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八章 英雄见

织田信长组织起了一支两千五百人的队伍,从家将的眼光中,他看到了他们对自己的不信任,有着尾张傻瓜之称的他,其实尚未彻底完成对尾张国的统一,尽管他已经打败了族内的反对者织田信胜,暗杀了织田信行,又取得了柴田胜家等的支持,可这一切仍然未能让他建立起不倒的威望。

大明的崛起,让华人的势力远在十几年前就已经影响到了日本近畿地区,这次反攻华人的大联盟,从四五年前就已开始密谋,两年前基本成型,去年正式发动,在这个过程中,历史早已改变,织田信长的岳父、承担此次“西征”大量后勤事务的斋藤道三也安然度过了骨肉相残的危机,成了织田信长活跃的背后力量。

“不过,要在战国扬立威名,还是得靠自己!”

作为“西征”诸侯中的年轻人,他在战前的许多议论并不为大部分年长的大名所重视——他们觉得这只是一个傻瓜青年的谬论,只有两个人是真正看重他的意见,一个是斋藤道三,一个是毛利元就。

斋藤道三认同织田信长的许多想法,在诸侯当中,织田信长人微言轻,但同样的话在斋藤道三口中说出来,便连三好长庆、今川义元等人也不能忽视:“大家尽管放心地打,大明的军队,不会一开始就介入的。”

“为什么?”三好长庆也不大明白,斋藤道三为什么会这么有把握。

“因为……”还有些冲动、不懂得收敛的织田信长要发表他的意见,却被斋藤道三打断并把话头接过来:“因为对马岛的明军如果太早介入,那么得益最大的,将是玄灭,而不是他们。”

毛利元就听了斋藤道三这句话真是心有戚戚焉,不过他很敏锐地看了织田信长一眼,心中若有所思:“或许这个年轻人,将来会大有作为呢。”

这次日本诸侯发动联军,主要是集结了近畿以及东海等诸侯的部队,总数接近六万人,在日本乃是罕见的军事大行动。由于感受到来自大明的压力,越后、信浓、甲斐诸国大名尽管离得太远,虽未能及时参加这次“西征”,但也都明确表示了对此次战事的支持。

破山在九州一带,拥军约有三万,就军队数量来说居于下风,但他却有本土作战的优势。

王牧民在对马岛的精锐不过一万,虽然还有两三万朝鲜军队供他指挥,但王牧民发现这帮朝鲜人积极性不高,不大靠得住。然而王牧民部人数虽少,但身经百战曾百胜,且武器装备又胜过倭军与破山,因此此刻西日本竟是三军鼎立的局势。

“所以,”斋藤道三替诸侯分析说:“玄灭和尚现在一定会想着利用对马岛的明军来消耗我们的力量,等我们打得都筋疲力尽了,他就好来坐收渔人之利。但是对马岛明军的首领王牧民,我和他打过交道,知道这人不是愚蠢之徒,他一定不会上当的——他不上当,我们就有了机会!”

“什么机会?”浅井长政问。

“各个击破的机会!”今川义元微微一笑,势力如日中天、号称“东海道第一弓取”的他,轻轻一句话就把斋藤道三所展现的智慧揽了过来:“对马岛的明军一旦犹豫,就会丧失进军的良机,那样我们就有机会在他们介入之前消灭玄灭和尚,玄灭的势力一旦覆灭,对马岛明军就会孤掌难鸣!再要进攻我们也力有不及了。”

“可是,万一大明那边再派重兵前来……”足利义辉担心地说。

织田信长要说话,却被斋藤道三拦住,斋藤道三要说话,今川义元已经站了起来,挥手指着大明的方向说:“那时候我们已经在九州和周防、长门坚壁清野,大明就算有百万大军到来,面对的也将是一个没有登陆之地的日本!他们的军力再强大,也将无功而返!”

所有诸侯都被他说服了,其中也包括本来就有类似想法的毛利元就,在军事会议结束后,他对三个儿子说:“这是我们最后的机会了。我们必须赶在对马岛明军介入之前,打败玄灭,再赶在大明的主力舰队到达之前坚壁清野,完成了这两步,我大日本就能继续巍立于东海!”

