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色升起的时候,营地外三里处的一片芦苇泽里,传来了近乎呻吟的摩挲。
族人都含紧了刀锋各自包扎,防止自己叫出声来。
冬萨尼检点数目,一夜惨战,狐狼损失了一大半,族人也折损了三分之一。
虽然这些族人,都是从云族,天族,甚至邻近的几个部属族里选出的好手,却终于不能够以一挡百,在这样惨烈的万人斩里,只损失这些人,已经是不错的了。
幸亏带了狼群来打头阵。
冬萨尼便下意识的回头,看了看一瘸一拐的跟着自己的雪色头狼。“族长,要不要送信去族中,要求支援?”亲信玛尼见他站在芦苇的一侧,忍不住上来询问。
异族族长的目光却穿越了面前的芦苇,看着三里外的营地。
毕竟是大漠,一片坦途。鲜少有高大的突起来遮挡视线。
入了晨,敌营里竟然又挂起了一个人形,火红的衣着宛若空中的流火。信鹰也被放出去再次打探消息,至今未回。玛尼见他一言不发,想了想,却依旧拿不定主意,是否该提醒他第二次。
冬萨尼的目光越发冷下去,终于挥了挥手,让属下退开去。
再来多少人也是无用。这边纠集着族人,那一面也会调配更多的兵力来,不死无休。对方既然将阿弥娅吊出来,就是为了要引他们上钩,好一网打尽。
昨夜照面的那个中州人,可算狠利——可惜了,他们消息不算灵通,不知道那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头顶呼啸声陡起,信鹰竟然抓着个三四尺长的斑斓锦带盘旋而回,收翅落在了他的肩膀。
冬萨尼的眸子一颤,一把夺过那个锦带来,攥在了手里……这,分明是阿弥娅亲手织的云锦腰带。这条腰带,经过了那样的辗转,竟然又回到了他的手里。
信鹰拍着翅膀呼啸一声,用尖利的嘴喙啄着他的肩膀。
这么说……那个被悬挂起来的人,的确就是阿弥娅了。他忍不住,猛然拔开面前的芦苇丛,大踏步的就要赶出。
“族长!”玛尼惊诧的声音,一下子镇住了异族族长的脚步。冬萨尼心里涌起的冲动慢慢平复了下来,手脚却僵硬了。
然而,他不曾知道,阿弥娅的腰间被人捅了一刀,血已经淋淋沥沥的流了一夜。
肩膀上的信鹰再次飞起,俯冲着啄向异族族长的后背,冬萨尼被那鸟撞得一个趔趄,正烦躁的挥手驱赶,却见那苍鹰抓着自己的肩膀,仓皇而叫。
他捏紧的手掌里,终于察觉到了一点潮湿的异样,展手一看,才知手上竟然是暗红色的血!那腰带上,竟然被血完全浸染,只是本身的色彩太过多杂,他竟然一直也不曾察觉。
阿弥娅……阿弥娅……!
他不敢想,再也顾不上属下的拦阻,猛然冲出去。
可刚奔跑了几步,面前忽而掠过一线斑斓。
异族族长大惊,一下子就钉在了当场。倒是随后的族人惊呼迭起,指着那悠然翩跹的飞物,不可思议的,“蝴蝶?沙漠上竟然有蝴蝶?”
众人正惊讶着,面前却忽而掠过一阵黑风。
可是……那哪里是黑风,分明是颜色绚烂的蝴蝶群,混在一起变成了难辨的黑色。
蝴蝶……冬萨尼的眸子震了震,任那些斓蝶落满了肩膀,久久不去,却皱起了眉头,似乎在思索着很难的事。
忽而,什么东西无声无息凑上来,拍住了他的肩膀。他浑身一震,身上的落蝶就呼啦啦飞走了。
那拍在他肩膀的,却是一节金色的巨大箭弩。
“射天大人!”背后的族人陡然惊呼,纷纷对那个来去无影的灰衣男子半跪下去,行大漠上最庄重的礼节。
异族族长如醍醐灌顶,也翻身,一手撑住了自己的胸膛,恭敬的行下礼去。
斑斓的蝶群从芦苇荡里翩然飘起,浩浩荡荡的朝三里外的营地飞去。
就在冬萨尼行礼的刹那,灰衣的射天却已经随着蝶群行出一里,在一里外的沙漠里回过头来,冷冷得看着那群匍匐在沙漠里的蛮人。
蝴蝶小姐……终于出手相助了!
冬萨尼心中狂喜,重整旗鼓,带着族人快步跟上,朝营地奔去。
“沙蛮子入侵,沙蛮子入侵!”
