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3章:漫目无边
屋内惨叫声越发大了, 过了会又嘶哑下去。
再过片刻,响起的叫声中已经掺杂了哭声。
竹易听着那声音只觉的毛骨悚然。
究竟是怎样的痛苦,逼得这个倔强少年如此凄厉的叫出声来?
白魄只觉的自己全身都在痛, 偏偏又不能晕过去, 等神思飘散间, 有个人影弯下身来, 往他嘴里递了根什么, 喝道:“含着。”
白魄听话张嘴,把那东西含进嘴里,再次袭来的剧痛让他一口咬住了嘴中的草根上, 一股苦味弥漫在他的舌腔,稍微让他恢复些理智。
他低泣着声音, 哀求:“让我死吧, 不要再取了, 我还不如死了。”
一直在痛苦中重复这句话的他未得到任何回应,终于他像是被激怒了, 大吼出来:“老子都说不看了,让老子死!!听不见吗,我杀了你们。”
他在叫嚣,在痛苦中不能失去知觉的他逐渐开始疯狂。
终于又一个白袍人影晃到他头部来,拿着根细长的银针, 毫不迟疑的朝着他脖子刺下来。
白魄再张嘴, 却是喊骂不出来了。
一开始任由白魄喊叫出来是想为他缓解痛苦, 但如果任由他再这么叫下去, 怕是他的嗓子就废了。
……
……
白魄从昏沉中醒来没多久, 就发现自己体内的封魂针果然不见了,竹易正非常尽心的在陪床, 见他清醒过来,高兴的扑过来,急切的询问:“怎么样?好些了吗?”
白魄默不作声运转下内力,表情一愣,接着就有些傻了。
长年来用以压抑封魂针的五成内力现在正在他体内经脉处自由游走。
再一翻手掌,心中已经了然,他的武功已经全部恢复了。
再怎么心中压抑,他也还是笑出了声:“好了!全好了。”
竹易很高兴,安慰了他一通,又让他好好休息。
白魄再在床上躺了两天,起身的时候特意在林中找了块大石,一掌击出,大石碎裂,四溅横飞,他收掌,平缓呼吸,内心激荡,看来被压抑将近八年的内力不但全部恢复,甚至比之以前还更深厚了。
竹易在他身后,看如人高般的大石碎裂成沫,有些痴傻。
白魄转过身子来看他这样子,也有些好笑,走上前几步:“竹易,谢谢你这些时日的照顾。”
青年摆手想拒绝,但白魄拦住了他,直接道:“我那次救你并不单纯,但你救我却是真心实意的,所以是我白魄欠你的。”
竹易还想说话,白魄却从腰间取下个血红的手掌形状玉佩,一把塞进他怀中。
竹易愣了下,拿过那挂件,有些疑惑,“这是做什么?”
“送给你的。”白魄回答的快速。
这玉佩当初被杨家私扣,汪硕抄了杨家后,把这个东西又还给了他。
“我不要!”竹易却是马上变了脸色,坚决的把东西递回来。
但比起力气,他又怎么会是白魄的对手,白魄只一只手便控制了他整个身子的动作。另一只手把挂件系到他腰上,看竹易表情愤怒,摇了摇头,脆着声音道:“这并不只是个玉佩挂件,也不只送给你一人的,我希望他日若医神谷遭遇了什么渡不过的难关时,你可持这个到北疆寻得一线生机。”
白魄的表情太认真了,竹易看着腰间的挂件有了一瞬间的迟疑。白魄却当先转过身子,向后走,嘴中道:“走吧,不是说你的师伯们要见我吗。”
白魄再次跨进石屋,依旧是那四位长者站着,他再次好好的看了几眼这些人,然后真心跪了下去,朗声道:“谢过几位长辈救命之恩。”
几人任由他跪着,彼此对视一眼,不动声色点点头,眼中总算流露些许赞同。
竹易站在白魄身后,看见几位长辈的脸色,也明白了一些,上前扶起白魄。
白魄顺势起来,他跪,是因为他真心感谢这些人,他们挽救了他的生命,终结了他的痛苦,但他不可能真不动如山的跪下去,也因为他的身份——玄宗长老。
“那日提到的那个条件,今日我们要来兑现了。”
果然......
白魄心中肯定,面上不显,他猜到今日见他所为何事,但确实猜不出条件的具体内容。
“敢问是何条件?”
中年医者上前一步,眼中明亮,情绪第一次如此分明,激动道:“告诉我们,当年以一己之力封住你体内封魂针的是何人?”