他组织起了三千兵力,作为右先锋攻取筑前,与此同时,织田信长则作为左先锋攻取丰前,织田信长的军势,由斋藤道三接应,毛利元的军势,由松久永秀接应,三好长庆为进攻总提调,负责强行渡海攻击北九州,而由今川义元督促浅井家与朝仓家进驻周防、长门,沿着海岸线设防,以备明军来袭。

这次进攻出乎意料的顺利,织田信长只用了三天就横扫整个丰前,通过二十余场足以媲美浙西乡下械斗的激战,连夺十三座规模直追福建村落的日本式坚城!如此辉煌的战绩让织田家的家将们为之炫目,他们一改之前对家督的不信任,士气大涨,人心大齐!并在织田信长的领导下转而进攻丰后。

“尾张那个傻瓜疯了吗?”后方有诸侯对织田信长的“莽撞”感到不放心:“都还没站稳阵脚就往前冲,小心落入敌人的圈套。”

但紧跟着传来的消息却让他们惊愕:织田信长竟然只用了三天就纵贯整个丰前,兵锋所及,已达九州岛东南部的日向!

“天啊!”足利义辉惊喜道:“没想到这个尾张的傻瓜,竟然是个绝世名将啊!”

与此同时,有“战国智将”之称的毛利元就,也已占领了筑前并逼到了肥前的边境上了。

肥前国位于九州岛西北,是华人东渡日本传统的落脚点,与对马岛隔一道海峡相望,大明海商甚至将这里当做理所当然的登陆落脚处。

王牧民听到战报之后也时刻准备着进兵了,不过他并没有妄动。

张岳问他为什么不动,王牧民道:“现在当然不能动,现在动了就是傻子!破山再怎么窝囊,也不会连两支几千人的部队也打不过,他分明是要把兵力南缩,以败势吸引我们介入,那些倭奴最忌惮的,其实不是破山,而是我们大明!我们一旦进兵,倭奴们一定会拼命朝我们冲来。那时候破山自己却守住南九州,等我们和这些倭奴打得两败俱伤,那时候他再来捡便宜,全力反击。哼,我不会让他得逞的!”

“但我们总不能一直这么等下去。”张岳道:“总不能等到,万一破山败得太快,让倭奴收拾了九州,坚壁清野,那时候都督的大军就算到了,我们也会丧失登陆之地啊。”

“放心吧,我有分寸!”王牧民道:“松浦城一旦高危,我马上就会出兵。我至少会在肥前安下一个点,让我们的后续大军可以落脚。”

萨摩,破山军指挥总部。

如今正是阴潮天气,淅淅沥沥的雨下个不停,破山赤裸着上身,赤脚站在榻榻米上,用干毛巾抹拭着墙壁的水珠,日向宗湛站在旁边,看破山聚精会神干家务的样子,日向宗湛心想:“他好像完全不受这天气和战况的影响呢。”

把墙壁都抹干后,破山才停了下来,冷笑道:“名将?智将?这些称号,在日本可真便宜啊!哼,假如有机会让他们的文字流传下去,不知道会怎么称呼我——绝世大魔头?还是妖怪般的魔将?”他忽然发现屋顶的横梁垂着水珠,就搬了个梯子上去擦拭。

“但是,”日向宗湛说道:“这两个人已经夺了筑前与丰前,那个尾张傻瓜,甚至打到日向边境上了……”

“给他们,给他们,都给他们!”破山道:“在日向山路上组织一次反击,消耗他们的兵力,但不用死守!除了萨摩与大隅之外,其它地方,他们要就都给他们!哼,只要肥前一陷落,王牧民就会坐不住,他一出兵,这些倭奴就要两面受敌!那就是我们反攻的时候了!”

但说到这里时,他忽然有些黯然,拿着抹布的手也停了停,这个动作虽然细微,但日向宗湛却留意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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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在福建跟随过李彦直游学的日本和尚心里浮现出一张地图来,在这张地图上,李彦直已经统治了整个东方,日本列岛,在这张大地图上只是东北角的一个小角落,而破山所守的萨摩与大隅又只是这个小角落西南部的一个小钉子。

“但是,我们还有机会吧。”日向宗湛心想:“如果能够成功反击,那么我们就能守住九州。不!近畿联军一退就会不可收拾,那样我们不但能拥有九州,而且还将跨有本州岛西部,恢复到战前的势力。那时候若还来得及坚壁清野,则仍然有机会拒大明水师与海岸之外!日本虽小,但这片海洋却是我们的屏障,中华虽大,却也未必能跨海远征而必胜!”