军营中的悬铁*的响起来,各个营帐里就呼啦啦的冲出了人,却都是白甲白盔整装待发。立刻有将帅挥动着令旗,指挥训练有素的兵士沿营帐排开,成紧密地铁桶形。
只短短一夜的时间,营地外竟然就堆积起了三四尺高的沙护堤,白甲的海洋藏在护堤之后,冲锋的队伍前却布满了胡杨木的坚硬盾牌,防止沙蛮子的羽箭长枪。
就在那一刹那,冬萨尼看到了站在金帐顶端笑着恭候的黑衣男子。
只见黑衣男子略微挥手,胡杨木的盾牌内就有无数利箭穿出,将靠近的大漠人射倒大片!
冬萨尼连忙挥手让众人撤退,退到射程之外。
可灰衣的射天凌然不惧,带着一群斑斓的蝴蝶不紧不慢的*近。
在金帐顶端纵观全局的漠然心里一凛,似乎从那些飞近的蝴蝶上看出了端倪。
这茫茫大漠,怎么会有蝴蝶?
“快,”他当机立断,喝斥下面的兵士,“准备火把,别让那些蝴蝶靠近!”
这样说着,下面的将帅立刻挥动了令旗,支出一小队人去收集火把。在那些蝴蝶靠过来之前,绯蓝色火团升起来,在令旗的指挥下,阵型变成了巨大的椭圆,外围上密密匝匝的一圈盾牌。
漠然不肯退下金帐的阵眼位置,不断用内力震开靠
近的蝴蝶群,却指挥下面的兵士,用火把烧死蝴蝶。
然而,那些蝴蝶竟然义无反顾的扑上了火焰,在绯蓝色火光中陡然爆裂,血浆一般的喷了众人一身一脸!
军队里立刻升起了接连的惨叫,被蝴蝶残液溅中的人,都抱着头滚倒下去,拼命的抓着一切袒露的皮肤,直到皮开血绽。
灰衣的射天在光火外冷冷的看着,眸子里却有对那些蝴蝶深沉的悲痛和怜悯。
这些蝴蝶,是蝴蝶堡里最珍贵的品种——沧海。
它们的故乡,其实是在四州之外的异邦拂菻。每到秋天,这些蝴蝶就会越过海洋,穿过冰封的北州极地,到大陆来越冬。一大部分的,就停泊在了蝴蝶堡。
每年开春,这些蝴蝶就会从蝴蝶堡启程,跋涉千里,翻洋越海的回拂菻去,完成生命的最后一个轮回。
而这些交配之后的蝴蝶,身体内便有了超乎寻常的毒性,甚至蔓延到血液里去。那种毒性,可以保护它们躲避天敌的进攻,却也为自己的下一代,陪上了最后的性命。
偏偏,沧海的骨子里,却有着向往温暖的冲动,会如同蛾子一样,为了一星半点的光火而奋不顾身。
哀鸿遍野的场景是触目惊心的,就连金帐之上的冷血杀手,都忍不住为之动容。
这些蝴蝶……竟然会奋不顾身的扑火?!
“拿刀来!”陡然出声唤金帐下拼命驱赶蝴蝶的将军,漠然一掠扑下,夺了刀后复翻上金帐,一手拽着顶面的一角,另一手便捅进粗厚的牛皮里,用力划开一道豁口。紧接着,他顺着圆帐回环一圈,将整个金帐顶面的牛皮削了下来。
他将刀插在牛皮帐顶一角,又掷给了将军,手下却不停,将收拢起来的帐篷边角分别掷给其余几个将帅。
在他一声令下,被削下来的整个顶账陡然拉开。几个将帅虽不解,却不敢忤逆他的意思。“将火把丢进来!”终于离开了骨架嶙峋的帐顶,漠然对着众兵士大声下令!
几乎燃烧殆尽的火把就七零八落的丢过来,帐上瞬间腾起浓烟,夹杂着潮湿牛皮的味道。
就在那一瞬间,围攻军队的蝴蝶竟然呼啦啦飞起,义无反顾的朝火光冲去。
漠然连忙下令,几个将帅心领神会,陡然就将浓烟密布的帐篷包起,只一瞬间,那烟火连同成千上万的蝴蝶,就被困在了那团帐篷里。
他的脸上刚显出笑来,就觉得脸颊倏忽一冷,却有什么温热的液体覆面而下。他伸手一摸,左颊子上竟然有一道伤痕,鲜血汩汩。
漠然在兵荒马乱里蓦然抬头,却见那个驱赶着蝴蝶的异人手举金弓,冷冷的对准了他。然而,那个男人的弓上,明明没有箭,却有异样的气流涌动不止,杀气腾腾。
无形之箭,竟然是无形之箭!
