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

到得前门, 齐韵让马夫将马车停在一棵老榕树下,老榕树逾百年的树龄, 依山傍水吮百年日魂月魄,长得葳蕤葱郁,如一把擎天巨伞, 独木成林,遮住了一大片天地,实乃藏踪蹑迹,行偷摸之事的绝佳场所。

齐韵招呼翠儿往西边草堆里寻, 自己带了嫣红往东走, 十余名护卫则分散在庄门口与石阵边警戒。

齐韵带着嫣红低头猛走,左拐右拐很顺利地便在不经意间没入了巨石阵, 望着身边高耸入云的巨石,齐韵捂紧胸口好容易才让自己平静下来。她靠在巨石阵的边缘,探出头东张西望, 也不知禛郎能否顺利跟上来……

耳旁一阵风吹过, 有人捉住了自己的手腕, 齐韵回头,对上了一双笑意盈盈的凤眼,“乖韵儿, 咱们走。”

梁禛神采飞扬,拉着齐韵便往阵中走,被齐韵死死拖住,“禛郎, 走这边……”

梁禛一愣,回过神来,摸摸自己的后脑勺,呵呵一笑,“想起来了,这里还得靠韵儿做主呢……”

两主一仆急急地在石阵中穿梭,每穿过一个阵门,梁禛心中便雀跃一分,直到眼前出现了那柄最大的石剑,已经到中宫位了……四周静得出奇,空气中隐隐有杀气涌动。

梁禛顿住了脚,将齐韵拉至身后,身后靠着那柄巨大的石剑,他的喉间发出呵呵的低笑,“到了便现身,能不能像个男人一样与我一决高下!”

齐韵愕然,她扯紧了梁禛的胳膊,抱在怀里,瞪大眼睛看见自中宫位四周变戏法般地钻出一圈黑衣护卫,他们手握劲弩,高踞巨石之上,手中弓-弩直指梁禛。箭头寒光幽幽,黑衣护卫鹰视狼顾,在暗夜的衬托下,犹如一群饿狼,凶残又冰凉。

原来因梁禛做得隐蔽,安缇亦未及时通风报信,朱成翊并不知晓土司府的变故,还是骆菀青寻梁禛,大动干戈,寻得人尽皆知。吴怀起觉得诡异,便修书一封放了信鸽回濯庄,因梁禛做惯了密探刺杀、偷截情报等活计,为保险起见,吴怀起又遣了自己的兄弟吴怀斌连夜赶回濯庄报信。

待吴怀斌到得濯庄通禀了朱成翊时,朱成翊发现自己果然没能收到吴怀起的密信,而这一日,东苑一院子的婢仆皆睡到近午时,齐韵窝在屋里一天也不肯陪自己用晚膳。在齐韵缓和了与自己的关系回到濯庄后,齐韵还不曾出现过以往那样一天都不出门的情况,朱成翊心中担忧,派了白音前往查探,发现齐韵这一日膳食消耗甚大,不仅不出门还将婢女都撵出了门。

朱成翊心中愤懑,十有八-九就是那梁禛来了,于是傍晚听说齐韵要去庄子门口,他便了然,赶紧让白音点了百余名军士随自己前往石阵中等着。

齐韵心跳如擂鼓,她顾不得害怕,奋力自梁禛身后钻至他胸前。齐韵张开双臂,将梁禛护在自己身后,冲那群黑夜护卫高喊,“翊哥儿!不关禛郎的事,你莫要冲动!”

自森冷的劲弩阵后缓缓走出一人,他走到巨石的端头,朝向齐韵。他面如朗月,清癯疏淡,“韵儿姑姑,你快过来,莫要与这人渣在一起……”朱成翊张开双臂,示意齐韵来自己这边。

齐韵死命摇头,反手紧紧揪住身后梁禛的衣袖,“翊哥儿,我不走了,你可否放禛郎离开?”

朱成翊挑眉,不可思议地看向齐韵,“韵儿姑姑要为了这人渣与我谈判?我可不信你不会离开的话,不过我知道——”

他面似修罗,眈眈虎视,“如若杀掉这小儿,你定然不会再走了。”

齐韵汗毛倒竖,听得此言,紧张之下竟生出一股怒气,她挺直了腰背,对上朱成翊恣意的眼,“翊哥儿,我再对你说一遍,如若你想活命,就不要再与人争强斗狠。你若杀了梁少泽,明日还有王少泽,李少泽……你四皇叔有用不完的人来咬着你不松口!禛郎良善,不愿取你小命,你不但不知恩图报,反倒拔刃张弩,你是怕你日后死得不够快麽!”

