,突然噘起嘴,道:“我知道你在骗我。”
老伯道:“我骗你?”
凤凤冷笑道:“你们一定有很多话不愿意我听见,所以故意要我睡着。”
老伯笑了,摇着头笑道:“你年纪轻轻的,疑心病已经这么大了,将来怎么得了!”
凤凤低着头,弄着自己的手指,过了半晌,才慢慢地道:“他什么时候走的?”
老伯道:“走了已有一阵子。”
凤凤道:“你……你是不是叫他去通知虎组的人了?”
老伯点点头。
凤凤用力咬着嘴唇道:“你怎能叫他去?”
老伯道:“为什么不能?”
凤凤道:“你能保证他对你一定很忠实?”
老伯道:“我不能——但我却知道他对我的女儿很好。”
凤凤道:“但你莫忘了,连他自己都说过,是律香川故意让他来找你的。”
老伯道:“我没有忘。”
凤凤道:“就算他不会在律香川面前泄露你的秘密,但律香川一定会特别注意他的行动,对不?”
老伯道:“对。”
凤凤道:“律香川既然注意他的行动,只怕他一走出去,就会被律香川截住,怎么能到得了飞鹏堡?”
老伯闭上眼,脸色似已变了些。
凤凤叹了口气,摇摇头道:“无论如何,你都不该将这种事交给他做的,我若没有睡着,一定不会让你这么样做。”
老伯苦笑道:“你为什么要睡着呢?”
他又叹了口气,道:“我现在才发觉,一个人年纪大了,想的事确实就不如年轻时周到。”
凤凤的眼睛发亮,声音突然温柔,道:“但两个人想,总比一个人周到。”
老伯拉起她的手,道:“你又在想什么?”
凤凤道:“我在想,律香川现在一定全心全意对付孟星魂,就算他要动员所有的力量,也在所不惜。”
老伯叹道:“不错,因为他知道无论动用多大的力量都值得。”
凤凤说道:“所以现在正是我们的机会,我正好赶到飞鹏堡去,只要孟星魂真的能为你保守秘密,我们成功的机会比以前更大得多。”
她很快接着又道:“因为这条路上本来就算有埋伏的人,现在也必定被孟星魂引开,只要我能和虎组的兄弟联络上,能将这一注保留下来,我们就有翻本的把握!”
她说得很快,很扼要,美丽的眼睛更充满了坚决的表情,充满了信心。
老伯忽然长叹了一声,道:“你知不知道我在想什么?”
凤凤摇摇头。
老伯将她的手握得更紧,柔声道:“我在想,你不但可以做我的妻子,也可以做我的好帮手,我若在十年前就遇见了你,也许就不会发生今天这些事了。”
凤凤嫣然道:“你若在十年前遇见我,根本连看都不看我一眼。”
老伯道:“谁说的?”
凤凤笑道:“我说的,因为那时我只不过是个黄毛丫头。”
她拉起老伯的手,轻轻放在自己的小脸上,耳语般低语道:“但现在我却快做母亲了,等我们的孩子生出来后,我一定要让他知道,他的父母为了他,曾经多么艰苦地奋斗过。”
她声音更低,更温柔,又道:“若不是为了他,我现在怎么舍得离开你,怎么舍得走!”
老伯的手在轻抚,目中忽然露出了凄凉之意,缓缓道:“我实在也舍不得让你走。”
凤凤垂下头,黯然道:“只可惜我非走不可,为了我们的将来,为了我们的孩子,无论多么大的痛苦,我都能忍受,你也应该忍受。”
老伯的确能忍受。
他所忍受的痛苦远比任何人想象中都多得多。
他看着凤凤消失在池水中。
池水碧绿。
最后漂浮在水面上的,是她的头发,漆黑的头发在绿水上散开,看来就像是一朵泼墨莲花。
然后水面上就只剩下一团团温柔美丽的涟漪,温柔得正如她的眼波——
老伯目中又露出了空虚凄凉之色,仿佛又觉得忽然失去了什么。
为什么老人总对得失看得比较重些?
是不是因为他们自知再能得到的机会已不多?