一旦中国与日本隔着大海形成僵局,以李彦直一贯的务实态度,为避免整个大明被日本这个边角上的战争拖入泥潭,他是有可能与破山言和的。

可万一李彦直在这边的战局结束前就赶到日本,那时候就只能先设法击退李彦直再说了——“哪怕是要和近畿诸侯联手!”

在最大层面的战略上,“这两条路无论哪一条,都将是我们最后的机会了。”

可是当日向宗湛走到外边,看到在田园中面黄肌瘦、衣不遮体的农夫,又不禁有些动摇:“这就是当初我们想要建立的世外桃源吗?不,不是的!”

破山就算达到了这次战略目标,比起他们反出师门时的宏愿,相去也有如天渊。

日向宗湛默立了许久,竟然冒出这样的念头来:“或许……商之秀的选择才是对的……或许,真的只有他,才能给这片大地、这片海洋带来富庶与和平……”

“报——”

“什么情况!”见是来自东北的战报,日向宗湛有些期待地问。

“肥前无恙!近畿联军在肥前边境上就停下了,没有进攻。”

肥前无恙——这本是一个好消息,但日向宗湛却显得有些失望。

“没有进攻?他们为什么不进攻呢?”

肥前与筑前的边境上。

“父亲,为什么不进攻?”吉川元春问。

毛利元就没有马上回答,却看着另外一个儿子——与自己一样有智将之名的小早川隆景,想听听他的意见。

“肥前是不能打的,”小早川隆景说:“肥前是整个九州中国人最多的地方,我们一打肥前,聚集在对马岛的明军马上就会反应,那时候我们就要两面受敌!所以,在玄灭和尚彻底覆灭之前,肥前不能打。”

毛利元就脸上露出无比欣然的神态来。

“不愧是自己的儿子啊。”他想。

“那么,我们就这么在这里空等?”吉川元春虽是勇者,耐性比起他父亲来却还有些欠缺。

“当然不是空等!”毛利元就说:“我们要做好种种准备,进攻的准备!”他的语气变得严厉起来:“攻陷萨摩的消息一旦传来,我们马上动手,要在对马岛明军听到消息之前,就攻克肥前全境!”

他的三个儿子都吓了一跳,长子毛利辉元说:“那不是……不是只有一两天的时间?”

“对!”毛利元就说:“所以我们现在虽不进攻,却要做比马上进攻困难十倍的事!”

一两日就攻克肥前,在这些日本土豪心目中是难以想象的绝大战绩!要知道,织田信长刚刚也是因为用三天时间攻克了丰前,所以就马上扭转了诸侯对他的轻视,目之为“绝世名将”了啊!

而要保证能取得如此战绩,先期的准备无疑必须完备而神奇。

“这是我们最后的机会了!”毛利元就沉声说:“赶在对马岛明军介入之前,消灭玄灭,赶在大明主力到达之前,坚壁清野——只有这样,我们才能够让那条双头龙知难而退!这是我们最后的机会了!”

“那么,万一我们还没打下萨摩,大明的军队就已经来了呢?”

毛利元就眼皮垂了下来,沉默了好久,才说出了一句让三个儿子谁也想不到的话来:“到了那时,说不定……我们会和玄灭和尚联手抗击明军……”

上海,海军都督府。

陈吉奉了王牧民的命令,渡海来到上海,明确向李彦直报告:日本诸侯联军竟然不顾大明戒令,先发攻打九州。

听到这个消息后,李彦直的部下各有各的反应,有的想:“这下好了,连调停的借口都不用了,直接攻打就是。”有的则想:“这几个月拖拖拉拉的,真是误事。”

李彦直没有一开始就表态,只是先问陈吉:“牧民如何应对?动手了么?”

