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剑气千幻

雾更缥缈,梅凤笛突然握紧了他的剑,修长苍白的手指,已因用力而白得近乎透明。

他看着氤氲来去的潭上冷烟,昂然道:“我虽然入了剑宗,但同样也是锦绣山庄的主人。所以我说过的话,也同样会算数。”

陆惊鸿还未说话,梅凤笛已慢慢转过脸,看着他,道:“上次我约了薛无痕在沧浪亭一战,虽然未成,但这一次却不同。”

陆惊鸿忍不住失声道:“你难道真的只是为了与他一较高下?”

梅凤笛傲然道:“我一直都很想知道,究竟是我的剑快,还是他的剑更利?作为一名剑客,追求剑术的至高境界,便是我的理想。”

陆惊鸿沉吟道:“学剑而入迷,正如西门烛相剑而入迷,一个人对一件事太入迷、太执着了,难免不会坠入魔道,你就是因为这个加入了西天剑宗?”

梅凤笛没有出声,竟似默认了。

陆惊鸿道:“你们约在哪里决斗?”

梅凤笛淡淡道:“你若想看的话,就跟我来。”

溪水潺潺,鸣珠溅玉,仿佛多情伴人行。

坡上秋菊已残,竟是初冬了。

这条路,居然就是入千佛山的那条秘径。

转过一片山峰,就看见平整的山坳里一楼一阁,顶上剑势冲天,仿佛亘古以来,就巍然不动,立在那里,楼阁之间,一水相通,一道木桥,轻虹般横卧于池水之上。

一人正站在桥边,抱剑而立,人已仿佛与那一楼一阁融为一体,剑势巍峨,只在微风过处,吹动他如雪的白衣随风轻拂。

薛无痕的目光却似比剑更冷。

他眸子里闪现出寒光,逼视着梅凤笛,冷冷道:“你终于来了。”

“我来了。”梅凤笛淡淡地道:“这一天迟早总是要来的,不是么?”

薛无痕冷冷地道:“你在沧浪亭以比剑为名,行卑鄙之事,既不诚于人,亦不诚于剑。”

梅凤笛道:“我终生学剑,以剑相伴,只诚于我心中之剑,不必诚于虚名之剑。”

两个人话已说尽。

话的尽头就是剑!

梅凤笛右手缓缓平举,掌上紧扣着一柄轻巧锋利的宝剑,剑柄上饰以碧珠,呈六出梅花之状,已被他的掌心磨挲得温润如玉,薛无痕看着他掌中之剑,目光微微一动,脱口赞道:“好剑!”

梅凤笛点点头,道:“是,请拔剑!”

薛无痕左手握住雪藏剑剑鞘,剑气已因了剑主人的杀气,透鞘而出。

这柄剑一旦出鞘,就必然有一个人倒下去。

薛无痕右手的手指已经抚上剑柄,他这柄剑一出,世上就绝没任何人阻止得了。

陆惊鸿忽然大声叫道:“等一等!”

薛无痕姿势未变,手指却是一停,冷冷地道:“陆惊鸿,你是梅凤笛的朋友,我不是。”

陆惊鸿叹道:“我明白。”

薛无痕冷冷道:“我希望你能明白。”

——这本是他们两个人之间的事,就算是陆惊鸿,也不能插手。

可是他一定要问一问。

他凝视着梅凤笛,慢慢道:“你既然能够入西天剑宗,那么一样可以退出。”

梅凤笛双目紧紧盯着对面的薛无痕,并未回头,只是冷冷地道:“我明白,可是我早已忘了。”

陆惊鸿长长叹息着,退了下去。

他知道现在无论说什么,都已太迟。

晚霞流丽,照得池上木桥仿佛镀了一层薄金,清绿森寒的池水,在晚霞的映衬下,也似乎变成了一种奇幻瑰丽的深碧色。

薛无痕和梅凤笛静静站在桥的两端,宛若两尊剑神!