倏忽,对方的弓箭却是一转,对准了包裹蝴蝶的帐篷,噌噌噌连放三箭。
那厚重的牛皮帐篷,似乎被大力陡然撕裂,浓重的烟雾喷涌而出,夹杂着无数的蝴蝶。
灰衣的射天再次举弓,却是对准了极北方向的天空,猛然拉弦,弦满,放!
众人却都依稀辨别,那极北的天空中倏然跃过一道闪电,却是璀璨的金色,将一方蓝色天穹照的粲然!
那群蝴蝶呼啦啦飞起,宛若流动的飓风般盘旋直上云霄,追随着那道金色闪电而去。
灰衣男子第三次举弓,对准了旗杆之上悬挂的少女,却先回过头来,冷睨了一眼目瞪口呆的黑衣中州男子。
不好!漠然心下恍觉,铁索穿袖而出,径直取向旗杆上的火衣少女。
然而,他引以为傲的锁链竟然扑了空,铮然一声钉入旗杆,穿木而出。
只那一眨眼的功夫,射天已经冷冷的站在旗杆之下,怀里抱着昏迷的阿弥娅。
好……好快的速度!
漠然一甩袖打出另一道锁链,直取旗下的灰衣男子。
然而,竟然在转瞬之间,再次打空。
他蓦然觉得后心一冷,下意识的回过头去,却见灰衣男子已经对准了他。他似乎能感受到那无形之箭的箭尖,正冷冰冰的抵在他的后心。
“住手。”射天一声冷笑,慢慢地说,口气里是命令般的冰冷坚决。
黑衣漠然咬紧了牙关,却不肯屈膝于这天神般的力量面前,一双黑色的眸子阴冷如针。
眼见着他不肯服软,射天将人高的弓箭移了移,对准了他的肩膀,倏然放箭。
嘭的一声弦响,他的肩膀上已经炸开了一朵血花,趔趄一步半跪在沙地上,殷红的血染红了肩膀上的玄金骷髅。
那一声弦响,竟然惊动了所有厮杀中的人,那些白甲银盔的兵士悚然,怔怔的就停下了手里的兵器。
冬萨尼快步上来,一把抱住了地上奄奄的少女,察看她的伤势。
阿弥娅的全身都是大大小小的伤痕,显然受到了极刑。可最严重的伤势,却是腹部上那个深达三寸的伤口,血经过了一夜的缓慢流淌,已经有些微的缓慢。
少女的身子,却像个冰疙瘩,没有一丝暖气。冬萨尼抱紧了她,防止她的体温再度流失,一手紧捂着她的伤口,低声呼唤。
由于失血过多,她已经陷入了重度的昏迷,无法醒来。
“我杀了你!”眼见着他们的族长被折磨至此,云族中就有三四人义愤填膺的出来,要将跪倒在沙地里的中州男子千刀万剐。
射天终于抬了抬头,淡淡的看了他们一眼。
那几个族人被他的那个目光所震慑,怔怔的不敢再上前。
然而,萎顿地上的中州男子陡
然翻起,竟然拼上了自己的一条胳膊,手里的锁链将一干靠近的人绞成两半!就在众人失神惊诧的当口,漠然腾跃而出,一举退到了兵士中间,忽而作了个放箭的手势!
弓箭手立刻快速归位,将措手不及的沙漠族人射倒大片。冬萨尼顾不上思索,连忙护起阿弥娅,喝退众人。
然而,密如暴雨的羽箭,竟然都不能伤害那个在箭雨里安之若素的灰衣异人。
在大漠上打混的人都认识那个灰衣金弓的昂藏男子,一瞬间,那些玄之又玄的传言就涌上心头来,无数的人再也射不出一箭。
“天神,天神!”将士里陡然就爆发出一声惨叫,却如同水面上激起的涟漪,一层层的推递出去,瞬间感染了整个军队。
那密如暴雨的箭倏然停了,谁也不敢再射出一箭,任灰衣射天站在箭簇满地的沙上,冷冷的扫视过每一个人。
所有人就有了面对死神似的恐惧。
可是,灰衣金弓的奇异男子,却淡淡的转身,慢慢走去。竟然不曾对这些人赶尽杀绝。
所有人的眸子里都有仓促的惶恐,只那个受伤的漠然,眸子里却是狂喜的。
说不定,那个人就是蝴蝶的手下,跟着那个人,就能找到进入死亡沙漠的唯一路途!
