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5.第 99 章

第九十九章

艳凉之地日落西斜

“日头都落山了, 不好好想着如何突围,看吾做什么。”

原是闭合着假寐的眼因那极为直白的视线微微睁开,薄太清懒懒仰头看向面前来者, 声音因为谷中燥热而有些微哑:“他化阐提, 汝很闲?”

“汝是玉清界之人。”冰冷笃定的口吻不带丝毫迟疑, 经此一步极大失误, 对于这谷内唯一立场不清身份不明的人, 他化阐提此刻神态还算颇为沉稳。

越是这般如临绝境的状况,他,越是必须担起魔城之主的责任。

“吾像么?”并不去回答是与不是, 此刻相较于这艳凉谷内魔城众人一派大战将至的紧张,薄太清临了这千年魔障将解的前刻, 却越发心如止水起来。

无量天尊, 这扰人清净的心魔, 终是到斩草除根的时候了。

“玉清界有一门失传千年有余的内功绝学,名曰‘逍遥游’, 习者运功之时,甲面微透如冰指尖泛有水汽。方入艳凉时汝曾有一瞬运过功,却又即刻用别种功体盖了过去。”选在如此临战之刻说出这番话来,绝非为了排除异己,毕竟只要目的相同曾经所属立场并非太大问题。

但若此人当真曾为玉清界道者, 那临战合作的问题就不能过于简单的考虑了, 毕竟能习得如此绝学者, 绝非一般玉清弟子才对。

此为事关魔城生死存亡的一战, 绝不能再出任何差池, 否则……

“若非这艳凉之地对吾族的侵蚀太过厉害,吾绝不会注意到汝那一闪即逝的功体。那回阻挠端木燹龙解决悬壶子和一灯禅的人, 就是汝。”

“条理清晰,头头是道。”一声低笑,饶是言至此处,薄太清亦仍不说清是与否,却只单赞了他化阐提口才,而非聪慧:“魔主当真好口才。”

神态口吻似是而非,却是让答案更加混淆难辨了。

“既是玉清界之人,且对悬壶子出手相救,那为何又与海蟾尊结有如此仇怨?汝之话语,让人难信。”登道岸同玉清界两门交情虽不算太深,但也尚有同道之谊,玉清界若有上层弟子决裂叛出,他身处登道岸之时不可能全无所闻。

纵是他入登道岸前所发生,那无幻身为掌教,这般大事怎有可能全然不知?

所以,若不是海蟾尊一派的玉清界上层将事情瞒得太好,那就是眼前之人刻意制造假象,施局造谎,意欲骗得众人信任,将魔城众将士一网打尽!

“汝兄长不是挺爱猜的么,大可继续。”翻掌一撑地面飞身站起,薄太清虽不耐与人东拉西扯,也对魔城无甚兴趣,但顾虑着大局之计并未将话语说的太过挑衅刺人:“不过,吾没兴趣一直候着。”

端木燹龙差点弄死悬壶子这笔账,他是不打算扩张到整个魔城头上,毕竟悬壶子自己爱管闲事,还被靖沧浪的旧怨牵扯才是真正缘由。但不打算迁怒是一回事,要他善心大发开口提醒还出手去帮魔城这种事,绝无可能。

“兄长?”眼见他化阐提阴晴不定却越来越黑的脸色,断灭阐提眉心紧蹙难掩心下强烈不安,但却并不多言打断兄长思绪。

他无法预测此战结果是生是凶,但他…愿与兄长共赴一切难关!

“…………吾想,吾知道汝是谁了。”阴沉着脸缓缓开口,他化阐提对于那综数一切推测出的答案感到荒谬不已,却再不打算将那真相与顾虑说出口来。

眼前这个口口声声说着要‘海蟾尊’死不瞑目的道者,若当真是他所猜测的那人,那么这人所说所做的一切便都说得通了。他句句属实,但真相却绝不能在此时公之于众,否则莫说是将士,便是断灭与净无幻,都绝无可能全不动摇。

魔军,必输无疑!

