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总是不问一句,就能理解她所有的做法————
外头忽然就下起雨来,来喜步进仙乐斯里,暖意袭人,舒服得紧。
舞台上的大灯都还没亮,远远地只开了几盏小灯,她拐了个弯,因为想着事情,迎面就撞进一个清冷的怀抱,愣了一下,她看着自己刚刚撞到的那人,惊呼出声,“二爷?”总觉得好久好久没有见到他了,他的脸,似乎消瘦了些。
“我说季衍,这仙乐斯是不是有什么猛鬼野兽,你那么久都不来一趟。”沐向东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凉凉地挑了挑眉。
在软座里坐下,季衍帮自己倒了杯酒,“杜先生抛球场地皮的事,已经搞定了。”
话一出口,沐向东眉眼都有了喜色,“你那么久不来就忙着这事啊,这最麻烦的地皮搞定了,接下来的事就顺利了,汇丰银行那边的贷款肯定也该批下来,杜先生今年这主席的位置是坐定了。”许是因为开心,沐向东往季衍和自己的杯里都倒满了酒,“来,我们干一杯,这下那苏鼎老头,还能有什么招?”
一说到苏鼎,来喜的眉头跳了跳,有些心慌。
季衍的酒杯很快又见了底,“现在还不能掉以轻心,那抛球场一天还没完成,就一天还有危机,上次没有从赵四海那边套出货的时间,苏鼎已经有足够的准备跟日本人做交易,杜先生已经跟法国人谈过了,租界那边也下了压力给林怀弦,苏鼎的货迫于压力,一时半会还不敢轻举妄动,但也只能是暂时的,过几天杜先生举办一个舞会,会公布地皮落成的事,到时候苏鼎急了,肯定有所行动。”
“哎,方竣不是已经在查仓库的地址了吗?地皮的事确定了,那苏鼎再怎么折腾也变不出什么花样来,放心啦。”松了松领结,沐向东痞痞地坏笑。
季衍并不说话,只是看了看来喜一眼,似乎想起什么事来,“上次聚会你怎么没来,也不派人跟杜先生说一声。”
提到那个晚上,来喜心一颤,垂下眼去。
“又不是没聚过,杜先生嘛,什么时候都可以见,但是有些机会啊,错过了就没有了。”他友好地搭上来喜的肩,“明珠,你说是不是?现在我们的关系可是不一般啊。”
“你们?”季衍神色郁郁,到底没有接下去问出声来。
“我认了沐少当我的哥哥。”来喜摆下沐向东的台,拿起桌上的酒杯,“说起来,我倒真的要敬沐少一杯了,哥哥。”她笑,然后喝下酒去。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觉得季衍似乎松了一口气。
“我都没有答应,不是你跟李安远那破事吹了吗,现下还在坚持什么东西,要我真的喜欢上别人了,你后悔都来不及。”恨恨地吐出声来,他连着几杯酒都见了底,“你该不会对他还余情未了吧,我可是说了,他再敢来找你,我就找人打断他的腿。”
他说着是不正经的语气,但是来喜毫不怀疑,毕竟沐向东也不是纸糊的老虎。
来喜虽然笑着,眼底沉淀的是波澜
不惊,但他明显就能看出她眉眼间的不快,似乎在他没见来喜的这段日子里,发生了许多的事。
刚刚才跟安小舞李安远见过,说了太多的话,她的心情还没定得下来,现下倒真的不想说什么,“不好意思沐少,今天我有些不舒服,想跟你请个小假回去休息一下。”
她从座位上站起身来,却听得眼前的两个男人异口同声吐出声来,“我送你回去。”
来喜尴尬地站在原地,看着季衍和沐向东两个人都同时愣了一下,又开了口,“沐少你还要看着场子,我跟二爷也许久没见了,有些话要聊。”
他似乎有些不情愿,皱着眉头闷闷出声,“要不是我认识季衍那么久,太了解他,我还会以为他要跟我抢你呢,走吧走吧,明天我去看你。”
她浅笑依然,跟着季衍往外走去。
外头的雨连绵不绝,没个消停,凉意阵阵,只是步出一步去,全身就冒起了阵阵的鸡皮疙瘩。
方竣马上就打了伞遮了上来,护着季衍和来喜上车,一个衣衫娄褛的身影霎时就冲了过来,来喜一个重心不稳,差点栽到雨堆里去,待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已见得仙乐斯里陆续出来了人,将那名老汉围了起来。
“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也轮得到你来撒野……”沈醒厉了神色,喝道。
