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心和孙锦云从小食店出来,只觉四野茫茫,一时不知该往何处去。傍晚时分,两人住进客栈,孙锦云提议道:“姐姐,咱们先休息一会吧,入夜之后就去探那‘蟒蛇山’,我猜那里表面上虽然平静,却很可能暗中云潮汹涌了。”
罗心忖思着说:“那山不是很大,却两度出现‘七叶紫仙草’之事,料来也不简单——好吧,我们就去看看。”这会子她一时忘了自己不会武,万一真出了事,那还不是吃不了兜着走?只是如今她一心想着那“李萧儒”的事,盼着能早日见到他,是以别的倒也顾不上了。
孙锦云接口道:“‘蟒蛇山’虽不是大山,但也并不小。姐姐,据我所知,此山应该是山连山形状的,就是这山的边上还连着别的小山,那可就不大好探了。白天我们虽然见不着江湖人物,但一般的人,为着这‘七叶紫仙草’,也不敢太过明目张胆表露形迹,所以夜晚行动的人比较多。我们须得千万小心。”
晚饭在客栈食堂里吃。罗心和孙锦云点了几味精美小菜,心不在焉地吃着。罗心不经意间凤眼扫了一下周围,见远处一副座头上,一位中年妇人的形态惹人注意。那妇人约四十左右年纪,脸容稍胖,头上挽了一个窝丝,却是富贵人家惯用的“杭州簪”,两眉之间,贴着一个“眉间俏”——就是用精致的装饰小花贴在眉心,也有人管叫“花子”的。看上去风韵犹存。罗心注意她的原因,是因为她的桌子边上放着一柄剑,一个贵富女人拿着一柄长剑出现在客栈里头,就特别的显眼了。
孙锦云抬起头,见罗姐姐注目那个中年妇人,忙也循目望去,她的脸蓦地变了变,有些儿吃惊。她只瞧着几眼,就不敢再瞧了,悄悄拉扯罗姐姐的衣角,以目示意,叫她也别去注意。罗心正感觉那贵妇人回过头来,眼睛像是两道夜色中的鹰枭所发出的那种光芒的时候,正值孙妹妹拉扯自己的衣角,忙收回目光,悄悄问:“这妇人是谁?看上去挺厉害的!”
孙锦云压低声音,说道:“这人呀,我见过一次,是霍雄的妻子,叫上官莲,武功可高着呢。那次在京城,大庭广众之下,一出手就削掉了三个无赖的耳朵,真是让人不忍目睹,谁要是惹了她,那准没好日子过。”
这时店中又进来一位村姑打扮的女人。店中已无空座,只有罗心这一桌只坐了两个人,她就走过来,向两人微微笑一笑算是招呼,就落座了。罗心定睛一看,对方三十来岁,虽然村姑打扮,模样儿倒十分清秀。她的手里也是握着把剑,眉目间泛着隐隐的清愁。
店小二迎上来,问:“客官要吃啥?”她想了想,似乎拿不住主意,就说:“随便,你拣几样可口的小菜做来就行。”不多一会,菜一来她就低头吃饭,也不说话。
罗心想,这女人八成儿也是江湖中人。孙锦云忽然开口问:“姐姐,你是刚出来江湖的吗?瞧这一身装扮,一定是刚从别地方来的了。”
那村姑点点头,望向罗心和孙锦云,特别定睛往罗心身上瞄了几眼,似是微微为她的美貌吃惊,她道:“是的。请问两位妹妹,这附近可有一个白云湖?”
“白云湖?”罗心讶然问:“你也是找白云湖来的?”
“是的,找一个人。”她望向罗心,从罗心的清澈的眸光里,她寻着了一丝可资信任的元素,就说:“这人姓李,叫萧儒。江湖上很有名的。”
“啊!”不但是罗心,就连孙锦云也失声叫起来,问:“你找他……有什么事?”