漠然急切的对众将帅叮嘱了几句,一折身,快速无声的跟上了那个男子的脚步。
射天一直行,循着那些沙漠族人逃去的方向,来到了那片密闭的芦苇荡。
远远的,族人就瞧见了从容而至的灰衣男子,连忙展开芦苇,弓着腰为宛若天神的人物让出一条路来。
射天无视那些族人,冷冷的就进了芦苇荡,直到腹地。
临着一湾浅水,冬萨尼正忙着为火衣少女清洗伤口,包扎。见他进来,连忙起身行礼,“多谢射天大人的救命之恩。”
然而,射天冷淡的蹲下来,清洗着弓箭上溅上的鲜血,声音冷漠。“我只是奉了小姐之命,来送那些蝴蝶上路——倒是你们,若再敢在死亡沙漠周围惊扰,定不饶恕。”
他说完了蝴蝶小姐得命令,也已经将弓箭上的血迹洗净,站起,转身要走。
然而,水旁的异族族长陡然起身,叫住了冷然转身的男子,高声,“请蝴蝶小姐救治阿弥娅,她失血太多,我们无力救治!”
怀里的女孩子,即使经过了药物的刺激,都不曾醒来,似乎已经失去了五感。
射天略一顿步,转过头来,仔细的看了看他怀里的少女。
的确,由于过多的失血,她的脸色已经青白。若是按照常规来说,已经算是无药可救。
他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将阿弥娅接过来,抱住,什么也不曾说,只是转身就走。
围上来的族人纷纷让开一条路,眼睁睁的看着那位大人将云族族长带走。只一眨眼的恍惚,却竟然就在一里之外。
那种瞬移的功夫,的确已然出神入化。
冬萨尼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忽而觉得莫名的心寒。
射天看了看怀里的少女,手却自然而然的搭在少女的手腕,低头触摸着阿弥娅的脉搏。
然而,沙地上鲜亮的一串红色,却引起了他的注意。
那是……血?谁留下的?
沙漠族人隐藏形迹的功夫十分了得,因此这血不可能是他们留下的。
他微微恍然,冷笑一声,人已经跨进了死亡沙漠。
陡然间,外表看起来宁静的死亡沙漠,就翻起了滚滚黄沙,遮天盖地。射天在沙地上冷冷的站着,忽而就开口,喃喃的念出一句口诀。
脚下的沙地滚滚颤抖起来,黄沙翻腾里,那沙地倏忽涨起,宛若平地上陡然升起的沙丘。脚下的沙粒簌簌滚下,露出类似于石头的坚硬表面。
射天俯下身来,将怀里的少女放在坚石上,抽出手来,慢慢的拍了拍一块圆形的突起。
那突起,就如沙丘上长出的石角,拍起来却有些温软。
忽而,突起的石角上卷起了一层厚皮,却显出一只水缸大小的猩红色眼珠来,挤满了整个眼眶,竟然不曾留下一丝眼白。
射天又拍了拍它,却忽而一声冷笑。他的笑声极大,穿越了呼啸的风沙,一丝不乱的挤入了漠然的耳。随着他的那一声笑,坐下的怪物竟然蠕动起来,身躯虽然庞大缓慢,速度却是极快的,只一蠕动,那小丘就已经在半里之外。
那是什么!那个巨大蠕动的,却在头上只长了一只眼睛的怪兽,竟然就是传说中的沙兽沙怪吗?隐藏在风声鹤唳里的漠然陡然心惊,不可思议的看着那个小丘样的庞然大物!
周身,风沙呼啸,扑面打来的沙子宛若冰雹,将身上袒露的地方打得沙沙作痛。漠然却似乎失去了知觉,怔怔的无法动弹,甚至都忘了继续追赶。
那是什么……那是什么……超越了他所有的了解和认识,让他由衷的恐惧。
忽而,脚下的沙丘就簌簌抖动起来,不及他站稳,地下忽而卷上来一团沙子,紧紧的包裹住了他的脚踝。
那不是沙子,他连忙俯下身来,扑开了脚面上的沙粒,却触摸到了碗口粗细的坚硬——像一根触手,紧紧地缠绕上了他的脚踝!黑衣中州人陡然心惊,袖中的锁链滑出,激烈的刺入了那触手一样的爪腕,趁着那腕子吃痛松懈的刹那,陡然跃起!
然而,那一瞬间,地面上竟然有无数只相同的触手穿沙而起,只指苍穹,将它密密匝匝的围在里面!那一瞬间,铺天盖地的黑暗,一下子爬上了漠然的脸颊!
“嚓”!肩膀上的玄金骷髅标志陡然飞离,带着一蓬鲜血如雨!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