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宴

汀烟请了严守备府中的大夫前来与齐韵看病, 一盏茶功夫后,齐韵悠悠醒转过来。回想起自己晕过去前的情景, 再看看皱着眉头替自己把脉的大夫,齐韵羞得巴不得再次晕过去不要醒来。

她满面酡红,咬住罗帕, 秀目圆瞪,狠狠地盯着梁禛。梁禛似乎接受不到她喷火的目光,只关切的望着认真工作的大夫,见大夫收回了诊脉的手, 梁禛急切地问, “她可有不妥?”

“看不出有何不妥,只心绪稍嫌不宁而已……不知姑娘晕厥前可有何事刺激?如若无事刺激便凭白晕厥倒是不妥了。”老大夫捏着胡子说道, 眼睛看向梁禛。

梁禛听大夫如此回答,心下放心,见大夫看向自己, 反倒闭紧嘴巴, 打定了主意不说话。老大夫得不到回应, 又转而看向“病人”齐韵。齐韵见罪魁祸首居然做了锯嘴葫芦,心下气急,小脸愈发羞得通红。扭捏半晌, 终于开口,“小女子适才听闻姨母病重,心中担忧无比……”

老大夫脸色略缓,“既如此, 那便毋需担忧,姑娘只是一时情绪波动过大,心室负担陡然加剧,血脉一时滞后引起的昏厥。既是家人病重,姑娘更应放宽心态,活蹦乱跳的去探望姨母,莫要害自己也生病才好哇。”

“可要预备点心药?”梁禛突然开口。

老大夫闭着眼睛连连摇头,“毋需服药,姑娘脉象不浮不沉,不大不小,不强不弱,不快不慢,虽说初时节律略显杂乱,但后来皆均匀和缓,节律整齐,亦是平脉无疑,姑娘健康的很呀,毋需用药,只需放宽心胸好生歇息即可。”

梁禛勾着唇角,满眼含笑,望着齐韵抛去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他抬手向立在门边的汀烟示意,机敏的汀烟立马奔至老大夫身边,恭谨递上一包银子,“有劳老先生了,老先生且随我来。”

老大夫颔首,“谢过梁大人,既然姑娘无碍,老夫这便告辞,日后如有其它不妥,可及时着人来寻老夫。老夫告辞……”

待得汀烟恭谨地将大夫引出房门,梁禛涎着脸凑到齐韵身旁,“你姨母那样疼你,你为何屡屡拿她做筏子?适才居然还咒她生病!”

齐韵抬眼,看着他涎皮赖脸的模样气不打一处来,她一巴掌拍向梁禛的胸膛,“还不都赖你!要不是你,我至于被那大夫如此询问?”

听得此言,梁禛愈发高兴,一双眼睛亮晶晶的看着齐韵,“韵儿可曾满意?为夫今日如此讨好于你,晚间可要你多疼疼为夫才好……”

不等他说完,齐韵早已娇叱一声“臭泼皮!”飞身扑向梁禛,粉拳雨点般砸向梁禛。

二人于榻上又是一番扭打,梁禛突然的一声高呼止住了这场纠缠,“严守备早来唤过咱俩赴宴了,韵儿可还要去?”

严府前堂灯火辉煌,酒香四溢,菜肴已上桌。因着是家宴,严守备制备了两桌酒菜,男客有巡抚大人,梁禛及岳州知府等岳州高官于大厅一桌,高官们所携女眷由严守备夫人作陪于侧面花厅一桌。伶人乐师已然就位,宾主亦皆落座,唯等梁禛了。

但见一侍卫神情古怪的匆匆奔来,严戈沉下脸喝道,“就去后院唤个人而已,为何磨蹭如此之久?”侍卫匆忙见礼,踯躅片刻,终觉此事不宜当众宣扬,便凑向严戈耳旁耳语数句。

严戈原本阴沉的脸亦变得古怪起来,他一口气噎住,缓了一缓,侧身朝向骆璋讪笑道,“侯爷久等啦……梁大人公务繁忙,暂时未能脱身,咱先开席,梁大人公事完结,自会前来赴宴,咱便不等啦……哈哈……”

语毕,严戈起身,开始了家宴的开幕致辞,一时间觥筹交错,鼓乐齐鸣,轻歌曼舞亦悉数登场。严府家宴温馨又热烈,宾主各自相谈甚欢。

骆菀青抿着一口桂花酿,眼睛不住扫往大厅入口,“芳儿,梁大人来严府住多长时日了?”

“不久,约莫快一月了罢。”严沁芳头也不抬,与一块鱼肉作战。

“一月了还不久?你可曾与他说过话?”

“不曾。”

“他外出公干还带了女眷?”

“女眷?”严沁芳疑惑地抬起了头,“他来府那日,我去瞧过,未曾见过什么女眷。”

“可他院里有个齐姑娘又是谁呢?”骆菀青心中隐隐有些激动,如若不是自京城带来的,那多半是路上遇见解解乏的。

“齐姑娘?这我可不知道了,我并不知晓他院里的情况,想来无非都是一群大老爷们儿,我们也不方便去打听。”严沁芳突然觉察到什么,她一把揪住骆菀青的胳膊,眼神暧昧,“说,你为何对那梁指挥使如此关心,可是瞧上他了?”