那村姑的神色黯然,似是已经陷入了痛苦的回忆,半晌才抬起头来,说:“他是我家少爷。我叫小翠。你们认识他么?”——这几句话就证明了她是一个单纯无心机的女人。
罗心点点头,道:“翠姐姐,李公子我们是见过的,不过眼下他人在哪里,我们也说不准。”
“咳,一别十七年,少爷怕是不认得我了!”那叫小翠的村姑,说着话,眼泪止不住落下,忙拿出手绢,悄悄拭去。
罗心和孙锦云身受感染,一时不知该如何安慰,只是忽然之间,她们对这位翠姐姐感到亲切起来。女人跟女人,一旦兴起好感,那便很容易成为知己。罗心道:“翠姐姐,李公子的家事我们也曾听说,实在是……好生让人难过。这样吧,今晚我们也要去白云湖畔的‘蟒蛇山’探探,不如就一起动身吧。”
小翠一时大喜,当下三人吃过饭,罗心抢先付帐,把小翠的那份也结了。小翠虽然年已三十,犹显得脸嫩,红着脸说不出感激的话。三人一起回转客栈,可不巧得很,霍雄的那位婆娘上官莲也回转房间,正与小翠所定的房间相隔,四人打了个照面,彼此无话。
罗心几个一番倾谈,不胜唏嘘。小翠得知李萧儒仍是伤重,整个脸上惶急失色。原来这小翠,正是李造将军府上的一个丫鬟,当日幸得不死,被五台山松云道长救去,授予武技,历经十七年,才准艺成下山。十七年呀,这岁月不短!小翠原是个孤儿,自幼蒙李夫人收养疼爱,这番大恩时刻不忘,为李家报仇的愿望也时刻铭记于她的心中了。怎奈资质所限,前后经历十七年,松云道长才说武艺学成准许下山。这一下山,是先上京城找上霍家,还是流浪江湖寻找少爷?她一时茫然无措,后听得道上的人说李萧儒大侠在济南现身,这才赶来。
罗心跟孙锦云听完小翠述说,都不禁暗暗为李萧儒祈祷,愿他早日伤好报得家仇。这一番倾诉,三人都已成了知己,说定先各自回转客房休息,初更左右再相聚行事。
初更刚到,罗心一觉醒来,刚好孙锦云也自转醒,两人匆匆装扮一下,就行到小翠的房间门口,敲敲门,里面毫无动静,心下不由得起疑,推门而入,见房间里空荡荡,哪里有小翠姐姐的身影?
只见小翠的包裹仍在,她的人和随身长剑却已杳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呢?直觉里,罗心想到隔壁的上官莲,暗呼一声不好,莫非翠姐姐被这人查破身世,所以……想到此,机伶伶打个冷颤。
孙锦云正在皱眉,她也想到了隔壁的上官莲,一时间犹豫着该不该上去打听,忽然灵机一动,走到上官莲的客房门口,敲敲门说道:“大姐,你在吗?我们姑娘家出门儿不方便,这会子内衣倒破了痕,大姐你可有随身携带针线借用一下?”说了两遍,里面没有人应,急忙推门进去,也是杳无一人。罗心尾随而入,说:“糟了,她们之间一定是遇到了什么冲突,咳,这可怎么是好?”
孙锦云跺一跺脚,也是六神无主。无奈之下,两人怀着焦急的心情,只好照计而行,摸黑来到“蟒蛇山”。隆冬的夜晚异常静谧,万籁俱寂,偶有树叶被凉风吹着,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夜色苍茫,伸手难见五指,罗心不会武,孙锦云也没有练成“目能夜视”的功力,无奈之下,只得擦亮火折子,点燃备用的小灯笼,似这般模样,根本说不上“夜探”了!罗心感觉里,这般的夜色直如一个黑色的罩子,罩在人的头上,是那么沉重而狰狞,让人有点喘不过气。
两人小心翼翼地走着,只盼能“正巧”碰见李萧儒师兄弟——如果他们志在“七叶紫仙草”,那么必会不惜一切来寻找这仙草——而白天太引人耳目,只得夜晚行事,因此或可碰面。想着,罗心忽的“啊呀”一声,手里的灯笼掉落下来,孙锦云眼尖,急忙探手操住,接过灯笼到自己的手上。
罗心为什么会突然“啊呀”出声?——她蓦地想到,传说中这“七叶紫仙草”是治伤的圣药,李公子伤势奇重,自然是很需要它的了!而我居然也打他的主意,这仙草……唉,我可怎么办?既希望李公子伤好,又希望王爷病好,这不是进退唯艰么?可怎么办?——因之由不住惊呼出声。
孙锦云叹口气,以为罗姐姐害怕,说:“姐姐,没事,振作点,我们一定会有收获的。”刚说到“收获”前面就有人喝问了,是个熟人的声音,而且不是一般的熟,孙锦云乍然变色。看来今晚这“收获”不见得就是“好收获”。
那声音是谁?孙锦云听出来,正是自己的严父的声音,在说道:“快去看看前面是什么人!”——孙锦云拉起罗心的手就要跑,冷不防眼前人影晃动,早有一个人抢身面前挡住去路,孙锦云认出这人是县里的刘捕头、父亲的得力手下!
