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此在廊下等了一阵,房门终于开了。
千秋暖没精打采地跨出门槛,看也没看见他似的就要走。
“她又冲你发脾气了?”萧此问。他到处找不见人,猜也是来了这处,便不声不响地在门外等着,期间听到屋里传出女子声嘶力竭的吼叫声,不用想都知道是谁。
千秋暖无奈地点点头,说:“这也不能怪她啊,当然……也不能怪我,可不能老这么着,谁会喜欢被困在镜子里嘛。”
从金神宫脱困逃出的当天疏翎勉强相信了她是来帮自己的话,但在千秋暖转而去找几位朋友帮忙时,却又遇到了类似韧带拉伤这样无可奈何的困难。
身为木部正神,染非当然也会移魂术,可是这个一向好吃懒做的家伙受到疏翎遭遇的影响,突然感到十分不安,想去把月前樽取来随身携带以防万一,却吃惊地发现月前樽不见了。神器不见了自然得找,这么一来他与思赋二人便腾不出手来帮忙了。
哪怕是用尾巴想想,都知道一定又是清览干的好事,但想归想,没有证据,总是不好开口的,万一染非不信反而破坏了现有的和谐关系。
看着木神宫内鸡飞狗跳的造型就可以想象上回染非为了骑狻猊,多半也是搅得所有人不得安宁,那次事出偶然,清览或许是接到了密报,紧急把东西送了回来,这回还敢再偷,十之八九是不会还了,也必然会藏好了不叫人发觉。在这内忧当头之际,于情于礼,她都不好意思再麻烦染非。
萧此不置可否地摸了摸下巴,道:“移魂术说是神术,但只掌握在五位正神手中,说是禁术也不为过。”言下之意,即除了染非,没人能帮得了疏翎了。
“现在可怎么办,疏翎每天都期盼着我救她出来,可是我每回都让她失望,你不知道我看着她发疯的样子有多自责,为什么我就是帮不了她呢?”回想起疏翎脸上欢喜的表情瞬间褪尽的一幕,千秋暖就难过得想掉眼泪。
萧此摸摸她的头顶:“别太自责了,是能力不够,并不是不愿意帮她,我想她会体谅的。”
不算太亲昵的举动,但还是让千秋暖敏感地退了小半步,看他的手尴尬地停在半空中,慌忙找了个借口:“我想到了!或许凝时也懂移魂术,我去找他!”转身就跑。
愣愣地看着她慌不择路地落跑,萧此一阵火起,靠地一声,将回廊下镂花的木栏杆踢成了碎片。
在染非发现月前樽失窃的第二天千秋暖就曾经问过凝时,他既然懂得化解灵力的神术,说不定也会使移魂术,而且在她的记忆里,似乎就没有凝时做不到的事。
然而凝时的回答却令她失望之极。
木神宫临风崖上,凝时手握一根鱼竿,鱼线垂到白茫茫的云雾中,不知在钓什么,山风灌满他的袍袖,吹起他的衣带,整个人似乎随时会飘然飞去。
千秋暖气喘吁吁地爬上临风崖,大声喊:“凝时!”
“我醒着,不用这么大声。”凝时波澜不惊地回答。
千秋暖咳嗽了几声,扶着膝盖在他后方不远处的乱石堆上坐下歇息,一面努力睁开被风吹得痛的眼睛,一面问:“你究竟为什么不肯救疏翎,她过去得罪过你吗?”
——移魂术没什么了不起的,我也会。
——我能救她,但我不想救她。
一个让人从大喜到大悲的回答,千秋暖始终没琢磨出原因何在,天天来问天天来求,凝时只是不答应。
“我做事自然有我的道理,旁人可能觉得不可思议,但那又有什么关系,我活得无愧我心就够了。”凝时依旧不肯吐露半个字。
千秋暖皱着眉追问:“那你总得说出个理由来啊,你要是真有苦衷,谁也不会强迫你的,我只想知道为什么,难道连为什么也不能告诉我吗?”
忽地风中传来一声野兽的怒吼,凝时一提鱼竿,上回载着千秋暖和萧此回来的那巨兽咬着鱼线末端被拎了起来,似乎是被鱼钩挂住了嘴唇。巨兽愤怒地挥着爪子想要把凝时撕碎,却被他二指并拢一点额头,就像被抽了筋一样瘫在地上,接着便在炫光中缩小成一方石刻。
千秋暖目不转睛地看着,凝时也不用她问就径自解释道:“这是神兽睚眦,几千年来也不知挑战了我多少次,屡战屡败,屡败屡战,每次输都要失去一百年的自由,即使如此它还是死性难改,你说它是固执呢,还是执着呢?”
固执与执着,两个貌合神离的评价。
千秋暖不知道他又在卖弄什么玄虚,只得回答:“那要看它最后成功了没有,如果最后成功了,那世人会说它执着,只要它一日不成功,在世人眼里它就是固执的。”
凝时背对着她点了点头,说:“是啊,不成功便成仁,我虽然能参破天机,但有时也会感到迷茫,自己究竟是固执还是执着,或许也只有到最后才能见分晓。”
“这和你不肯救虚璃有关系吗?”