“没有动手。”陈吉道:“王都司说,若是动手得太早,只会便宜了破山。再说,我们在对马岛的兵力也不是很充足,倭人防范得甚严,王都司说,实在没必胜的把握。”

“为什么王都司不进兵?”在上海,听说这个消息时,徐元亮用一种指责的语气逼问陈吉:“犹犹豫豫的,错失了良机啊!王牧民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婆妈了?”

李彦直却问商行建:“你看如何?”

商行建道:“牧民的做法是对的,太早介入,只会落入破山‘卞庄刺虎’的圈套中去!”

李彦直又问起九州各方兵力对比的最新情报,陈吉一一回禀,听完后李彦直又问商行建:“你看破山能守多久?”

“萨摩、大隅如今已经完全华化了。面对来犯的倭岛联军,势必上下齐心,认为一旦战败将死无葬身之地!”商行建道:“破山在这一带威望甚高,根基甚深,如今又是背水一战,如果粮食不缺乏的话,就算让他守个一年半载的也不奇怪。如今的形势,对我们有利。”

诸将都连连点头,唯有吴平摇头。

李彦直问:“怎么?”

吴平道:“破山或许能守住,不过从陈吉带来的消息看,如今九州的战局纷繁杂乱,我们的大军到了那边,只怕也要陷入苦战。”

大明兵力虽然雄厚,但跨海远征,如果战略步骤不能因应实际情况,无功而返乃至一败涂地都是很正常的事,从亚历山大到曹操到苻坚,不知有多少战局都是在警戒后世那些手握重兵、自以为必胜之人。

“吴平的谨慎,很有道理。”商行建道:“如今九州三派势力,纠缠盘结,从各方的举动看来,三派势力正是英雄所见略同,彼此都互相牵制,乃是可大胜可大败的局面!”

“英雄?狗屁!”李彦直冷笑起来伸出了右手,摊开手掌,跟着一翻,他没有解释,但部下们都理解了这个手势的意思。

“都是雕虫小谋而已!解决他们,轻松有如反掌!”

商行建怕李彦直轻敌,忙劝道:“都督,无论倭军还是破山都不是易于之辈,我们千万不可掉以轻心!要是他们见我们势大联起手来,那将变成极为麻烦的局面啊。我们……我们其实也没法进行第二次跨海东征了啊!”

这次李彦直的跨海东征,最大的压力不是来自于日本,而是来自于国内,最大的对手也不是今川义元、三好长庆、斋藤道三或者破山,而是徐阶!

在北京时,李彦直是借由东海之事硬生生把徐阶压倒,取得了内外两方面的绝对主导权,眼下徐阶进入了沉默期,但这并不表示徐阶已经一蹶不振!

如果李彦直能够凯旋归来,那么就一切都好说话,或许徐阶就会趁机走下内阁的台阶。但万一劳师而无功,那么李彦直的威望将受到重大打击,他的不败神话将破灭,而且种种寄望于靠日本银矿来解决的矛盾也将一并爆发,若到那时,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呢?

但李彦直却依然很冷静:“放心,他们没机会的。”

“那么我们要怎么进兵呢?”吴平问:“先打破山,还是先打倭军?还是先与牧民会合?”

李彦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却问陈羽霆:“那些大粮船,都准备好了吗?”

“准备是准备好了,不过……”陈羽霆眉头皱了皱:“需要带这么多粮食吗?这么大的粮船队伍,都够我们的军队吃两三年了!难道都督你打算打持久战?”

听说李彦直准备了两三年的粮食,吴平也吓了一跳!心想李彦直难道真想打持久战不成?

李彦直却笑了起来,道:“大战之后,必有大荒,这些粮食,不是为我们的军队准备的,是为日本的百姓准备的。眼看他们要内附了,咱们也不能亏待了他们,让他们饿死,是不?”

诸将都听得呆了,过了好一会,吴平才道:“不过,这些是战后的事情吧?现在就说这个,会不会太早?”

“不早,不早。”李彦直又笑了起来,看着日本的地图,就像看着一个蚂蚁窝,那里有几群蚂蚁正等着他去收拾:“我到达日本之日,就是我们胜利之时,所以战后的事情当然得早点考虑,免得到那边以后慌了手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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