便在这时,桥上恍若升起了一片银光,六出梅花剑剑光点点,轻盈灵动,向薛无痕的全身笼罩了过来。

六出梅花在梅凤笛的剑下绽放之时,便是天上的晚霞,也已失去了光彩。

薛无痕的一身白衣在银色的剑光中穿梭来去,突然一剑挥出,剑尖雪光暴涨,寒气迫人而来,就连远远站在桥下的陆惊鸿,也已感到刺骨的凉意。

薛无痕一剑击出,迎上梅凤笛的六出梅花剑,但听得“铿”的一声,金铁交鸣,两柄绝世的利剑终于相遇,刹那间龙吟水绝,天地之间白光骤亮,如日之光,夺人眼目,桥下剑气池中平静的碧水为剑气所感应,瞬间冲天而起,激荡的水花将两人身影完全罩住,水浪轰然落下之际,剑气竟也奇迹般的消失。

薛无痕和梅凤笛静静地站在桥的两端,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但是陆惊鸿却已看出这一战已经结束。

薛无痕的眼睛依旧冰冷锐利,梅凤笛却是面无表情。

不知过了多久,薛无痕方开口道:“我的剑本是用来杀人的,这次却为你破例一次。”

他没有说为什么,但是陆惊鸿却已隐隐猜到,薛无痕之所以不杀梅凤笛,也许只是因为,凤笛是梅姿的大哥。

他对于梅姿的感情,竟深得可以令他的剑改变。

陆惊鸿在欣喜之余,又不觉暗暗为他担心。

一个人的剑若已改变,又拿什么去应对那天山之巅、惊天崖上的绝顶高手?

佛剑莲花的剑法,绝非梅凤笛可以步其后尘的。这个人的无情与冷酷,机智与聪明,没有一样不是世上无双的。

薛无痕看着梅凤笛,淡淡道:“其实你从一开始就败了。”他顿了一顿,一字字道:“因为从一开始,你就对自己没有信心。”

梅凤笛唇角挂起一丝苍白的笑意,道:“原来你早已看出来了。”

他忽然伸手一扯自己的外套,锦袍上珠玉纷坠,里面赫然露出一件晶光灿然的金色绵铠,璨灿夺目,正是锦绣山庄的镇庄之宝——金缕衣。

陆惊鸿这才恍然悟到,梅凤笛令梅三错出面,请动神偷聂乘风盗取这件宝物,乃是为了背过梅八十一婆,来与薛无痕作生死一战。

那面针线绵密,做工细致的金缕衣上,胸口之处,已现出了一丝微微的凹痕。

那正是薛无痕的剑气所伤,只要薛无痕剑气再刺入半分,梅凤笛已是性命不保。

陆惊鸿看着那件金缕衣,梅凤笛却已随手将它扯落下来,连看都未看上一眼,忽然将它远远一抛,掷入池中!

金缕衣的绵铠之中,杂有金线,入不之一,形成一个漩涡,慢慢地沉了下去。

这件武林中人梦寐以求的宝物,竟然就以这种方式无声无息地消失于世上。

梅凤笛的脸上,又渐渐恢复以往的冷漠高傲,道:“陆惊鸿,我们本来是朋友。”

陆惊鸿讶异道:“本来是?”

“不错。”梅凤笛淡淡道:“因为今后我已经不再需要朋友了。”

他突然转过身,慢慢走下小桥,慢慢地走出凋残零落的菊花园,消失在天边明灭的晚霞中。

陆惊鸿看着天边晚霞的流离变幻,心里忽然有了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梅凤笛这个人实在是太骄傲,所以也太脆弱。

他宁愿一死,也不愿接受失败。

正如一头大象在临死之前,要独自去寻好自己的墓地,然后藏起来孤独地死去,为的,就是为了维护他那珍贵如玉的象牙。

一个剑客的声名,正好就是梅凤笛的象牙。

薛无痕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过来,走到陆惊鸿的身边,道:“黄昏近晚霞,独行无牵挂。他虽然败了,却维护了一个剑客的尊严。”

暮色将临,夕阳漫天,他们在晚霞的余晖中互相看了看,然后一起走过那座木桥。

人去桥空,孤桥似虹,静卧于夕阳下。

远山的山峦之间,忽然传来一阵飘渺的歌声,那歌声带着一丝淡淡的忧伤和捉摸不定的眷恋,“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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