白魄顿了下,没想到,他们会提出这个问题。
但其实,这个问题已经困扰这些医神谷内的圣手多时了,从看见白魄的第一眼起,从为白魄诊断后,他们就可以肯定,当年白魄中了封魂针后,有人替白魄施过针术,以一己之力阻挡了封魂针的进一步衍生。
封魂针是一种透明的针体,在人体内时,伴随寄主的身体变化,会进行衍生,也就是从针头处不断分出细小针脉,但从他们替白魄诊治的那天起,就发现了封魂针在白魄体内并没有这种活动。
看他迟疑,那几位圣手大概是怕他不回答,匆忙继续道:“我们知道很多医者会有一些规定,比如不让被救者说出名号,此类规矩我们医神谷也有不少,但还是希望你可以坦诚的告诉我们那人是谁,多年来,我医神谷闭谷自修,就算偶有子弟在江湖走动,也从来没有碰上过可以和我们抗衡的针术。”
“但替你施针的那人,手段之厉害……怕不下于我们的太师尊。我们算是明白了自己的短处,看那人手法,怕并不是被我们所记载的任何一个派系,我们非常想知道,究竟是何人有这等手段。”
“如果我们不知道这个人的存在还无所谓,但现在我们知道了,有这么一个人的存在,医者在某种程度和你们习武的人非常相似,这便是我们心中的一个障碍,我们必须知道他是谁,是去钻研亦或者去跨越,如永远只是个模糊的影子,便会给我们的医修带来心魔,一个瓶颈,让我们如哏在喉。”
几个往日见到他都懒的说话的医者,现在却万分激动的每人几句说着,一副唯恐白魄不说的样子。
白魄皱眉,心中也在思量。
看出他的动摇,另一个老者都顾不上摸胡子,直接扑出半个身子道:“请告诉我们!那人八年前便有这手段,现在针术可再进一步了?”
白魄想起云羽,同为长老,他自然清楚,今日之云羽自不可同八年前相比较。
“是,针术已远超当年。”
一阵唏嘘之声后:“这么说,你还和他有联系?那人究竟是谁??”
中年医者简直可以用跳脚来形容了,只见他听了白魄的话,原地蹦跶了下,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
白魄又沉默。
良久,对着面前四双冒光的眼睛,还有背后那道炽热的视线,硬着头皮道:“那人是玄宗执规长老。”
话一落,中年医者跨前的身子僵住。
左侧老者抓着白胡子的手一个用力,硬生生拽下几根胡子,疼的他龇牙咧嘴。
右侧的老者则瞪着眼睛,张着嘴没说话。
身后竹易似乎“嘭”一声撞到了什么。
一切像被静止了。
白魄仔细看着,过了会,一只脚还在空中的中年医者先反应过来,收回自己的腿。
右侧老头也合上了自己那张略显搞笑的大嘴。
左边的老者扔下拽下的胡子,深深皱起眉。
再开口,几个人的声音都变的非常低沉。
“玄宗执规长老?”“可惜。”“蛮荒之地居然也有如此大家针术。”
一直坐在正中不说话,没表情的医者终于首次开了口,“邪教可畏!”
这下轮到白魄皱眉。
中年医者神色变动间已经重新看向白魄,低低道:“敢问可得到玄宗执规长老施针的您又是何人?”
换成您了?
白魄有些无奈。
他身后的竹易却是真正紧张起来。双手扣着门,不断吞咽口水看向自己的师伯们,还有背朝着他的少年。
虽然无奈,但白魄还是选择坦诚:“玄宗执魂长老!”
“砰!”“哗啦!”中年医者一个晃动,差点狼狈摔出去。
左侧老者再也坐不住,剧烈的颤抖撞落一桌的瓢盆,视线越过白魄看向他身后僵直的竹易,颤抖着手,瞪突着眼睛,颤颤巍巍喊:“孽障…孽障,引狼入室,引狼入室啊!”
竹易没了声音,双瞳中染上惧怕和深入骨髓的后悔。
白魄没回头,依旧平静注视前方。
右侧老者忽一下站起身子,就往门口跑,可才跑出几步,就发现堂中立着的少年微歪了脑袋,一双漆黑的瞳正不动丝毫的跟着自己,又一下软了脚,跌坐下去。
正中坐着的老者视线看向竹易。
竹易对上师伯的视线,努力站直身子,强作平淡的声音依旧透着颤抖:“白兄…我……”
“不用说。”白魄依旧没转过身子,却脆声打断他的话。
“我……”竹易惨白了脸。
白魄盯着那个本想跑出去现在却跌落在地的医者,慢慢勾起唇,笑的诡异,问的亲切:“您是想跑出去通知谷内的其他人吗?”
