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妻妾儿女们都吓得呆若木鸡,没有人听见他大声笑过。
他被先皇任命为宰相的那一天,他退朝后回到家里,依然面色如昔,直到贺喜的人们蜂拥而至,家人们才知道他当上了宰相。
他挥手斥退了家人,一个人坐在桌子旁愣怔了一夜,而一夜间,他的头发就变得斑白了。
他明白了,今上依然是要他死,这依然是“赐死”,只不过方法之巧妙史无前例,所以他也没想到。前天输掉的玉带,今天又被皇上赐还给自己,这是皇上让他明白:
海盗船里有皇上的人,他的一言一行都逃不过皇上的眼睛,他能够想象得出:
他的玉带一输掉,就被快马送到长安,直接送到皇上的御案上,所以才会这样快就送了回来。
至于那张纸条,虽然只有四个字,却是“赐死”的圣旨。
只是限定了他死的方式,就是他只能在海盗船上酗酒纵欲而死。
那二十四个纯金打造的实心酒瓶,就是帮他支付海盗船上高昂的费用的。
所以他不能有别的死法,不能在家中喝毒酒自杀,也不能“不慎”在阴沟里摔死,也不能吃鸡蛋时不小心噎死……所有的死法对他都不适用,他只能有一种死法,死在海盗船上,死在哪些美如天仙般的少女的肚皮上,因为这是御笔钦定的。
所以有一天,当李实的夫人出于关心而不是嫉妒,委婉地劝他要爱惜身体,少到海盗船几次,李实只能自嘲式地苦笑道:
“我这是奉旨销魂。”
李实的夫人并不懂“奉旨销魂”的意思,但既然是“奉旨”她就不敢多说一句了,虽然她不明白怎会有这样的圣旨。
她只能眼睁睁看着老爷天天出去,“奉旨销魂”。
李实喝了一坛“女儿红”,又吃了一大盘阳澄湖的大闸蟹,便心满意足地用丝巾擦拭嘴巴,然后在小二躬身奉上的账单上签了字。
他除了在赌桌上赌钱外,其他在海盗船上的费用都是挂账的,没人会怕他付不起,“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更何况一个十年的太平宰相,更何况一年中,总有一位面白无须的中年人会来到船上几次,为李相爷支付费用。
而据几位名公巨卿说,这个人就是今上面前最红的宦官黄锦。
尽管有公孙绝的酒醉冲撞,李实的心情并未受到影响,宰相的肚量本就不是一般人所能忖度的。
他走到二楼,在一张赌桌旁看了看,便走进了贵宾室。
能进这间贵宾室的并不分官场上职位高低,也不论江湖中地位的大小,而是论赌注。
贵宾室里的筹码是每一枚一千两银子,如果只想玩玩几百两的输赢,哪怕你是当朝宰相,武林盟主,也只能到大厅里去玩。
李实在一张赌桌前坐定,这张台子是玩最简单、也最刺激的赌博:
大小点。
每人将三粒骰子掷下,点大者赢,点小者输,许多人的万贯家财便只因自己掷出的点数比对方少了一点,悉数输到了对方手里。
这里每天都上演着刹那间从豪富到赤贫的悲剧,而从赤贫到豪富的喜剧却从未出现过。
这张台子没有庄家,想赌的人就坐在赌桌前,等待自己的对手出现,然后双方议定赌注,就可以掷骰子、决胜负了。
这里的赌具都是海盗船提供的,绝没有任何作弊的可能,而江湖上几个有名的赌王、千王也都走进了海盗船后,便如石沉大海,无影无踪了。
所以在海盗船上赌,赌的只是运气,而不会赌出“老千”来。
李实看到对面坐的是个年轻人,他心头微微一怔,觉得这个年轻人似曾相识,不知是哪家的贵胄子弟,再看一眼时,他却确定了,这个人他从没见过。
他虽然阅人无数,却有过目不忘的本领,无论什么人,只要见过一面,哪怕相隔二十年,他也会丝毫不差地把这人在一万个人中认出来。
所以他才敢确定,这个人他从未见过。然而为什么会有这种“熟识”的感觉呢?难道是我酒喝多了?他在心里想着。
看第二眼时,他又确定了一件事,这人不是世家子弟,也不是官宦子弟。
贵族子弟和官宦子弟虽然面目万千表现不一,却都无可避免地带着一种贵族气和官宦味儿,而这种气味是他最熟悉不过的了。
因为他即使退隐了,他身边整日弥漫的依然是这种气味。
更何况两京的贵族子弟和官宦子弟没有不认识他的,也没人敢见到他不起身问安,还大马金刀地坐在那里。