最后,涟漪也消失。
水平如镜,就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然后老伯就慢慢地转过头,去看屋角上那通风的铁管,仿佛在等待着这铁管传给他某种神秘的消息。
他究竟在等什么?
夜。
孟星魂贴在井壁上,就像是只壁虎——你若仔细观察过一只壁虎在等着蚊蝇飞过时的神情,才能想象到他现在的样子。
风从井口吹过,带着尖锐的呼啸声。
井壁上长满了厚而滑腻的青苔,令人几乎忍不住想呕吐。
他没有呕吐,因为他在等。只要他想等下去,无论什么都可以忍受的。
因为他有信心能等得到。
只有对自己有信心的人,才能等到收获!
地面上忽然响起了脚步声。
两个人的脚步声,两个人在喃喃低语!
“那两个小子怎么还没有等到我们就换班溜了?”
“我觉得这地方有点阴森森的,像是有鬼,他们莫要被鬼抓去了才好。”
他在笑,笑的声音却跟哭差不多。
“小王胆子最小,只怕是溜去喝酒壮胆——”
这句话还没有讲完,突然觉得有只冰冷潮湿的手在后面扯住了他的衣领,衣领上的一粒纽子已嵌入他喉头下的肌肉里,勒得他连气都透不过来。
再看他的同伴,一张脸已完全扭曲,正张大了嘴,伸出了舌头,拼命想呼喊,却喊不出。
“是不是律香川派你来的?”
声音也在他们背后,比那只手更冷。
两个人拼命地点头。
“除了你们之外,这里还有没有别的人?”
两个人同时摇头。
然后,两个人的头突然重重地撞在一起。
孟星魂慢慢地放开手,看着他们像两摊泥似的瘫在了地上。
以杀止杀。
杀人只不过是种手段,只要目的正确,就不能算是罪恶!
孟星魂虽然明知这道理,但心情还是很难保持平静。
没有人比他更厌恶杀人,没有人比他更痛恨暴力。
怎奈他已无选择的余地。
他抬起头,没有往地上再看第二眼。
星光已暗淡。
在朦胧的星光下看来,世上好像根本就没有完全丑恶的事。
他拽起两个人的尸身,藏起。
飞鹏堡在北方。
北方有颗大星永恒不变,他找出了这一颗最亮的星。
可是他能不能到得了飞鹏堡呢?
凌晨。
菊花在熹微的晨光下垂着头,似已憔悴。
花也像女人一样,只有在一双充满爱心的手下,才会开得美丽。
孟星魂以最快的速度从老伯的花园外掠过去。
他甚至没有往花园里去看一眼。
现在已是初六的清晨,他剩下的时候,已不多了。
幸好花园里也没有人看见他,此刻还太早,人们的活动还没有开始,但天已经亮了,夜行人的活动该已停止。
无论警戒多严密的地方,现在却正是防守最薄弱的时候,因为夜间巡逻守望的人已经疲倦,该来换班的人却还没有完全清醒。
孟星魂就想把握住这机会冲过去。
他当然可以绕过这里,但这却是最近的一条路,为了争取时间,他只有冒险。
在这种情况下,时间甚至比鲜血还珍贵。
前面的密林中,乳白色的晨雾,正像轻烟般散发开。
他忽然听到一阵比雾更凄迷的箫声。
箫声凄迷悱恻,缠绵入骨,就好像怨妇的低诉,充满了诉不尽的愁苦寂寞。
孟星魂突然停下脚步。
然后他立刻就看到一个人从树林里,从迷雾中,慢慢地走出来。
一个颀长的年轻人,一身雪白的衣服。
箫却是漆黑的,黑得发亮。
迷雾轻烟般自他脚底散开,他的人在雾里,心也似在雾里。
他本身就仿佛雾的精灵。
孟星魂停下来,凝视着他,目中带着几分惊讶,却又似带着几分欣喜。
因为这人是他的朋友,手足般的朋友。
他虽然已有很久没有看见他,但昔日的感情却常在心底。
那种同患难、共饥寒,在严冬蜷伏在一堆稻草里,互相取暖的感情,本就是任何人都难以忘怀的。
“石群,石群……”
每当他想起这名字,心里就会觉得很温暖。
有一段时间,他对石群的感情甚至比对叶翔更深厚。
因为叶翔是他们的大哥,永远都比他们坚强能干,永远都在照顾着他们。
但石群却是个很敏感、很脆弱的人。许多年艰苦的生活,许多次危险的磨炼,虽已使他的外表变得和叶翔同样坚强冷酷,但他的本质却还是没有变。
看到春逝花残、燕去楼空,他也会惆怅叹息,终日不欢。
他热爱优美的音乐,远胜于他之喜爱精妙的武功。
是以孟星魂始终认为他应该做一个诗人,绝不该做一个杀人的刺客。
凄迷的箫声忽然转为清越,在最高亢处戛然而止,留下了令人低回的无穷韵致。
石群这时才抬起头,看着孟星魂。
他的眼睛看来还是那么萧索,那么忧郁。
经过三年的远征后,他心情非但没有开朗,忧郁反而更深。
孟星魂终于笑了笑,道:“你回来了?”