“有。”
凝时将睚眦石刻收进袖中,缓缓地道:“今日救了她,便会给我未来前进的道路再添变数,而一切可能会妨碍到我的人和事,我都必须将其清除,否则我的执着在世人眼里,就只是固执。”
“……如果有一天我妨碍到你了,你也会杀了我吗?”千秋暖说完这话,忽然觉得眼前的人陌生得好像不认识。
凝时发出低笑,继而摇了摇头:“你不会妨碍到我。”
也就是并不承诺放弃使用武力,千秋暖木然点点头:“我明白了,这就是你当初说的你在利用我。”
“嗯,”凝时毫不犹豫地承认了,“你我不过是相互利用,这一点在你将我放出幽姬山之前,就应该有心理准备了。”
千秋暖沉默了,凝时又说道:“只要我们对彼此还有利用价值,就不会撕破脸皮做不成朋友,小暖,在这个世上,或许这句话只有我会对你说,所以你一定要记住。”
千秋暖凝望他的背影,问:“什么话?”
凝时收了鱼竿,从崖边站了起来,从容地抚平了衣袍的皱褶,身后翻滚的云雾和远处的落日将他衬托得好像真神临世。
“我最重视的永远是我自己,然后才是你,任何时候我都会先为自己着想,然后才是你。”
说完他便姿态潇洒地走了,留千秋暖细细玩味着四句话。
世上不乏自私之人,但敢于坦然承认这一点的却少之又少,尽管这不过是人之常情。千秋暖呆呆地想了一阵,苦笑起来:“人在说‘我爱你’的时候还是把‘我’放在‘爱’和‘你’前面呢,自私点又算得了什么,没道理要求人人都像昙落姐姐那样,豁出命去保护我。”
眼前又浮现出那段记忆,仍然鲜明得仿佛就在当下,女妖停止在她耳畔的最后一丝呼吸,和被扇湖无情冷却的最后一丝余温,一切都好像并未远去。昙落带着她和凤朝戟沉入扇湖之中,很快就在无数晶莹的泡沫中消散了,任她双手拼命伸出,也留不住哪怕一点可做念想的凭借,眼睁睁看着她彻底消失了。
陷入怀念故人的悲思之中的她甚至没有余力去深思那句话背后隐藏着的更为深刻的涵义。
晚饭时候染非终于露面了,整个人都憔悴得瘦了一圈,自从发现月前樽失窃以来他就变得不吃不喝,每天除了将宫里宫外翻找一遍外就是发呆,千秋暖已经好多天没见到他了,虽然听思赋说起他的动作也能理解,但怎么也没想到人会憔悴到这步田地。
千秋暖小心地给他夹菜,然后小声说:“来吃点东西吧?这个冬瓜炖排骨可补身子了,你好多天没吃东西,要不先喝点汤?”说着又要站起来替他盛汤。
染非面无表情地按住她的肩,千秋暖莫名其妙地望着他:“咋了?”
“小东西,我可能活不久了。”木部正神鼻子一抽,垮下脸来就要哭。
千秋暖吓得赶紧把汤勺扔回去,不住地安慰:“哎呀,不要胡思乱想嘛,谁会吃饱了撑的没事儿要杀你呀?呃、不是,我的意思是,杀了你一点意义也没有不是?又不掉装备又不给经验,搞不好还会系统崩盘,没人会做这种傻事的,真的!”
另一侧端起汤碗刚喝了一口的凝时陡然被她这番话雷到,呛得直咳嗽。
染非哭丧着脸扑进她怀里:“可是我昨晚做了个噩梦,梦见自己从脚下开始,一点一点变成了石头!呜呜呜……”
萧此甩了个白眼过来:“哭什么哭,娘们兮兮的。”染非充耳不闻,把千秋暖抱得差不多背过气去:“我还梦见糟老头满身是血地倒在地上,怎么喊都不会答应,就跟死了一样!”
这回连思赋都受不了了,用筷子敲了敲桌面:“吃饭时候不要说这些不吉利的话。”
“呜呜呜……还有小东西你、你一直在哭,不知道抱着谁的尸体……我觉得我们都完蛋了呜呜呜……”
千秋暖一头黑线:“大哥,你的想象力也太过丰富了吧,给你一朵花你都能脑补出整个宇宙来,不就是月前樽丢了么,找一找总会找到的,别哭得跟看了穷摇大妈的苦情剧一样。”
染非梨花带雨地看着她:“可我都找遍了,这回是真的找不到了。”
千秋暖被他看得背上毛都竖起来:“会找到的会找到的,你总这么丢三落四,说不定不找它它就出来了。”
“小暖说的有道理,”萧此突然插话,“经常有人骑着驴找驴,自己看不见,旁边的人却看得一清二楚。”
思赋听出他话中有话,便问:“你知道月前樽在何处?”
萧此摇头:“不知道,我只是觉得与其自己乱找,不如交给信得过又有能力的人去找,”目光忽地一转,看向正忙着给染非擦鼻涕的千秋暖,“小暖,你愿意帮帮他吗?”
“我?”千秋暖有些傻眼,收到对面眼神后赶紧点头,“当然啊,就怕花魁哥哥信不过我。”
染非立刻像抓到救命稻草般抓住她的肩膀:“只要你能把东西找回来,有什么条件尽管提!先说,糟老头不能给你。”
一直沉默吃饭的凝时此刻放下筷子,似笑非笑地环视他们一圈,悠悠道:“你放心,小暖无非是想你帮疏翎重新夺回肉体,是吧萧此?”
计谋被识破,萧此也不恼火,坦荡地点头道:“正是这样。”
凝时哼哼一笑,反问:“那要是疏翎得救了,月前樽却找不回来,这责任该由谁来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