“呸!休要瞎说,我只是好奇!好奇,懂不懂?”骆菀青俏脸通红,作势要捶打严沁芳。

严沁芳并不以为忤,只顾捂着鼻子笑,“青姐姐莫恼,你瞧上他也没什么不好意思的,他是安远侯府的小公子,府中尚无姬妾,亦未成亲,好多家中有小姐的大户人家都打听过他。不过你现在才看上他似乎晚了点儿,据说他去年定过亲了,是礼部尚书许家的二小姐,今年便要成亲了……”

严沁芳的话如重锤,击打在骆菀青心上,许家二小姐自己正好认识,那许松月就是一无脑货,何德何能居然能入了梁禛的眼?她来不及哀悼自己好不容易生出苗头的爱情,便被门口进来的人吸走了全部注意力。

梁禛来了,头戴大帽,一袭石青色西番莲团花织金曳撒袍,腰间一根鸾带,足下乌靴花摺。他剑眉星目,鼻若悬胆,配上这一袭正装,更显得人丰神俊朗,皎如玉树临风前。

骆菀青似乎听见自己心里花开的声音,她目不转睛地盯着梁禛,比起下午在院子里被错认时初见的着常服的他,现在他看上去简直荷尔蒙爆棚。

骆菀青在心中默默设想梁禛若是着飞鱼服该是何种光景,全然忘记掩饰自己眼中赤-裸裸的钦慕与渴望。直到她迟钝的察觉到另一道灼热似火的目光投射自己身上,她看见一名着孔雀蓝金枝绿叶百花曳地裙的年轻女子,在梁禛的引领下轻摇款摆向自己所在的花厅走来。

二人均着那蓝色系的袍衫,虽行动间距离甚远,二人亦进退有度,但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气息依然在两人间涌动流转。骆菀青心下一个机灵,这便是那位齐姑娘了吧!

她暗自打量齐韵,见她行步若轻云出岫,腰肢袅娜似弱柳,哪里似一名“家奴”。再看梁禛偶尔与她对视亦目光如水,缱绻缠绵,心下立时如翻了五味瓶,莫非梁禛与那许姑娘大婚后便要纳这齐姑娘为妾?那梁禛后院倒真是够热闹的,骆菀青沮丧极了,许松月虽不足为虑,但这齐姑娘便已然是绝色了,梁禛对她又喜爱的紧,自己想要博得梁禛心内一席之地,看起来困难重重。

梁禛亲自将齐韵送至花厅,在花墙外止了步,他低头浅笑对齐韵说着什么,换来齐韵一个娇嗔。梁禛一直立在花墙外注视着齐韵,直到齐韵在丫鬟的指引下安顿好,他才转身向大厅走去。

“敢问这位可是齐姑娘?”严守备的夫人王氏热情地与齐韵打招呼。

“奴正是姓齐。”

“敢问姑娘芳名?“王氏笑的慈祥。

“奴无名……二公子……唤奴韵儿。”齐韵低头,险些噎着自己,作为家奴的自己自然是没名字的,名字都是梁禛起的。

在场众女眷皆露出了然的神情,原是梁禛的通房丫鬟,这梁大人果然重情,连通房丫鬟都如此看重,只不知日后梁大人娶了妻,如此娇滴滴的小娘子该如何自处。看着齐韵风流婉转的做派,女眷们或羡慕,或渴求,或嗤笑,或鄙夷,不过齐韵并不在乎这些目光,她只是想多看看梁禛的生活,逃亡了数月,她觉得自己离以往的正常生活已然太久,既然要随梁禛生活,自己必然得知道梁禛更多才好。

齐韵接过丫鬟递过来的狮峰龙井,浅浅喝了两口,便开始用膳。她尝了一口桂花酿,这是一种女子喝的甜酒,桂花香气四溢,酒液金黄清透,入口醇厚绵柔。齐韵颔首,心道这严夫人倒是一位懂得生活之人。再看看桌上已上过干果四品,蜜饯四品,饽饽四品,酱菜四品,前菜七品,膳汤一品,显见宴席已开始了一会。

齐韵略过前菜及果品,直接端起面前才上的海蜇羹,用瓷勺舀起一勺尝了一口,汤浓味美,羹内的鲍鱼粒,虾肉粒,海蜇肉鲜香滑嫩。此道羹汤做的实在考究,齐韵也止不住在心里默默夸赞了几句,这守备夫人真真是个能干人儿。她却并不多吃,只默默挑拣数道略吃几口便放了箸。

一旁的骆菀青看在眼里,越发肯定了齐韵这通身的气度,定然不会是通房丫鬟这样简单。她端起一杯桂花酿,朝齐韵唤道,“齐姑娘,我名唤骆菀青,初次见面,便为姑娘气度折服,菀青借花献佛,敬姑娘一杯。”