“断灭,整军、突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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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魔城的人多活几个就帮吾将明峦大军都引到迷踪林的空地。】

突围出谷前,道者擦身而过时的低语让他化阐提有过一瞬间的犹豫,纵然风险极大,但不可否认那的确极具吸引力。当时他只觉:这一役,魔城不求胜但求生,迷踪林后方更是出路,或许他是该聚全力豪赌一把,亦好过被各个击破。

那时他化阐提想过:

此番最好的结果,或许是死伤过半突围成功,而最差的结果,应该也就是全军覆没了吧。他记得道者说过要‘海蟾尊’死不瞑目,却忘了前面那句…是身败名裂。所以,当魔城众将在他指挥之下当真将明峦大军引至林中空地后,当地面阵法骤起光芒大盛时,当在场众人全都无法动弹,唯独薄太清一人行动自若更当着众人之面将‘海蟾尊’狠狠踩到脚下还大力碾了两脚时。

他化阐提不过一瞬错愕,全身上下唯一能动的嘴巴,便在第一时间里发出了毫不客气的愉悦笑声。无论结果如何,他现在通体舒畅,怎一个爽字了得。

“乐行词,汝这魔道妖人竟用此卑鄙手段暗算于人!莫以为这般行事便能瞒天过海!”无论是身处厉族之时,还是后来批皮修道,身为元种八厉之一的贪秽何曾受人这般踩踏侮辱过,而今又更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净无幻与断灭阐提眼前。

一时之间,阴霾双眸恨得几欲滴出血来。

“瞒天过海?”轻蔑勾唇,眸光冰凉。

原本,薄太清是那连口都懒得多张几次的性子。

可如今,这心中千年魔障将了。若是不能多说两句将火扇得更旺些,将戏唱得更排场些,一吐胸中恶气,反就那么一刀砍了了事……

心中那些不甘和恨意就会变得像群怎么捏也不死的小虫子,啃得他抓心挠肺的痒,恨不得扒皮抽筋放血撕肉全扔去火堆里烧干净了!才能有那么一丝半会儿的清净舒畅。每每午夜梦回,他眼中脑中全是一张血肉模糊发烂发臭的脸,没有人皮的遮挡,只能看着那些肉一块块的腐败生蛆然后掉下来,最后只剩白骨。

那是他的脸……

“呵呵,怎会,吾可是巴不得现下就昭告全天下的武林正道邪魔歪道!都来赶来瞧瞧汝这位宗岩禄主此刻瘫软在地动弹不得,除了任人宰割只剩一张嘴还能犯贱的蠢样!简直比死蛇烂鳝还难看~~”

泽之厉……贪秽……

一千年了,吾已经等得很不耐烦了!

“若是有胆汝便将此处的明峦大军通通杀了,否则汝今后休想在武林立足!武林正道绝不会放过汝的!”若是站在厉族的立场来说,贪秽倒当真是个极为尽责的元种八厉,就例如当下。这种基本已无什么援兵来助生还希望的情况下,仍还不忘卖力挑拨数方关系,竭尽全力为厉族铲除所有劲敌。

当真劳动楷模,可歌可泣。

只可惜,碰上了个软硬不吃老底全知的。

“吾又不是真的魔城卧底,杀他们做什么。汝当吾傻么?”且莫说,他原就等着这么多双眼睛来看他怎么把泽之厉这身假皮给扒下来,光是多杀个人就给自己多惹份麻烦这点,报完仇还打算继续退隐的薄太清就已是懒得去碰了。

这厉族的如意算盘再能打,也别把其他人都当傻瓜了不是?

“至于武林正道会不会放过吾,这点倒是可以说来大家听听。”

他就不信了。像泽之厉这种平日里就嘴贱欠抽把人都当傻子忽悠的,临时聚起的人里,底下能有几个‘干干净净’的正道经得起他拆的!

纵使披了宗岩禄主和明峦擎画这层皮,可谁都不会是毫无目的给汝白干的。带头的都没一处干净了,难道还能指望着底下的全是圣人不成?