而面前这位年轻人身上却仿佛有一股来自远方大山的清新气息,脸上也有一种满不在乎又招人喜爱的野气。
一种“久违了”的感觉浮上心头,他不知道这种“久违”是多久了,但那正是他儿时的感觉。
“小友贵姓?”李实自己都想不到自己会主动问一个人的名字,至少在他当上宰相后就没有过,因为每一个有幸拜见他的人都会主动报出自己的名字。
“马如龙。”
“好名字。”一匹如龙似的马当然是匹好马。
“请教尊驾台甫?”名叫马如龙的年轻人问道。
“李实。”
马如龙对这个名字毫无反应,显然他没在官场上混过,只要在官场上混过一天,就不可能不知道这个名字。
“你也喜欢赌骰子?”李实微笑着问,心里却为这个年轻人痛惜,这里并不是他该来的地方。
“喜欢。”马如龙大声答道。他的眼睛左顾右盼,似乎对一切都很新奇。
李实一伸手,他的手里便多了十枚粉红色的筹码,也就是一万两银子。
“我们赌多大的?”李实问道。
“我只有这么多,就赌这些吧。”马如龙把手掌摊开,手里的筹码散落到绿毡桌面上,恰好也是十枚。
李实又笑了,这人显然不是赌徒,因为赌徒摆放筹码的姿势远比摇骰子的姿势好看得多。
“你的胃口倒是不小,想一次把我的赌本赢光。”李实笑着把自己的筹码也扔到那一堆筹码里,他倒希望对方能赢,他已从心里有些喜欢这个年轻人了。
他用昔日执掌宰相权柄的手抓起三粒骰子,随随便便一掷,三粒象牙雕成的骰子在翡翠玉碗中叮当作响,这是能让所有赌徒血液
流动加速的声响,也是赌徒耳中无可比拟的天籁之音。
李实虽然天天都在赌,却不是赌徒,所以他看着玉碗中滴溜溜乱转的骰子,眼神却漠然而又空洞,心神仿佛已飘到很远的地方去了。
须臾,骰子停住,三粒骰子向上的点数竟然是两个一,一个二。
李实却笑了,他站起身说道:“我输了。”便要转身离开。
“我还没掷,你怎么就认输了。”
“这还用掷吗?你不可能比我手气还差,掷出三个一来。李实解释道。”
因为李实先掷,所以对方即便同样掷出个一一二点,他也依然输了。
只有对方掷出三个一点,也就是三点,他才可能赢。
三点是掷骰子的赌徒最怕掷出的点数,最喜欢的自然是三个六点的“豹子”,所有的赌徒都梦想着每次都能掷出“豹子”来。
但据一位赌王统计:
要掷九十几万次骰子,才会掷出一个“豹子”,而这位赌王不屑于统计的却是:
掷出三个一和掷出“豹子”的概率是一样的。
所以李实爽爽快快地认输了。
“这世上好像没有不可能的事。”马如龙答道,他抓起碗中的骰子,也是随随便便一掷,竟赫然是三个一点。
“你赢了。”马如龙两手一摊,跳下椅子便要离开。
“等一下。”李实叫住了他。
“阁下还想赌吗?我却没有赌本了。”马如龙站住,又摊了摊双手,意示已经两手空空。
“你以前认识我?”
“不认识。”
“那你为什么要故意输给我?”
“我没有故意输,只不过我的手气好像比阁下差了一点。
虽然只差一点,我还是输了。”
“可是你本来不可能输的,因为我已经认输了,只要你不掷,这桌上的筹码就都是你的了。”
李实并不是喜欢说话的人,一万两的输赢在他而言也不过“意思”而已。
可他心里却怀疑:
这人是不是今上派来的?故意输给他一万两银子是否又是“助君销魂”的把戏?
今上是不是要通过这种方式提醒他:
李爱卿,朕在看着你哪。
“阁下虽然认输了,我却不能拣这现成便宜,何况我这人有个毛病,只要有可能的事,我都想去尝试。”
“哪怕是输?”
“是的。”
“人人都想赢,拼命的想赢,你为什么却想尝试输呢?难道你喜欢输?”
“输赢我并不在乎,我只是愿意做别人认为不可能的事,我认为这世上没有不可能的事,只是没人愿意做而已。”
“很好,”李实又笑了,“这是我几年来听到的最有价值的话。
这世上不单每样东西有价值,人说的话有时更有价值。
你这句话的价值就是两万两,所以这些筹码是你的了。”
李实说完,转身走了出去,他走上三楼拐角处时,对像影子般跟随他的人说了句:
“记住,明天好好查查这个年轻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