老者不敢回答,抖着身子。
“啊!”白魄却像是得到回应,点了点头,又笑道:“的确,如果我愿意的话,半柱香时间便可以屠杀尽整个医神谷呢。”
没人敢再说话,房内五个人都不同程度抖着身子。
唯独竹易眼神最是绝望,始终存有善意和天真的青年在这一刻似乎都要死去。
白魄笑够了,看够了,才又恢复平淡。
冷漠一字一字铿锵道:“但我玄宗,再怎么不是,也知知恩图报。别说我今日不会伤害你们一个人,便是他日你们的人到了北疆,也无人敢伤你们毫发。”
话罢,再不多言,转身凝视僵立的竹易。
“请带我出谷吧。”又头也不回道:“还请几位在这房内多呆片刻,不要跑出去给谷内造成动乱,我马上便会出谷。”
不求得到回应,白魄当先走出去。
竹易在他身后,傻着眼睛,看麻木的几位师伯一眼,跟着追出去。
白魄一路未说话,竹易落后他身后三步,也一声不吭。
直到走出一段路后,白魄又突然停了下来。
竹易吓了一跳,“啊!”一声叫出来,就怕白魄突然变了念头,回去洗劫医神谷。
看竹易这模样,白魄有些好笑:“前头带路,我又不识路。”
“啊!哦哦。”竹易赶紧跑前几步,在前头带路,一路走的小心。
白魄偶尔抬头看他背影一眼,更多的时候是低着头,默默想着心事。
直到快出谷,竹易停下来,指向前方,小心道:“这里已经出了阵法,你再往前走千米便可出医神谷了。”
白魄抬头,收去眼中戏谑,静静盯着青年,再开口,话中不带笑意却是恢复正常语调了,“对不起,今天给你们带来惊吓。”
“啊?!”竹易没想到,白魄居然会突然开口道歉。
“我刚才给你的东西收好,医神谷救了玄宗的长老,这个恩情玄宗先记着了,不管你们是怎样看待玄宗的,但…算了。”白魄本想解释什么,但话出了一半还是放弃了。“当然我并不是希望医神谷遇到什么事情,只是希望若有一日你们陷入绝地时,这会成为你们的一线生机。”
竹易呆呆看着他,眼中恐惧渐退。
突然大胆的问:“你真的杀过那样多的人吗?”
白魄怔愣一下,还是点头。
竹易沉默了。
白魄却是笑笑,“好了,不用送了,我自己走罢。”
刚于青年擦身而过,他本想直接飞跃而起,竹易却又一次开口:“你是玄宗长老,他是大周皇帝,你们……”
白魄顿住脚步,似乎在想怎么回答。
良久,竹易听到身后有少年清脆的声音缓慢道:“不过是…从身不由己…到…心不由己罢了。”
“丰州几个郡府的驻兵现在已经隐晦包围住了整个医神谷……”竹易这句话说完,迟疑了下,但白魄就是知道他还有后半句,果不其然,竹易磕巴的继续开口:“谷内长辈们就是怕你提出条件要私自出谷,因为皇上的动作与其说是想保护你,同时震慑医神谷,不如说是防止你逃跑。我想问一句,你是不是真想独自离开。”
“是!”
“为什么……”竹易透露了一丝心绪,他在感伤。
白魄心中一动,有些温热,这个青年定是把自己当做了朋友。
克服了最初的恐惧后,还是在不自觉的担心自己。
白魄也再无隐瞒,悠然叹息一声,仰首看着蓝天,淡淡道:“有太多…我没搞清楚的事情,我需要去弄明白。”
“你刚才说,心不由己……你们,现在是以恋人关系在相处吗?”
“嗯。”
“白魄!”
“嗯?”
“我虽然懂的世俗不多......但...既然是恋人,很多事情不管有什么理由,都应该一起去面对!”
“嗯。”
“……”
竹易没再听到声音,拖动步伐,往谷内走。
“你还会出谷吗?”就在他要走入阵法时,白魄还是开了口。
竹易停下了步子,咬了下唇,苦笑道:“我这次犯了大错,按太师尊的教诲,怕是要在谷内反思上十年。”
“……”
白魄没说话,竹易背朝着他也看不见少年的表情,他等了等,身后还是没声音,刚准备继续迈步的时候…
“这样的啊!”四个字似叹,似回应。
竹易有些苦涩勾唇一笑,重新迈开脚步,踏入阵法,人在平地慢慢降下去时,白魄沉沉两字随风飘到他耳边。
“保重!”
他微动唇,同样轻轻回了两字:“保重!”
