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正独自出宫门,朱漆门外停着一辆马车。因外臣不可乘车马出入宫禁,宫门处常常有外客驻留,他并未加以注意,径自向前走。然而从那马车里头走下来一个人,正是柳凝霜。
柳凝霜在婢女的搀扶下走下了车,立刻便瞧见了孤身一人的息衎,走上前来见礼:“平王殿下。”
息衎正望着天色,烈日当头,算着时辰觉得这时候回王府陪曦和用午膳已经有些晚了,正急匆匆地赶着时间,便草草地应了一句,继续向前。
然而柳凝霜很快叫住他:“殿下请留步。”
出于礼数,他只好停步,回过身来:“柳小姐。”
柳凝霜看了看他的神色,微笑道:“看殿下行色匆匆,难道有什么急事?”
息衎望了一眼天上,暂时平下心境,道:“无甚匆忙的。柳小姐可有何要紧事?”
“我并无甚要紧事,只是看殿下最近有些心神不宁,奈何始终未得机会相询。若殿下遇见了什么难题,或许能与我诉一诉衷肠,兴许我亦能为殿下排忧解难也未可知呢。”
“多谢柳小姐好意,不过我并无甚难处。”息衎友善地笑了笑,“我看柳小姐这是要进宫,若是耽误了就不好,我还是先行告辞了。”
“若是家中有人等候,殿下自然着急。而能让殿下如此牵肠挂肚,白姑娘委实有福气。”柳凝霜浅笑。
皇帝并未将息衎早已成亲之事公开,但柳凝霜与息衎私底下有来往,却是知道这个事的。
息衎虽然察觉她此时的语气有些微妙,但并未在意,只拱手告辞,转身便走。
然而柳凝霜在他身后说了一句话——
“殿下可知,神仙在流血时是何感受么?”
他的脚步顿住,背对着她,微微睁大的眼睛中透露出不可置信。
“殿下并不曾那般流过血,想来并不懂得这种感受。”柳凝霜的声音靠近,仍似带着温婉的笑意,听在息衎耳中却没有丝毫温度,“而白姑娘,或许也不曾告知殿下那种痛苦罢?”
息衎忽然想起,曦和说柳凝霜是人身妖魂。
他僵硬着未转身,手中却被塞进了一个东西。
他拿起来一看,是一枚藕荷色的锦囊。
“这是我送殿下的礼物。”柳凝霜的声音后退了一点,浅浅地笑着,“从前殿下并不收我的东西,是担心白姑娘介意。这个锦囊,我也不强求殿下收下,殿下只需打开看一看,再决定要不要我的下一份礼。”她在他身后福了一福,“臣女告退。”
息衎一直站在原地,直到柳凝霜进了宫之后,他才打开那枚锦囊。
里面有一张字条。
端端正正的蝇头小楷,平铺直叙了他现在的身体状况,以及对曦和所造成的伤害,最后,约他明日在柳尚书府中相见。
除了江疑在荣江底的水驿、白鹤仙人在半山腰的学塾,他不喜欢去任何别人的住处。
这种被胁迫去别人家里的感觉很不好,但自己拼力保守的秘密忽然被别人一下子拆穿了,这种感觉,更不好。
他将字条上的内容重三遍四地读,柳凝霜字里行间的意思分明是想要帮助他,然而他始终有种被别人扒光了衣服盯着看的羞耻感。
最终,他将手里的字条揉成一团,稍一用力便成了齑粉,锦囊随手丢在了路边。
第二日,息衎出现在了兵部尚书的府门前。
家丁进去通报,很快就有下人请他进内院。息衎认为自己贸然进入内眷后院委实不妥,那引路的家丁却说是他们家小姐如此吩咐的,他心中压着事,也无暇理论这等琐事,只皱了皱眉却并未再多说什么。那家丁毕恭毕敬地将他带至后花园,然后有婢女上前来请他在庭院中坐下,说她们小姐还在理妆,请平王殿下稍等。
息衎坐在院子里,周遭景色雅致,却并未吸引他的注意,桌上的茶水亦未动分毫。
过了一会儿,柳凝霜从房中出来,见到息衎,行了礼:“殿下。”
息衎并未回礼,只看着待她坐下,一言不发。
柳凝霜望着一边的花草,轻轻一笑:“今年的海棠开得分外红艳,想来是个好兆头。”
息衎望着她,道:“柳小姐今日请我来,大约不是为了赏花罢。”他见柳凝霜转过眼来,问道,“你告诉我你知道了那些事,目的是什么?”