“首先,吾同古武族没有丝毫仇怨,他们要杀的是魔城将士,不是吾。”

“再者,先前对战之时,吾未伤叶小钗分毫,也就不曾得罪任何苦境人士。”

“其三,靖沧浪被汝指使着送死去了,谁知道他回不回得来。”

“其四,邪尊道同汝不过利益交换,汝一断气,指不定谁比谁更高兴呢~”

“最后,还有个玉清界。对,汝是玉清界的宗岩禄主海蟾尊,汝死了他们必定要为汝报仇,纵然底下弟子没那能耐,也必会倾尽全力追杀吾至天涯海角。”

是了,若照悬壶子先前之言,玉清界…如今怕也是找不出几个资质像样道行尚可的弟子了。一笔的烂摊子,进了门派先从根烂起,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可…汝是么?”

海蟾尊这道号,吾不中意不代表旁人就可以随便来拿。

这层皮,吾要汝怎么穿上的,就怎么给吾脱下来!

“汝敢说,这张脸皮之下的,当真是玉清界的宗岩禄主海蟾尊么?!”

“满口胡言!汝到底是何方魔物,竟敢在此妖言惑众!”一千年了,连悬壶子这个师弟都未曾对他的身份怀疑过分毫,为何这人会知晓?不可能的!

“是不是妖言惑众,晚些就知道了。吾这有一把混元金锥,最能破除迷障幻象,只要拿它在汝脸上轻轻划一道,开个口子……”

包了层层血色符咒的金锥,是薄太清隐世千年的心血。只需轻轻一击便能破了厉族先天罡气,纵然人皮贴得再好也可落于顷刻之间,但…仅限于厉族。

厉族若灭,这千年心血便连一堆废铁都不如了。

“吾看,不如吾现下便来动手试试,也好请在场诸位都做个见证。看看这张人皮底下藏着的,到底是个什么肮脏东西!”

拿着金锥的人,口吻热切得近乎疯狂;

不动旁观的人,眼神冰冷得近乎漠然;

偶有唇角微勾的人,却是平生最想赶尽杀绝的死敌。戏谑的眼神带出一声嘲讽的哼笑,直看得贪秽毛骨悚然,浑身颤栗起来。从未有过的恐惧,渗入骨髓。

然后是:手落,锥过;相破,皮落。

“……住手!住手啊啊啊啊啊啊啊————!!”

“看,多简单。轻轻松松就扒下来了,不是么?”说话间,修长漂亮的手狠扯着墨绿的发将贪秽拉了起来,直直面对众人。只待到那破了罡气的人皮瞬息之后如同碎裂的衣服般片片剥落下来,露出了千年间一直深藏在血腥谎言之下,干枯如老树死藤的丑恶容貌,亦不肯松手将人放开。

“不过看起来,在场的诸位…似乎都不太喜欢汝这张脸哪。泽之厉,贪秽。”

耳畔低低响起的讽刺冷笑让已然几近癫狂的贪秽瞳孔乍然收缩,终是想起这让他心生恶寒的笑声中那一缕的熟悉究竟从何而来。千年之前,身受重伤满脸是血的海蟾尊落下深渊时就是这么对着他放声大笑的,那时的他还说……

“不记得了么?吾说过,纵然身入炼狱化为恶鬼,吾也定会回来拉汝陪葬!”

“是汝……汝居然还没死…汝怎么还没死——?!!!海…唔——?!”

疯狂的吼叫在说出真相前被一只修长无瑕的玉手一柄华美精工的金锥狠狠掩埋了下去,带了微微浅笑,薄太清俯首在贪秽耳边的低语温柔至极:“若不得见汝死不瞑目,吾…死也难安哪……”

言毕,薄太清侧开身轻轻一推,冷眼看着挂心千年的仇人在狠狠砸入地面后被先前刺入脊椎的金锥穿透咽喉。而后,被金锥内开启的术法炸成一滩肉泥,独独剩了一颗残缺不全的头颅在脏污的泥地里怒睁着双眼,再也无法闭合。

“终于结束了……”

“事到如今,阁下仍不愿以真面目示人?”一片死寂之中,沉稳如常的声音却是出自一直未曾有何表态的叶小钗,波澜不惊的面容令人难以看透现下所想。

“有那个必要么?”

玉清界的宗岩禄主早已死在那场泽之厉的阴谋中了,如今仇怨已了的薄太清只想继续做个山野闲人,身份这种东西既然能扔,又何必再捡回来惹得一身骚。

重整门派劳劳碌碌这种‘嫌’事,他绝不招惹。

“吾为报仇而出,仇怨一了自是继续归隐山林,再不参与武林纷争。待吾离开阵法自解,汝们自当继续汝们的大战,吾是谁不是谁,又有何猜测的必要。吾言尽于此,就此别过,后会无期。”

“先生!”

