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要山乃帝之密都,北望河曲,南望墠渚,乃禹父所化。山神武罗司之,畛水自南向北注入大河,而天族太子与妖界公主的婚礼地点便选在了青要山顶,畛水源流之处,四周俯瞰群峦万壑,风水乃是绝伦的好。
婚礼的阵仗很大,天族以天为幕建了个奢华的殿台,金镶玉嵌,处处喜红之色。
天族没有拜堂这么一说,男女成亲只需焚香以告青冥,再加上一个主婚的做见证,便算是成事。但天族素来讲究面子,若是普通人,随随便便焚个香便罢了,可此番结亲的毕竟是天族这十几万年来最有威望的太子,这婚礼自然草率不得,四海八荒一众有头脸的神仙大多受了邀请,并着妖界一批能人,一同见证他们太子公主殿下的金玉良缘。
吉时已近,青要山顶大摆筵席,天界与妖界的客人分坐两边,北斗星君主婚,排场甚是浩大。
只不过,在天界这方,宴席上的宾客在慨叹广胤与流琴终于修成正果之余,也不免唠嗑两句别样的八卦。而这别样的八卦,则与宴上缺席的几人有关。
首先是天族辈分最高,位及上神,交情遍及四海八荒的弈樵上神。这位弈樵上神虽然年纪大了些,但样貌顶好,脾气顶好,以至于人缘好得令人发指,其足迹遍及六界,六界之中,只要是名头稍稍数得上号的,便绝无不认得他的,而名头不那么响亮的,他也认识大半,比之司命星君还要熟知六界八卦。因此弈樵其人,几乎算得上是一个传奇。而今日这个传奇竟然没出现在这个婚礼上,令许多人有些意兴阑珊。
其次,则是广胤的亲弟弟,身为天族二皇子的广澜。这位殿下乃是天界最为出名的一朵奇葩,不仅举止奇葩,品味也很奇葩,却意外地很讨人喜欢。这位殿下与其兄长乃是截然相反的两个性子,素来是哪里有热闹便必得去凑一凑,就算是蹲在茅坑里听见的消息,也得提着裤子往热闹处赶。因此今次这般难得一见的热闹,他竟然不来凑,令人很是惊奇。
最后那个,也是位份最重的,即身为天族尊神,又是广胤他亲师尊,且前段时间与其传了一小段风闻的洛檀洲曦和。虽说洛檀洲的那位尊神自天地大战后素来深居简出,以往可是见也难得见一面的,但自从几年前他们太子殿下成年礼之后,便频频出现在人前,吸引了不少目光,也令那些神仙们闲来无事多了不少的谈资。按理来说,他们尊神连太子殿下的成年礼都亲自出席了,这娶亲乃是关乎他们殿下此后数万年乃至一生的大事,尊神却反而不露面,这委实有些不合常理。此番来凑热闹的神仙中,也不乏许多冲着想见尊神一面来的,而这婚礼都快要开始了,尊神却依旧不曾露面,连高台上的席位都未曾专设,想来是无缘见面了。
而就因这三人不曾露面,代表自家父王前来赴宴,混迹在人群中的讹兽一族的婴勺小帝姬,则感到无比的寂寞,只能跟诸宁并着司命混在一处,探头探脑地找有没有什么熟人。
除此之外,这婚礼上仍有几处显著的缺漏。一来是那本应义不容辞为儿子主婚的天帝,据说受种种磕绊无法亲自主婚,但这前所未有盛大喜庆的排场总算填补了些许遗憾;二来便是女方兄长,妖君曲镜的缺席,不过妖界主君失踪许久,离苛暂代主君行事的消息已经传开,倒是并无太多人觉得奇怪。
这三点细数过来委实令人匪夷所思,但都不足以盖过今日成亲的喜气。只是这些八卦中,已经有有心人注意到,此番给天族太子主婚的,即便不是天帝,也该是主管天界姻缘的南斗星君,怎么着也不会轮到维系天河掌管仙籍的北斗星君来。