齐韵气势汹汹地指向拉弓待命的一圈护卫,“尔等还不收回弓-弩,今日你们若射杀了禛郎,便就是往你家主子的喉间扎进了一根利刺,是马上死,还是过几日再死,全看造化……”

梁禛冷眼看着朱成翊整洁如玉的脸,红疮全无,露出那依然疏朗的眉眼,虽然拔高了许多,也凌厉了许多,但那沉郁又清冷的气息却是一如既往。

他扯扯嘴角,“午逸公子的红疮是我等到了车里之后长的吧?还好没给公子俊俏的脸蛋留下什么疤痕,不然毁了公子的容貌,失了土司小姐的宠,可就是我梁某的罪过了……哈哈哈哈!”

梁禛原本只是想讽刺一下朱成翊之前为躲避自己不惜生疮挨打,妥妥懦夫行径,不想话至嘴边突然想到安缇对朱成翊的一往情深,茅塞顿开,不由得借着自己对他的仇视狠狠讽刺一番。

此话一出,朱成翊果然怒不可遏,但见他抽出腰间佩剑猛然指向梁禛,“无耻小儿,我朱家待你梁家如何,你又如何在待我?你助纣为虐,夺我姑姑,我都让到天边来了,你们依旧不肯放过我!那好,既然你们非要赶尽杀绝,我便也不怕玉石俱焚,今日不取你狗头难消我心头之恨!”

言罢,他偏头对身后的黑衣人吩咐道,“白音,你去将齐姑娘带上来,今日我要生啖其肉、饮其血、抽其筋、将这梁家小儿挫骨扬灰!”

齐韵听得胆战心惊,她紧紧抱住梁禛的腰将他往自己身后拽,朱成翊太过激动,说不准手一抖真就射出几支冷箭,那禛郎可就死的冤枉了。

她颤声安慰戾气冲天的梁禛,“禛郎闭嘴,翊哥儿脑子气糊涂了,你莫要再刺激他。”一面转头对朱成翊高喊。

“翊哥儿!你莫要被嫉恨蒙住了眼睛,杀人一时气解,你可有想过少泽为何孤身一人入庄?翊哥儿!奴家这儿给你磕头了,少泽不是你的敌人!为了你自己,也为了我齐家,算我求你了……翊哥儿,看在奴家陪你如此多年的份上,放过禛郎可好……”

说着,齐韵忍不住跪倒在地,嗷嗷大哭起来,自己生命中同等重要的两个男人如此剑拔弩张,何尝没有自己的原因,是自己做得不好,才让禛郎陷入如此两难境地,以致生命安全亦遭受威胁,也是因为自己,翊哥儿一时激愤看不清形势,眼看就要自绝后路……

“翊哥儿,我不是好姑姑……是我害了你……”齐韵跪坐在地不理会梁禛自身后伸过来的手,却直起身来,拽过自己脑后的发束,一把抽出梁禛腰间的大刀,就要将头发切下,“奴家这就当姑子去,奴家为你们二人日日念诵祈福……”

梁禛愤然,抬手一把夺回自己的刀,“你他娘的都在说些啥?”他一掌捏住齐韵的腰,将她扯至自己身前,恶狠狠道,“你也瞧见了,是那衰人自己不肯领情,非要贴上来与我纠缠。我若死了,你再出家当姑子不迟,现在趁我还活着,你且省点力气助我离开这堆乱石滩,待我出去了,自会给这张狂小儿好看!”

说完一把抱起齐韵便朝其中一个出口冲去。朱成翊看得分明,连忙高呼白音追上,他浑身颤抖,心中惶恐,那是通往密道的出口,被姑姑知晓了怕是要坏事……

梁禛抱着齐韵一路狂奔,齐韵愕然,拼命捶打梁禛,“禛郎!错了,走错了!小心有暗器!”梁禛却恍若未闻,脚步不停,熟门熟路如入无人之境,“韵儿放心,这条路安全极了,可是那无耻小儿建的最安全的一条路了。”

不多时眼前出现一道山洞,又来到了熟悉的密码石门前,梁禛放下齐韵,不言不语一通鼓捣,石门咔嗒一声乖乖地顺着梁禛的手打开了。齐韵一路忪怔,望着梁禛说不出话来,这是什么密道,为何我竟然不知道……

来到三岔路口时,梁禛闷头只管往右边冲。“禛郎,为何不去左边?”齐韵呆呆地问。

“左边是朱成翊的卧房,你确定要去?”梁禛顾不得看她,脚下不停,只顾匆匆赶路。

不多时,梁禛开启了最后一扇石门,移开了齐韵卧房的大方柜,将齐韵自密道重又送回了东苑的卧房。齐韵呆坐在紫檀雕花大床上,只怔怔地盯着那移了位置的大方角柜不说话。梁禛来不及管她,只在大方角柜中一通翻找,找出几条被褥后复又关上了洞口,大方角柜嘎吱响着回到了原来的位置。

梁禛满屋打转,寻来一张长条桌抵在方角柜与墙壁的间隔处,使劲塞了塞,便转过身挥动大刀,噗噗哧哧三两下将几条被褥砍成了条。他麻利的将布条打上结连在一起,飞身自窗户跃出,爬上卧房背后的一棵大榕树,一头结在大榕树的一根大枝干上,一只手握住布条,一条腿迈步跨在窗台上,“韵儿,快些过来……韵儿,韵儿!”