一日之内接连发生的事情太多,净无幻已无力再对眼前之人的真实身份作何深究。只是到了这临别之际,却才想起来,谷中那句欠着的谢,再不说就当真送不出了:“今日一别想来亦无再见之期,谷中之言…净无幻在此谢过。”

“师兄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师兄?”

原本已然可以就此略过再次掩埋的真相在狂奔而来的悬壶子的叫喊声中,又被强拉了出来。那句无比清晰的师兄,让在场众人看向薄太清的眼神,莫名玩味起来。谁人不知,玉清界三壶之一瀛洲风藏府的领导者风鬙寿岳悬壶子唯一的师兄,便是宗岩禄主海蟾尊。若刚才死的那个是假的海蟾尊,那真的……

“悬、壶、子!”强忍着将师弟吊起来狠抽一顿的冲动,薄太清一把抓着悬壶子便拖到旁边去了,额头青筋直爆,声音却压得极低:“汝不在六出飘霙养伤,跑出来乱叫什么?!吾还打算继续退隐呢!”

“不是啊师兄,大只鱼之前不是被支使着去对付端木燹龙么。吾方才从水镜里看到他打得全身都是血,才冲出来找汝去救鱼…啊不,救人的!”

其实薄太清为人虽然懒到有些薄情冷血的地步,但对自己唯一的师弟却是纵容的很,悬壶子亦是极为清楚这点,方才敢在这种时刻冲来拖人救火。

“………下不为例。”

“海蟾尊,汝一手造就如此局面,全无解释便想一走了之么?!”

纵然经了悬壶子一言在场众人几乎都已猜出薄太清身份,但唯一敢在此时开口之人,却是古武族的女战神玉狼牙。口口声声正义不停的领导者却才是最大的阴谋家,这样难堪的真相让人如何接受?

而他们这群讨伐者,又如何有脸面再以绝对的正义自居?

天阎古武旧怨未清,此事绝无善了的可能!

“玉狼牙,汝这话说歪了吧。”闻言,薄太清一声冷笑回首看向古武族众人,笼罩周身的幻象亦在此时消散,露出一身银灰道袍道冠整束的真实模样。容貌清艳面带讽刺冷笑,便连鬓边那道细长伤疤亦未做丝毫遮掩。

笑话,泽之厉撇下的烂摊子难道还想让他动手善后不成?

何况这样的局面又有何不妥,他不过杀了个披了人皮的伪善者,省得这些圣方人士再做提线木偶,难道竟还欠了他们不成?

“吾出山只为报仇,这局面这战略这各路人马,又有哪条是吾开口定下的?原就是汝们古武族报仇心切被个假货利用,如今吾拆了那张假面汝们不谢也就罢了,如此局面,又同吾薄太清何干?”

也好,既然当着面说破了也不用藏了,都摊出来说个清楚,省得以后麻烦。

“此地玉清界众弟子听令!玉清界即日起退出圣魔之战,瀛洲风藏府及方丈雨卷楼在外弟子即刻返派不得有误,千年内不得再涉江湖!违者,废功逐门!”

语毕,便拖了自家师弟径自拂袖而去,全无半分犹豫:“请了~”

【兄长,他就这么走了?】

眼见薄太清就那么潇洒无比毫不客气的走了人,断灭阐提一时无语汗颜,只得低声用如今仅有他们兄弟二人通晓的魔族古语问了话。

【此事虽出但古武族定还是不会善罢甘休的,吾族将士如今又都伤重在身,想来无法久战脱身。只能待阵法一散,吾设法拖延,汝同净无幻即刻赶去薄情馆请尊上移驾前来相援。】事到如今,他化阐提也再想不出其他可行之计,只能兵行险招放手一搏了。他其实对这举结果并无太大的信心,但纵然此举成功却惹恼尊上,那也至少还能保得断灭安然无虞,也算值得……

【切记,尊上如今虽为香独秀,但此事绝不可让慕容情知晓,否则必出大祸!】

【吾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