石群点点头。
孟星魂道:“滇边的情况如何?”
石群道:“还好。”
他也不是个喜欢说话的人。
自艰苦折磨中长大的孩子,通常都不愿用言语来表达自己的感情。
孟星魂道:“去了很久?”
石群道:“很久……两年多。”
他嘴角露出一丝自嘲的笑意,慢慢地接着道:“两年多,七条命,一道创口。”
孟星魂道:“你受了伤?”
石群道:“伤已好了。”
孟星魂笑了,微笑着道:“这两年来,你好像并没有变?”
石群道:“我没有变,可是你呢?”
孟星魂沉默了很久,才长长叹息了一声,道:“我变了很多。”
石群道:“听说你有了妻子。”
孟星魂道:“是的。”
提起小蝶,他目中就忍不住流露温柔欣喜之色,接着道:“她是个很好很好的好女人,我希望你以后有机会能见到她。”
石群道:“我好像应该恭喜你。”
孟星魂微笑道:“你的确应该为我欢喜。”
石群凝视着他,瞳孔似在收缩,突然说道:“可是,一个人就算有了恩爱的妻子,也不该忘记了朋友。”
孟星魂的笑意已凝结,过了很久,才缓缓道:“你是不是听人说了很多话?”
石群道:“所以我现在想来听听你的!”
孟星魂抬起头,天色阴暝,太阳还未升起。
他望着阴暝的穹苍,痴痴地出神了很久,黯然道:“你知道,我跟你一样,也不是一个适于
杀人的人。”
石群用力咬着牙,道:“没有人是天生就喜欢杀人的。”
孟星魂道:“所以你应该明白我,我并不是忘记了朋友,只不过想脱离这种生活。”
石群没有开口,颊上的肌肉却已因牙龈紧咬而痉挛收缩。
孟星魂道:“这种生活实在太可怕,我若再活下去,一定也会发疯。”
石群道:“是不是就像叶翔一样?”
孟星魂点点头,惨然道:“就像叶翔一样!”
石群道:“他本也该及早脱离这种生活的!”
孟星魂道:“不错。”
石群道:“可是他并没有这样做,难道他不懂?难道他喜欢发疯?”
没有人愿意发疯。
石群的目光忽然变得冷锐,凝视着孟星魂道:“他没有像你这样,只因为他懂得一样你不懂的道理。”
孟星魂道:“什么道理?”
石群道:“他懂得一个人并不是完全为自己活着的,也懂得一个人若受了别人的恩情,无论如何都应该报答,否则他根本就不是人。”
孟星魂只笑了笑,笑得很苦涩。
石群道:“你在笑?你认为我的话说错了?”
孟星魂又长长叹息了一声,道:“你没有错,但我也没有错。”
石群道:“哦?”
孟星魂道:“人活在世上,有时固然难免要勉强自己去做些自己不愿意做的事,但也得看那件事是否值得?是否正确?”