旁边的人冲上去,对着那老汉就是一阵拳打脚踢。
那老汉似乎昏昏沉沉的,这么冷得天里,那件衣服破破烂烂,依稀能见得全身瘦得只见皮包骨,凄惨得很。
来喜本不想管,但待那名老汉正了脸过来,她看清楚了那人,霎时猛地倒抽一口凉气。
啊田叔,竟然是啊田叔……
他怎么会沦落到这般的地步,身体比理智早了一步,她冲劲雨里,抓住了那名老汉,将他板正了过来,那脸消瘦得不成样子,眼窝深陷,身上满是泥土,却依然能清楚得辨认那人的轮廓。
啊田叔迷蒙了眼,似乎已经被打醒了,嘴角还有点血丝,似乎极度地害怕,猛地就抓住来喜的手,“小姐,我不是有意的,别打了,我这副老骨头,再打下去就只剩下没命了。”
心下猛地凄然一片,雨水将她脸上的妆打花了,头顶上突然多了一把伞,她抬头望去,对着季衍感激地点点头。
他总是不问一句,就能理解她所有的做法。
她一直以为啊田叔已经是回了乡下去,却没想到他居然留在了上海,啊田叔与她啊爹相交甚好,啊爹死后,若不是有啊田叔,她早在家乡就饿死了,她啊爹的身后事,坟位都是啊田叔一手办的,她不能就这样不管他。
但是眼下的情况,她不能就这样将自己是来喜的身份公布出来,否则她之前那么辛苦接近赵四海,什么功夫都白费了。
咬了咬唇,她从自己的荷包里,将所有的钞票都抄了出来,全部塞进啊田叔手里,“不好意思,这些钱给你当医药费,雨那么大,你快点找个地方避雨吧。”
身上湿了一片,
她冷得打了个哆嗦,啊田叔接过钱去,连眼里都绽了光芒出来,“谢谢小姐,你真是个好心人,谢谢小姐……”
他一阵连续不停的千恩万谢,抬起头来看清她的脸,然后怔住了,就这样直直地盯着来喜看。
来喜一阵心虚,马上避开眼去。
“来喜……来喜,你是来喜……”一句句让她心慌的唤声响起,她的脸马上就失了血色。
“二爷,我们走。”心急地拉过季衍的手,来喜慌慌地就想往车上钻。
啊田叔显然就认得出来喜来了,哪里肯罢休,马上就追上前来,却被沈醒他们拦住,心有不甘,他扯开嗓子大声喊出声来,“来喜,我是啊田叔啊,来喜……你不认得我了,我是啊田叔啊,来喜……”
他的大声叫唤引来许多人的侧目,来喜一窘,又怕是被别人知道了,只得挺直了腰杆走回啊田叔面前,强扯出笑来,“不好意思,我想你认错人了,我并不是什么来喜,我叫季明珠,希望你别在这里闹事的,否则我怕他们会伤害到你。”
满脸的不敢置信,啊田叔瞪大了眼睛看着他,“什么明珠不明珠的,你就是来喜,我从小看着你大的,你化成灰我都能认得。”他看了看这阵势,似乎恍然大悟,“我知道了,你丫头现在飞上枝头变凤凰了,有钱了,翻脸不认人了,亏得我山长水远地把你带来上海,你个没有良心的,现在给点钱就想打发我走,门都没有。”
他穷途末路,老天却在这个时候给了他一丝生机,说什么他都要好好抓住这根救命稻草。
“请你好好说话,我并不认识你,也不认识什么来喜,请你不要再大吵大闹。”她冷下脸来,对着他说道。
暂时对不起了,啊田叔,等我报了仇,一定会跟你好好道歉。
“大吵大闹怎么了,你心虚了?我就在这里大吵大闹,揭开你的假面具,你不过就是我从乡下带来的一个小丫头,现在装什么大小姐,你啊爹临死前可是将你托给我,现在你忘恩负义,怎么对得起你死去的啊爹。”啊田叔步步逼人。
来喜闻言脸色一阵惨白,握紧了双手,始终没敢直视啊田叔的目光。
说到她的啊爹,她的确对啊田叔很愧疚。
“我这就回老家去,到你爹的坟头上去,跟她说说你有多忘恩负义,看你死了以后怎么去九泉之下面对你啊爹。”他振振有词,对着来喜喝道。
“不要。”想也没想,来喜脱口而出,然后僵住了身子。
啊田叔得意地笑开脸来,“还说你不是来喜,死丫头,你啊田叔我看了几十年来,从没看错,发财了想一脚把我踢开,没那么容易。”
她咬着唇,并不答话。
“想要我不闹事,不揭穿你,可以,给我一笔钱,我马上就消失在你面前,不然的话……”啊田叔得意洋洋,完全忘记了来喜旁边还有个季衍。
“不然的话,你怎么样?”低沉的声音从来喜身旁响起,她一暖,肩头上多了一件黑色的大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