音一落,身影就彻底消失在原地,两个字也不知有没有传到白魄耳中。
白魄没回身,却也像知道青年不见了,一提气,内力全涌,身影如白虹一瞬到了前方数百米处。
胸内封魂针不在了,白魄睁眼看整个世界都恍若不同了,这小小一根封魂针压在他心口如万斤重,束缚了他半个人生。
现今内力恢复,呼吸吐纳的节奏都变的缓慢,视野内的景物变的清晰,耳朵能听到的动静更远了些,虽不至于能听到落叶花开声,但风拂过树顶的声音却变的清晰可听。
他闭了眼,在林间站住,伸开双手,拥抱胸前的空气,强横的内力游走在四肢脉络,远比他八年前更为深厚。
收手时,虽有意收气,却依旧有风在他脚下盘旋数圈,方才散去。
但更关键的不是这个,白魄嘴角露出丝笑意,哪怕远在万里,他现在依旧能感应到自己虫皇的动静了。
并未再施展轻功,白魄一步一步在林间走着,视线漫不经心扫过四周,走了已经大半天了,却依旧没看到汪硕的人。
微皱眉,他习惯性把下唇含到嘴中去,汪硕走了,回京了,这是正常的,他怎么可能数月停留在医神谷外,况且他昏迷前,北疆又大兵来犯,他就更不可能留在外边等他。
可其他人呢?竹易曾和他说过,有大军围住了医神谷所处方位的整个郡府。
他把湿润的下唇吐出,微张了嘴,漆黑的眼珠闪没幽蓝暗光,身周有浅淡黄色烟雾散开,离身几米处响起悉悉索索的声音分为不同的方向散开。
他自己找了一个方向,重新迈开脚步走。
大约半个时辰后,又突然止住脚步,扭头看向一个没人的方向,皱起眉,垂下脑袋。
白魄的心情有些复杂,的确如医神谷人所料,他是想私自出谷,避开汪硕,但这一次和之前又有不同,以前的他是为了逃离,而这一次,他纯粹是想回去弄清楚,诛杀他的命令是不是来自登霄山琼楼。
而矛盾自然也来自竹易的一句话。
你们是恋人吗?是恋人不管什么问题都该一起面对啊!
恋人两个字真正打动了白魄,这是一种他从未拥有的感情,一种有别于和登霄山众人的感情。
多少年前他也是有烂漫年华的,他曾经问过他的师傅,什么是恋人。
“可以包容你肆无忌惮胡闹的人,可以让你豁出性命去保护的人。”师傅说这句话时,眼神特别温柔,让幼小的他都看呆了。
“可是,师傅,等我成为了长老自然可以肆无忌惮,让我付出生命,这不是负担吗?”幼小的他问的毫不留情。
师傅扭过头,盯他,眼神幽幽。吐词清晰:“所以你不需要拥有。”
“那师傅有过吗?”
“嗯。”
“啊?”
看他瞪大的眼睛,师傅伸手过来戳,然后平静道:“曾经有,杀了!”
他躲避师傅的手指,身子往后仰。
师傅没在意,老神在在咪口酒水,再次淡淡的说:“当你蛊术大成后,就会发现,你要杀任何人都只要动动手指那么简单,于是很多时候,你都不记得自己杀过什么人。”
师傅那口酒在嘴中闷了很久也不见往下咽,白魄撑着脑袋盯着他看,直到那中年男人突然趴到石桌上冲他吼:“滚出去,老子要睡觉!”他才屁颠抓过桌上的书就跑。
那男人不止一次跟他说过,若不是教内规定,每个长老必要有个亲传弟子,那他都不知道死了多少次了。
他八岁那年,私自在长老阁发动大型蛊术后失败,师傅就曾提着大刀要剁了他的,若不是书约的师傅,上任的执约长老阻拦,怕他早就成了登霄山上的花肥了。
思绪一时有些飘散,白魄收回心绪时,他盯着发呆的方向已经迎面跑来了一队人马。
他在医神谷时不离开是因为怕连累竹易他们,但现在出了医神谷要冲出包围圈,对他来说却并不困难。
他之所以没这么做,还是有一点欲念在心中盘旋,他想见见汪硕,他清楚自己这一走,回登霄山,怕此生就不复相见了。
他想见见那个男人,想再在他怀中乱蹭一通,想看那男人无奈的眼神。
“我会一直在你身边。”昏迷前那男人分明这样说的。
“白公子吗?”领头者已经到了他跟前五步处,不再前行,跪下行礼。
他点头,那人眼角注意到,瞬间兴奋起来,站起身道:“太好了,主子就在前边等您。”
白魄一震,莫名看向他身后。主子?会是谁?汪硕?怎么可能?
道旁两边树木茂盛,绿草成片的地上偶尔点缀上几朵颜色鲜艳的野花。
一辆普普通通的马车就静静停在小道中央,边上散着十多匹马,几个粗壮布衣男人散落在边上,或牵着马神色自在的给马喂草。
白魄跟着几个人到了这,眼睛瞪的更大了些,微张着嘴,难道真是汪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