他知道石群也许还不太能了解这些话的意义,因为在石群的思想中,根本就没有这种思想。
他们受的教育,并没有告诉他,什么事是正确的,什么事是不正确的。
他只知道什么是恩,什么是仇,只知道恩仇都是欠不得的。
这就是高老大的教育。
石群沉默着,仿佛也在思索着这些话的意义,过了很久,才缓缓道:“你有你的看法,我也有我的看法,现在我只想问你一句话。”
孟星魂道:“你问。”
石群紧握着他的箫,手背上已有青筋凸起,沉声道:“我还是不是你的朋友?”
孟星魂道:“世上只有一样事是永远不会改变的,那就是真正的朋友。”
石群道:“那么我们还是朋友?”
孟星魂道:“当然。”
石群道:“好,你跟我走。”
孟星魂道:“去哪里?”
石群道:“去看高老大。她现在很想见你,她一直很想念你。”
孟星魂道:“现在就去?”
石群道:“现在……”
孟星魂目中露出痛苦之色,道:“我若是不去,你是不是会逼我去?”
石群道:“会,因为你没有不去的理由。”
孟星魂道:“现在我若是有件很重要的事情要去做呢?”
石群道:“没有比这件事更重要。”
孟星魂道:“高老大可以等,这件事,却不能等。”
石群道:“高老大也不能等。”
孟星魂道:“为什么?”
石群道:“她病了,病得很重。”
孟星魂耸然动容。
在这一瞬间,他几乎想放开一切,跟着石群走了。
但他还是放不下老伯。
老伯已将一切都寄托在他身上,他不忍令老伯失望。
可是他也同样不忍令高老大失望。
阴暝的穹苍,已有阳光露出,他的脸色更沉重,目中的痛苦之色也更深。
石群逼视着他,一字字道:“还有件事我要告诉你!”
孟星魂道:“你说。”
石群道:“这次我来找你,已下了决心,绝不一个人回去。”
孟星魂慢慢地点了点头,凄然道:“我一向很了解你!”
他的确了解石群,没有人比他了解更深。
石群是个情感很脆弱的人,但性格却坚强如钢,只要一下定决心就永无更改。
他了解石群,因为他自己也同样是这种人。
石群道:“你若是愿意,我们就一起回去,否则……”
孟星魂道:“否则怎么样?”
石群的眼角在跳动,一字字道:“否则若不是我死在这里,就是你死在这里,无论你是死是活,我都要带你回去。”
孟星魂的手也握紧,道:“没有别的选择?”
石群道:“没有。”
孟星魂长长叹息,黯然道:“你知道我绝不忍杀你。”
石群道:“我却能忍心杀你,所以你最好不要逼我。”
他垂下头,望着手里的箫,缓缓道:“我武功本不如你,可是这两年来,情况也许已有了变化。”
孟星魂道:“哦!”
石群道:“一个时时刻刻都在别人刀锋下的人,总比睡在自己妻子怀里的人学得快些,学到的当然也比较多些。”
他已用不着说明学的是什么,因为孟星魂应该知道是什么。
学怎么样杀人,同时也学怎样才能不被人杀。
孟星魂勉强笑了笑,道:“我看得出你箫管里已装了暗器。”
石群道:“那是我故意要你看出来的,但你能看出装的是哪种暗器么?”
孟星魂道:“不能。”
石群淡淡道:“滇边一带,不但是点苍派武功的发源地,也是江湖中一些逃亡者的隐藏处,那些奇能异士,远比你想象中为多。”
孟星魂道:“所以,你学会的,远比我想象中的多?”
石群道:“不错。”
孟星魂长长叹息了一声,慢慢地走过去,道:“好,我跟你……”
他走出了几步,身子突然往前一冲,手已闪电般扣住了石群的腕子。
“当”地,箫落地。
是铁箫。石群的脸突然变得惨白。
孟星魂看着他,悠悠道:“我知道你学会了很多,但我也知道你绝没有学会这一招。”
石群脸上僵硬的肌肉已渐渐放松,变得一点表情也没有。
孟星魂道:“这一招你永远也学不会的,因为你不是这种人,你并没有真的在准备对付我。”
石群淡淡道:“所以现在你无论用什么法子对付我,我都不怪你。”
孟星魂道:“我没有法子。”
石群道:“那么你可以走了。”
孟星魂道:“我当然要走——”
他看着石群,冷漠的目光已充满了温暖,友情的温暖。
他微笑着松开手,拍了拍石群的肩,接着道:“我当然要走,但却是跟着你走,跟着你回去。”
石群看着他,目中似也有了一丝温暖的笑意,忽然道:“你知道我为什么没有防备你?”