孙运德带着一帮捕快走过来,罗心和孙锦云直羞得只恨没有一个地缝钻下去。孙运德做梦也想不到会在这里撞见自己的女儿。他下午才赶到白云湖,百忙里调遣地方上的官儿,加上自己随身捕快,不下百人,遂上山捉拿杀害朝廷锦衣卫的凶手——原云蒙山一伙的盗匪。虽说有点“守株待兔”,但除此暂无他法。因为锦衣卫遇刺这是何等的大事?朝廷怪罪下来,那是以项上人头去打水漂的!一刻也马虎不得。却绝料不到,会待到自己的亲女儿和干女儿这两只“兔子”,真让他又气又恨,脸色立马就呈现出铁青之色。
“云儿,你到这里来干什么?放肆!三更半夜的,家里不睡,摸黑到这里来凑什么热闹!”孙运德厉声道。
“爹爹,女儿……女儿也是为您分忧嘛,女儿若帮您抓住了杀人凶手,那么您也不必操这份心了……“孙锦云这会子倒也机灵,扯了个谎。
“是吗?”孙运德的脸色略见好转,偏过头去望罗心,罗心红着脸,犹豫着点了点头,他才道:“你们……你们太胆大妄为了!能够杀死锦衣卫的人,是何等的人物,你们两个娃娃,这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啊,回去吧,回去吧。”说了两句“回去”,神色黯然下来,显见得心事重重。
罗心和孙锦云大气也不敢出,愣在一边。
“老张,老刘!”孙运德回过身,唤过来两个人,说道:“你们,就护送小姐们回去吧,路上好生看护,别给小姐耍猴头了,否则唯你们是问!”老张、老刘是两个老捕快,为人干练,齐声应“是”。
孙锦云噘起嘴,想发声抗议,孙运德瞪起眼,她便把一股子的闷气硬憋回心里。眼见如此,罗心也实在不好开口说留。两人被老张、老刘看护着走离“蟒蛇山”,孙运德看着女儿走远,叹口气,招呼手下们继续待命。这回事出不妙,连县太爷都亲自动身,一般捕快怎敢怠懈?
罗心跟孙锦云闷闷不乐往回路走,离“蟒蛇山”越远一步,她们的心就越沉一分。孙锦云突地说道:“张大叔,你最近可好?料想已经有好久不来府上了。”老张呵呵一笑,回道:“小姐,下人们没事可不敢打扰府上,平日里跟老刘他们出出公差,闲余时间喝点酒撂磕家常,日子便也这般过去了。”孙锦云眼睛一亮:“对了,想从前刘大叔的酒量是最厉害的,如今这年岁了还行不?”老刘接口道:“小姐,别的不说,单是这‘酒’之一道,便很少有人喝得过我老刘的。”孙锦云“噗哧”一笑说,“我才不信呢!刘大叔有五十岁了吧,喝酒还能这么厉害?——张大叔,你说对不?”老张道:“我老张比起老刘,喝酒可也不赖。”
孙锦云嘟起嘴:“你们两个都在吹牛。”老张、老刘同声呵呵笑道:“小姐,我们便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在娇蛮的小姐面前吹牛呀。”“是不是吹,等会儿就知道了,前面就有一家酒馆,开夜店的,张大叔刘大叔上去试试我才会信呀。”这一来,老张、老刘咽咽唾沫,有点心动,但想到县太爷的命令,他们不干了:“这酒么,留到回了家再喝也不迟,小姐你别打如意算盘,我们可不是吃土长大的,嘿嘿。”
孙锦云没辙,向罗心低声道:“姐姐你先想个法儿脱身,我走不了了,待回到家后再寻法子偷跑出来。”
罗心只好点头,想了想,说:“两位大叔,眼下办案事大,你们好不知轻重,我们自己会走回家去,何苦劳烦大叔们护送?”老张道:“这是县太爷的命令,我们不敢不依。”罗心忽地冷冷道:“可是我……我有急事儿,我的义兄是京城的孙庆飞大捕头,我现在要找他去。”“哇呀,孙大捕头是罗姑娘的大哥呀?这会子他也来这儿啦?”——却是老刘的声音。罗心道:“大概会来吧,我得找他去了。”说完就想走开。
老张、老刘稍稍犹豫,没有出手拦阻。一来,罗姑娘并非孙府的人,他们不敢过分强留,二来嘛,那个孙庆飞是捕快们心目中的英雄、顶头上司,他的妹子别人也不好为难了!而孙锦云因父亲的一声命令,就没那么好的运气了。
罗心回过头,对孙锦云说道:“云妹,你先回家照顾伯母吧,这是权宜之计,姐姐要先走了,仙草和翠姐姐那边的事我会照应。”边说,身子一边消失在夜空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