柳凝霜道:“殿下不问我为何会知道么?”
息衎沉默了一下,道:“你是妖。”
柳凝霜毫不意外他知道这个事实,颔首道:“我确实是妖,不过这具身子确实是个凡人。不过,殿下,您身上的东西可是能轰动六界的大秘密,即便我是妖,也震惊了许久。倘若殿下您还是从前那个样子,我还真没把握这样来到你的面前……”她见息衎疑惑地皱眉,很快转了话锋,“我虽不知白姑娘究竟是何方神仙,竟然能够以一己之力压制住殿□□内的异常,但也晓得,不论何等厉害的神仙,其元神也经不住您体内这个东西的摧残。”
息衎微微垂了眼帘。
“凝霜爱慕殿下已久,这是殿下心知肚明的。我虽不强求,却不希望殿下长久地沉浸在折磨中。”柳凝霜的语气温柔,继续道,“殿下对白姑娘用情至深,我羡慕不已,也希望白姑娘能早日好起来,至少不再承受这样的折磨。要知道,殿下身上的东西一日不除,你便永远需要她的元神做养料,可即便她再强大,也不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若凝霜所料不错,殿下这段时日心神不宁,想来是因为伤及白姑娘而自责罢?”
息衎终于听出了点门道:“你有办法?”
“我确实有办法,而且很简单。”柳凝霜道,“殿下你以为白姑娘的元神能够压制你体内那个元神,但实际上它只是在借白姑娘的元神滋养自己罢了。而这一点,恐怕连你的师尊自己都不知道。”
息衎的手微微一紧。
“你在白姑娘身上掠夺得越多,对你体内的东西就越有利,它会越来越强大,直到有一天你再也压制不住它,它会彻底地占据你的身体,而你则从这个世上消失,到了那个时候,想来白姑娘也撑不住了。”柳凝霜嗓音微沉,“白姑娘的血于你而言是罂粟,你以为它救你于水火,实际上却是渡你入魔。这样的结果,我们谁都不愿意看到。”
“你的意思是——”
“离开她。”柳凝霜语气坚定得斩钉截铁。
息衎一滞,转开眼:“这不可能。”
“只要你们在一起,你就永远克制不了欲/望,你总有一天会把她害死,也害死你自己。”
息衎站起身,冷硬地道:“不必再说了,任何办法我都可以接受,唯独这一件不行。这件事我会与她一起面对,她也不会同意我这么做。”
“殿下,你现在还没有弄清楚吗?这根本不是同意不同意的问题,这件事也根本不需要你们两个人一起面对。”柳凝霜也站起来,略显激动,“这件事只要你自己做决定,只要你下定决心离开她,就是保全她。既然你对她用情至深,那么她也该对你如此,两个人一起面对的结局就是同归于尽,你想要这样的结果吗?”
“我想要什么样的结果不需要柳小姐操心,我先告辞了。”息衎抬腿就走。
“站住!”柳凝霜拉住他的袖子,已经浑然失了大家闺秀的风度,语气变得乞求,“你们俩在一起只会带来灾难,不止是你们两个,还有六界!殿下,我真的不知道她究竟有什么好,为何不论过了多少年,你都不肯回头看看其他爱你的人……”
“我已经成亲了,柳小姐请自重。”息衎毫不犹豫地将袖子从她手中抽走,“息衎此生不会再爱上其他人,柳小姐还是早日决断,莫要自苦。”
“好,好,你既如此冥顽不灵,还谈什么爱她,连保护她你都不愿意……”
没等她的话说完,息衎便快步走出了院子,甚至片刻都不愿意多待,腾云离开了。
柳凝霜立在原地,眸光颤抖,眼中含泪,最终拳头握紧,用力地敲在石桌上。
……
息衎回到白旭山,落在院门口,见曦和从屋里端出菜碟子来摆在桌上,见到他回来,笑了一下:“回来了。”
息衎深呼吸几次,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心情和仪容,走过去。
曦和低着头将碗筷放好:“我看你回来得晚了,就自己炒了两个菜,不好吃可别怪我。做什么去了,这么晚才……”
息衎从身后抱住她。
她的动作微微一滞,然后微微笑道:“怎么了?”
“没什么。”息衎紧紧地搂着她,仿佛此生都要将她禁锢在自己的怀里,他埋下头,“你一直在我身边,真好。”
曦和不知他是怎么了,但听得此言竟莫名深情,良久才“嗯”了一声。
息衎再抱了她一会儿,然后放开,再看脸上已是温和从容的笑意:“吃饭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