孟星魂道:“为什么?”
石群笑了笑道:“因为我早已知道你会跟我回去的。”
孟星魂也笑了。
在这么样两个人的脸上,居然会出现如此温暖的微笑。
这简直就像是奇迹。
除了友情外,世上还有什么事能造成这种奇迹?
没有,绝没有。
世上唯一无刺的玫瑰,就是友情。
阳光已升起,菊花却更憔悴。
花园里根本没有人。
孟星魂从这里望过去的时候,没有被人发现,并不是因为他选择的时间正确,更不是因为侥幸。
天下本没有侥幸的事!
石群道:“我来的时候,这里就是空着的。”
孟星魂道:“你来了多久?”
石群道:“不久。”
他忽然轻轻叹息了一声,道:“我若早些来,这些花也许就不会谢了。”
孟星魂道:“你跟高老大一起来的?”
石群道:“我一回去,她就要我陪她来。”
孟星魂道:“她来干什么?”
石群道:“来等你。”
孟星魂道:“等我?”
石群道:“她说你就算不在这里,迟早也一定会来的。”
孟星魂没有再说什么,但脸上的表情却好像变得很奇怪。
石群看着他脸上的表情道:“你在想什么?”
孟星魂点点头,笑得也很奇怪,道:“我在问自己,若不是你找我,我是不是会来呢?”
屋子里暗得很,紫红色的窗帘低垂。
她留在屋里的时候,从不愿屋里有光。
窗下有张宽大而舒服的藤椅,本来是摆在老伯的密室中的!
老伯喜欢坐在这张藤椅上,接见他的朋友和属下,听他们的意见和消息,然后再下决定。
有很多已改变了无数人命运的大事,都是老伯坐在这张藤椅上决定的。
此刻坐在这藤椅上的却是高老大。
她的确显得很衰弱,很憔悴。
屋子里虽然暗,孟星魂却还是能看得出来,他从未看过高老大这样子。
看见他进来,高老大的眸子里才有了光,展颜道:“我早就知道你一定会来。”
孟星魂脸上又露出了那种笑,淡淡道:“你真的知道?”
高老大道:“我虽没有十分把握,但除此之外,我还有什么法子找到你?还能在什么地方等你?”
她还在笑着,既没有叹息,也没有埋怨,但言辞中却充满了一种比叹息更忧伤、比埋怨更能打动人心的感情。
孟星魂心里忽然觉得一阵酸楚。
“她的确已渐渐老了,而且的确很寂寞。”
寂寞本已很可怕。
所有寂寞中最可怕的一种,就正是一个女人垂老时候的寂寞。
孟星魂走过去,看着她,柔声道:“无论你在哪里,只要我知道,都一定会去看你。”
高老大道:“真的?”
她并没有等孟星魂回答,已紧紧握住他的手,道:“搬张凳子过来,我要他坐在我旁边。”
这话虽然是对石群说的,但她的眼波却始终没有离开过孟星魂。
她的手冰冷而潮湿。
孟星魂道:“你……真的病了。”
高老大笑得凄凉而温柔,柔声道:“其实这也不能算是什么病,只要知道你们都很好,我这病也很快就会好。”
孟星魂道:“我很好。”
高老大缓缓道:“可是,你看来却好像比我更疲倦。”
孟星魂笑了笑,道:“我虽然有点累,但身体却从未比现在更好过。”
高老大也笑了笑,眨着眼道:“看你这么得意,是不是已经找到老伯?”
孟星魂脸上的笑容忽然消失。
高老大道:“是不是?”
孟星魂已开始感觉到,自己脸上的肌肉在渐渐僵硬。
高老大的笑容也变了,变得很勉强,道:“你为什么不说话?”