齐韵抬头,见说话之人正是初时盯着梁禛不错眼的那名女子,她心下了然,这么一会儿功夫便忍不住来刺探军情了,梁禛这厮不老实,晚间定要仔细审问于他!她心下忿忿然,面上却和煦的紧,“骆姑娘有礼,韵儿便却之不恭了。”言罢亦端起面前的桂花酿一饮而尽,还一个妩媚婉转的笑给了骆菀青。

众女眷哑然,第一次见如此大派头的通房丫鬟,骆璋乃兴平侯,肃王爷表亲,官拜右都御史,总督云南军事防卫,作为朝廷委任的云南巡抚,妥妥的中央大员!这梁禛也就三品武官职,齐韵作为梁禛的通房丫鬟更是渺小到没边了。

她作为一名家奴本无资格上桌,她理应站梁禛身后服侍梁禛用膳才对,梁禛心疼她,让她来女客一处用膳,大家只当梁禛多情,也不深究。可骆菀青主动向她敬酒,算是给足了她一个家奴面子,她居然二话不说端起酒杯便喝了,连一句谦逊的话也无!

饶是骆菀青见多识广亦愣了一瞬,回过神来后,她放下酒盏,并未饮下杯中的酒,她笑眯眯地问,“敢问姑娘何方人氏?”

“金陵人氏。”齐韵瞟了一眼骆菀青未动的酒盏,心中冷哼一声,打算晚间一并算到梁禛头上。

“家中可还有人?何时入了梁府?”骆菀青打破砂锅问到底。

“家中无人了,奴五岁便入了梁府。“齐韵面不改色胡说八道,她相中了严沁芳面前那道烤鹿脯,她想唤丫鬟来替自己取,可是丫鬟们压根不往自己这般看,这让齐韵十分恼火。

就在齐韵准备起身自己取用时,她听见骆菀青的声音传来,“梁大人如此看重姑娘,定会在今年娶亲后抬姑娘为姨娘的。届时,也不枉令尊拳拳爱女之心了。”骆菀青望着齐韵笑的晦涩莫名。

齐韵愣住了,今年娶亲?梁禛可从没与自己说过此事呀。她突然发现自己竟然对梁禛家中的情况一无所知,梁禛娶亲的消息居然还要由一名陌生女人来告诉自己,而这个女人很明显在觊觎她不该觊觎的男人。

齐韵瞬间忘记了那块烤鹿脯,她坐直身子,直视着骆菀青的眼睛,“骆姑娘,梁大人娶谁不娶谁,都轮不到外人至喙,咱们姑娘家还是莫要议论的好。”

骆菀青一口气噎住,这“通房丫鬟”好大的口气,如此与自己说话,正待要发火,突然住了嘴,她定定地看着齐韵,眉头紧锁,目光探寻……

齐韵看着她古怪的神情,想到梁禛说过云南巡抚的千金邀自己赴宴。她猛然忆起那云南巡抚乃兴平侯,官拜右都御史,是去年兵部上书陈情云南匪乱时,内阁拟定的人选。这件事她听自己父亲齐祖衍就人选一事与人争执过,还曾专门留意了一下此事,莫不是此骆姑娘便是那云南巡抚千金?

齐韵心中咯噔一声,如若此女为当朝大员之女,那么她应是多住京城的,自己与她很可能曾在什么地方见过面。自己好巧不巧与她打起了口舌机锋,心下顿时懊恼不已,正想要说点什么弥补。耳旁传来另一女子的声音,“齐姑娘好大的口气,一个家奴,如此罔顾上下尊卑,口无遮拦,眼中可还有伦理纲常?”

齐韵循声望去,见是骆菀青身旁的一名着粉色纱衣的女子发话,看情形是想替骆菀青教训自己了。齐韵默然,以往在京城,都是自己横着走,所以一时忘形说了不该说的话。如今梁禛拜倒自己裙下,自己的身份又如此尴尬,为梁禛安全计,委实不该如此引人注目。见齐韵不说话,严沁芳准备再接再厉,待要张口再训,被骆菀青一把拉住。

“齐姑娘说得对,咱们不谈这些,沁芳快别说话了,好好用膳罢!”骆菀青似是也不想将事件扩大,急急拦住严沁芳的话头,示意她快吃饭。

一干女眷惊疑不定,皆想不通为何骆菀青突然便收了势,她们亦看不惯齐韵张狂的做派,一个供人狎弄的玩意儿而已,竟也如此大做派。都等着看齐韵如何在贵家小姐面前丢丑,没想到齐韵霎时敛了锋芒,只顾低眉顺眼的用着膳,占了上风的骆菀青亦瞬间刹车。严沁芳茫然的看向骆菀青,见自己这位好友拼命向自己眨眼睛,便也低头不再说话。

“贵客们别只顾说话,快些尝尝咱严府的血燕粥。”严夫人适时地唤出了餐后粥膳,并时令水果拼盘一盏,缓和席间氛围。一众女眷亦借势变了话头,纷纷赞扬严夫人持家有道,不光筵席办得好,连相公也拢络的好,严府后院尊卑分明,妻妾和睦,从未有过宠妾灭妻的腌臜事,一边说还一边意有所指的望向齐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