梁禛昨夜潜入齐韵卧房后便仔细查探过四周的地形,这朱成翊可真会挑地方,齐韵卧房背后是悬崖,崖底是奔腾的澜沧江蜿蜒向东,压根没处可跑。不过这悬崖的左侧却有一道缓坡蜿蜒向东没入暗夜,今日白日里梁禛细细看过了,沿着缓坡可下到江边。江上没有朱成翊的护卫,只要偷偷到得江边便好办多了,可以做竹排,可以凫水。

因为有齐韵,所以白日里才决定采用最保守最舒适的,坐马车自石阵出庄。如今事态紧急,梁禛也顾不得舒适不舒适了,既然石阵走不了了,那么回到东苑,沿悬崖而下,顺江逃走也是不错的!

半晌没有动静,梁禛焦急地转头搜索整个卧房,便见齐韵整个身子缩在床幔阴影里,看不清脸也听不见声。

“韵儿,你做什么?朱成翊就在后面沿密道追来了,再不走,可就走不了了……”

梁禛几大步跨到床边,就要拉起床幔后的齐韵,却顿住了,“韵儿怎么……”

眼前的齐韵满面泪痕,双目肿成了两个桃,缩在床幔后揪住被褥的一角,无声地哭得浑身颤抖。

“韵儿乖,莫要伤心了,我保证出去之后不会杀了那小子,你别哭了……”梁禛心痛,又着急,毕竟一张桌子也抵挡不了多久,只当她担心朱成翊开罪了自己,自己脱身后会报复于他,立马拍着胸脯做了保证。又躬下身子要来将齐韵抱出床幔,却被齐韵侧身躲开。

“禛郎,我对不住你……我不配再跟着你……你自己快些逃命吧……”床幔后的女子哭得梨花带雨,楚楚可怜。

梁禛默然,明白了齐韵缘何哭泣,他一把扯住她的手将她拖至床边,“我不嫌弃你,你也别再说了,咱们走。”

“我自己嫌弃自己!”齐韵翻身从梁禛身边逃开,跪坐雕花大床的里侧,泣不成声。

“禛郎莫要再纠缠,奴家驽钝,现在才知有此密道……奴家配不上你,禛郎身份尊贵,怎容我此等粗鄙之人玷污,奴家恳请禛郎勿要将怒火发泄至我父兄,千错万错都是我齐韵的错……郎君便当我死了罢……郎君保重……”言罢,她重重向梁禛磕了几个响头,便伏在床上不再起来。

“你想留下来做什么?给那小废帝生儿育女?”梁禛直起身,冷冷地看向齐韵的头顶。

齐韵哭得神志迷蒙,“不!朱成翊如此侮辱于我,我怎能嫁他!我已无颜再嫁人,这便寻个去处,青灯古佛,渡此一生……”

“你是来逗我乐的麽?花姑子可都比不得你现在舒坦,再扭捏,当心我一掌拍晕了你。”不等齐韵说完,梁禛长腿一迈,跨上床,扛起齐韵就往窗边走。

这时密道口传来咔哧机关开启声,却被长条桌给阻住了,密道口传来金属破拆声,梁禛一愣,狠狠一巴掌拍在齐韵的臀上,“他们来了,你若再闹,就休怪我不客气。”一只手托着齐韵的腿,另一只手勾住窗棂便往榕树上荡。

未曾想齐韵不走的决心如此坚决,在离开窗户的一霎那,她死死掰住了窗棂,梁禛只是一只手托着她的腿并未用力禁锢,齐韵便趁着梁禛飞身上树的一瞬吊在了窗框上。梁禛唬得一身冷汗,就要开口唤齐韵等自己折返,密道口传来巨大的碎石跌落的声音,白音的脸出现在了窗口。

怕白音放箭,梁禛闪身躲在了树后,他听见白音将齐韵救回了屋内,白音试图也爬到树上,被齐韵怒喝制止,“你若要追,我便从这里跳下去!”

齐韵的声音冷漠又尖利,白音沉默了,啪嗒一声关下了窗户,像一尊门神堵在窗前,他怕齐韵跳崖,与捉拿梁禛相比,一定是齐韵的命更加重要。

梁禛伏在树上,愤怒又无力,想回房间,窗户口立着白音,想走,又不甘。

这该死的朱成翊伤了齐韵的心,让她万念俱灰,要是韵儿出了什么意外,可怎么办啊!他呆怔地挂在树上良久,直到自树上啪嗒落下一块温热的物事,他猛然回神,看见自己手背上一滩黄绿间杂的鸟屎……

梁禛暗自唾骂几声便往高崖下滑,既然小废帝自寻死路,就怪不得自己不留情面了,我梁禛这便出去拉人来。朱成翊你给我等着,不把你打得满地找牙,我便不再姓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