孟星魂咬紧了牙,过了很久,才一字字道:“因为我不愿在你面前说谎。”
高老大道:“你不必说谎。”
孟星魂道:“你若一定要问下去,我只有说谎了。”
高老大忽又笑了,微笑着道:“这么样说来,你一定已找到他。”
孟星魂沉默了很久,突然站起来,声音已嘶哑,缓缓道:“过两天我还会来看你,一定会再来。”
高老大道:“现在你难道要走?”
孟星魂点点头道:“因为我不敢再坐下去。”
高老大道:“你怕什么?”
孟星魂嘴角已抽紧,一字字道:“怕我会说出老伯的消息。”
高老大道:“在我面前,你也不说?你不信任我?”
孟星魂什么都不再说,慢慢地转身走了出去。
石群并没有阻拦他,高老大没有抓住他。
但就在这时,那低垂的紫红窗帘突然“唰”地被拉开。
孟星魂回过头,就看见了律香川。
你无论在什么时候,无论在什么地方看见律香川,他看来总是那么斯文亲切、彬彬有礼。
他身上穿的衣服总是干干净净,连一点皱纹都没有,脸上的笑容总是令人愉快的!
他还在看着孟星魂微笑。
孟星魂却已笑
不出来。
律香川微笑着道:“我们好像已有一年多没见了,你还记不记得半夜厨房里的蛋炒饭?”
孟星魂道:“我忘不了。”
律香川道:“那么我们还是朋友?”
孟星魂道:“不是!”
律香川道:“一日为友,终生为友,这话你没听过?”
孟星魂道:“这句话你应该说给老伯听。”
律香川又笑了,道:“我很想去说给他听,只可惜不知道他在哪里。”
孟星魂道:“你永远不会知道的!”
律香川悠然道:“莫忘了世上本没有绝对的事,任何事都可能改变的,随时都会改变。”
孟星魂道:“只有一件事永不会变。”
律香川道:“哪件事?”
孟星魂冷冷道:“我们绝不是朋友。”
律香川道:“你不信任我?”
孟星魂道:“哼!”
律香川道:“但有件事你一定要信任我!”
他不等孟星魂说话,微笑着又道:“你一定要相信,我随时都能要她的命!”
孟星魂的脸色变了。
律香川无论说什么,他也许连一个字都不会相信。
但这件事他却不能不信。
高老大坐的地方距离律香川还不及三尺,无论谁坐在那里,都绝不可能离开律香川的暗器。
你可以怀疑律香川的别样事,但却绝不能怀疑他的暗器。
高老大额上也似有了冷汗。
孟星魂回过头,石群还站在门口,一直都没有动,但脸色却也变成惨白,紧握着铁箫的手背上,也已暴出了青筋。
律香川悠悠然笑道:“我知道你绝不愿看着高老大死的。”
孟星魂手心虽已流满冷汗,但嘴里却干得出奇。
律香川道:“你若想她活下去,最好还是赶快说出老伯的消息。”
孟星魂嗄声道:“你相信我的话?”
律香川微笑道:“你天生就不是说谎的人,这点我早已了解。”
孟星魂厉声道:“好,那么我告诉你,你永远休想从我嘴里得到老伯的消息,休想听到一个字!”
律香川的笑容突然凝结。
高老大和石群的脸色也已变了。
他们都知道,孟星魂说的话也是永无更改的!
过了很久,律香川才冷冷道:“莫非你已忘了你是怎么能活到现在的?”
孟星魂咬紧牙关,道:“我没有忘记,绝不会忘。”
律香川道:“你宁可看着她死,也不愿说出老伯的消息?”
孟星魂厉声道:“我可以为她死,随时都可以,但却绝不会为任何人出卖朋友。”
律香川冷笑道:“老伯是你的朋友?他何时变成你朋友的?”
孟星魂道:“从他完全信任我的那刻开始。”
他瞪着律香川,目中似已有火在燃烧,一字字道:“还有件事你最好也记住,你若能真的杀了高老大,我无论死活,都一定要你的命!”
律香川忽然长长叹了口气,道:“我相信,你说的每句话我都相信。”
孟星魂道:“你最好相信。”
律香川淡淡道:“但若为了她呢?为了她,你总可以出卖朋友吧?”
孟星魂变色道:“她?她是谁?”
他心里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已隐约猜出律香川说的是谁。
律香川悠然道:“你想不想看看她?”
角落里忽然有扇门开了。
孟星魂看过去,全身立刻冰冷,冷得连血液都已凝结。
一个人站在门后,正痴痴地看着他!
两柄雪亮的钢刀,架在她脖子上。
小蝶。
正是小蝶。
小蝶痴痴地看着他,目中已有一连串晶莹的泪珠落下。
可是她没有说话。
江湖中人只知道律香川的暗器可怕,却不知他点穴的手段也同样可怕。
暗器高手通常也必定是点穴高手,因为那本是同一类的功夫。
同样靠手的动作灵巧,同样要准,要狠!
但无论点穴的手段多高,也还是无法控制住人的眼泪。
他可以令人不能动,不能说话,但却无法令人不流泪。
没有人能禁止别人流泪。
看到小蝶的眼泪,孟星魂的心似已被撕裂。
他真想不顾一切冲出去,不顾一切将她紧紧拥抱。
可是他不敢。
“你只要动一动,那两柄刀立刻会割断她的脖子!”
这句话律香川并没有说出来,他根本不必说。
孟星魂当然应该明白。
律香川只不过淡淡地问了句:“为了她,是不是值得出卖朋友?”
孟星魂没有说话,也没有动,但却可以感觉到全身的肌肉都在颤抖。
他忽然想起了韩棠钓钩上的那条鱼。
现在他自己就像是那条鱼,所有的挣扎都已无用,已完全绝望。
律香川的钓钩已钩在他咽喉里。
没有人能救他,也没有人会救他。
律香川悠然道:“我并不是个急性子的人,所以我还可等一下,只希望你莫要让我等太久。”
他当然不必着急。
鱼已在他的钓钩上,急的是鱼,不是他。
但再等下去可能怎么样呢?
无论等多久,结果绝不会改变的!
孟星魂全身的衣裳都已被冷汗湿透!
高老大忽然轻轻叹了口气,道:“我看你还是赶快说出来吧,我若是男人,为了孙姑娘这样的女孩子,我什么事都肯做。”
孟星魂心里又是一阵刺痛,就好像有把刀笔直刺了进去。
直到现在,他才完全明白。
原来高老大和律香川早已勾结在一起,这全都是他们早已计划好的阴谋。
真正扼住他咽喉的人,并不是律香川,而是高老大。
奇怪的是,他并不觉得愤怒,只觉得悲哀,也同样为高老大悲哀。
但石群呢?
石群是不是也早已参与了这阴谋?
他忽又想到了石群手里的那管箫和箫管里的暗器。
假如他能拿到那管箫,说不定还有一线反击机会,在这种情况下,没有任何武器比暗器更有效。
人在接近绝望时,无论多么少的机会,都绝不肯放弃的!
他眼睛看着小蝶,步步往后退。
律香川微笑道:“你难道想走,只要你忍心留下她在这里,我就让你走。”
孟星魂突然回手,闪电般出手去抄石群手里的那管箫。
他本已算准了石群站着的位置,算得很准。
谁知道他还是抄了个空。
石群已不在那里,根本已不在这屋子里。
谁也没有注意他是什么时候走了!
“若非他参与了这阴谋,律香川和高老大怎会对他如此疏忽?”
孟星魂心上又插入了一把刀。
只有被朋友出卖过的人,才能了解这种事多么令人痛苦。
律香川冷冷道:“我已等了很久,你难道还要我再等下去?无论脾气多好的人,都有生气的时候,你难道一定要我生气?”
孟星魂暗中叹口气,他知道今天自己已难免要死在这里。
死也有很多种。
他只希望能死得光荣些,壮烈点。
问题是他能不能在律香川的暗器打在他身上之前,先冲过去呢?
他至少总得试一试,也已决心要试一试。
阳光已照入窗子,虽然带来了光明,却没有带来希望。
他尽量将自己放松,然后再抬起头,凝视着小蝶。
这也许已是他最后一次看到她!
小蝶的目光中,也充满了哀求——求他快走。
他懂。可是他不能这么样做。
“要死,我们也得死在一起。”
他的意思小蝶也懂。
她眼泪又开始流下,她的心已碎了。
就在这时,架在她脖子上的两柄钢刀突然飞起,落下。
刀飞起时,门后已发出了两声惨呼,两个人扑面倒了下来。
接着,一只手自门后伸出,拦腰抱起小蝶。
一人低喝道:“快退,退出去!”
这是石群的声音。
孟星魂的身子一缩,已退出门外,用脚尖钩起了门,人已冲天而起。
只听“笃、笃、笃”一连急响,十几点寒星已暴雨般打在门上。
孟星魂掠上屋脊,立刻就看到刀光一闪。
三柄快刀。
刀光闪电般地劈下,一柄砍他的足,一柄以“玉带横腰”削他的腰,似乎一刀就想将他劈成两截。
孟星魂身子一斜,贴着刀光斜斜地冲了过去,甚至已可感到这柄刀划破了他的衣服。
但他的手却已捏住这个人的腕子,向上一抬。
“叮”地,火光四溅。
这柄刀已架住了当头劈下的那柄刀。
接着就是一片屋瓦碎裂的声音,第三柄刀已被他一脚踩住。
几乎就在这同一刹那间,挥刀的人也已被他踢得飞了出去。
他顺势一个肘拳,打在第二人肋骨上,肋骨几乎已在这人胸膛里。
还有一人已看得魂飞魄散,掉头就往屋子下面跳。他身子刚跃起,一柄刀已自背后飞来,刀尖自背后刺入,前胸穿出,鲜血花雨般飞溅而出。
他的人就这样倒在自己的血泊里。
孟星魂一刀掷出,连看都没有再看一眼,人已再次掠起。
石群正在花丛间向他招手,雪白的衣服也已被鲜血染红了一片。
孟星魂凌空一个翻身,头上脚下,飞燕投林,箭一般向那边射了过去!
他掠起时已看到小蝶。
小蝶的穴道已被解开,正在花丛间喘息着,看到孟星魂扑过来,立刻张开了双臂,目光又是悲痛,又是恐惧,又是欢喜。
孟星魂的整个人都几乎压在她身上。他等不及换气就已冲下去,用尽全身力气抱住了她。
他们立刻忘记了一切。
只要两个人能紧紧拥在一起,别的事他们根本不在乎。
但石群在乎,也没忘记他们还未脱离险境。
也不知为了什么,律香川居然还没有追出来。
这个人做事的方法,总是令人想不到的,但无论他用的是哪种方法,都一定同样可怕。
石群拉起了孟星魂,沉声道:“走,有人追来我会挡住。”
孟星魂点点头,用力握了握这只手。
他没有说话,因为他心里的感激已绝非任何言辞所能表达得出!
然后他转过头,想选条路冲出去!
没有一条路是安全的。
谁也不知道这连一个人影都看不到的花园里,究竟有多少可怕的埋伏。
孟星魂咬咬牙,决定从正门冲出去。
他刚拉起小蝶冷冷的手,就看到一个人从这条路上奔过来。
一个穿着男人衣服的女人,亮而乌黑的头发乌丝般在风中飞舞。
他已看出了这女人是谁。
凤凤!
凤凤已经奔过石径,向花丛后的屋子奔过去。
她好像也已看到孟星魂,所以跑得更快——她的功夫本在两条腿上。
小蝶看着孟星魂脸上的表情,忍不住问道:“你认识她?”
孟星魂点点头,忽然咬咬牙,将小蝶推向石群,道:“你跟他走,他照顾你。”
小蝶惨然失色,颤声道:“你呢?”
孟星魂道:“三天后我再去找你!”
石群道:“到哪里找?”
孟星魂道:“老地方。”
这句话未说完,他的人已掠起,用最快的速度向凤凤扑了过去。
他绝不能让这女人活着,绝不能让她泄露老伯的秘密。
屋子的门已被暗器击开,暗器已完全嵌入坚实的木头里。
律香川的暗器不但准且狠,力量也足以穿透最怕冷的人在冬天穿的衣服。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