席上正喧闹间,殿台下远处传来一声清越的哨响,九转的曲调预示着新郎顺利迎亲,送亲的队伍已经行至的大门口。高台上,北斗星君浑身一震,打了个结的长长的白胡子抖了一抖,立即精神抖擞起来,外头九韶宫调响起,在场无数宾客翘首以盼,只见二十四羽白鹤牵着红绸自上空列阵飞过,嘹亮高亢的鹤鸣令人精神振奋,北斗星君转身,点燃了硕大香炉中两柱并排手臂粗的囍香,青白色的烟雾袅袅缭绕上天,仪式庄重典雅。
这时所有人皆停止了敬酒,低声谈笑着向门口阶下望去。
玉阶下,首先出现的是男子金色嵌着红宝石的发冠,然后是新娘沉重华美的金色发饰,继而男子冠玉似的面庞自上而下出现,大红色的喜服上以金线绣着九首云龙的花样,与同样一身喜服的新娘子,二人之间牵着初春鲜嫩的柳枝,共同缓步走上喜堂。
礼乐持续奏响,带着天宫一贯的庄重高雅,伴随着新人每一步落下,韶音婉转瑰丽,响彻群山。
香烛持续燃烧,新人来到殿前,止步,敛裾向东而跪。
北斗星君接过呈上的新鲜柳枝,在新郎新娘的头顶各洒下一片露珠,寓意福泽绵长,继而转身,将柳枝插于香炉中两柱囍香之间。
就在北斗星君即将插柳之际,空中忽然传来一声“且慢”。
原本聚精会神观礼的众人一惊,与被打断的北斗星君一同抬头望空中望去。
只见半空中一只巨大的白鹤正舞动双翼,其两侧各有一名总角童子,有些眼尖的已经认出来那是南斗星君的伴驾童子,白鹤缓缓飞落于殿中,坐于其背上的老者缓缓走下来,并重新说了一声:“且慢。”
人群中窃窃低语起来。
跪地的广胤站起身来,面无表情,而起身侧的流琴显然已经面色不太好看了。
别人不知道,但她自己清楚地记得,这已经是她第二次与广胤成婚,可次次都无法顺利到底。上一次是曦和,这一次竟是一个南斗星君。
想到这里,她的脸上又掠过一抹得意近乎狠毒的神色,不管来的是谁,至少,曦和是再也不可能出现了。
广胤转身,面向着南斗星君,神色淡淡的:“星君何事相扰?”
南斗星君上了年纪动作缓慢,并未立即回话,而是在童子的搀扶下从仙鹤身上缓慢地走下地来,在不明所以各怀心思的众人目光下捋了捋胡子,再抚了抚袖子,才抬头望向广胤,缓声道:“殿下,你不能与流琴公主成亲。”
大殿上顿时骚动起来。
混在人群中的婴勺立时抠紧了司命的胳膊,害得后者低声嗷嗷喊疼。
流琴即刻起身,上前一步,却被广胤拦下。
广胤眯了眯眼,微微扬声,压过周围的窃窃私语,语调仍旧是冷且沉的:“今日乃本君大婚之日,星君有话要讲,且自掂量掂量,可切勿信口雌黄,胡乱搅扰典礼,否则可是犯了两界众怒。”
语意虽不悦,语气却没有丝毫起伏,令人辨不出喜怒。
南斗星君道:“殿下且回答老朽一句话,天族有法,凡帝脉子孙,一生忠贞至上,夫妻伉俪,唯彼此一人,相伴一生,是也不是?”
“是。”
“那殿下为何还要娶流琴公主?”南斗星君年纪大了,见惯了各种场面,此时也不在意旁边开始议论纷纷的宾客众人,只用那双混沌的眼睛望着广胤,语重心长,“难道殿下忘了,三千年前在凡界,与您结发相伴,发誓共度此生的,是哪位仙家吗?”
听得此秘闻,人群霎时骚动起来。
婴勺自然猜到了是谁,掐着司命的手臂,恨恨地道:“让他背叛我师父,哼,负心汉,活该有人砸场子!”
司命脸上则露出一抹忧色,也顾不得痛,摇摇头道:“殿下此番心意坚决,南斗星君如此……我怕会弄得更僵。”
流言蜚语顿时满天飞,听着那些无根无蒂的猜测,流琴即便修养再好也终于按捺不住:“南斗星君,殿下于凡界历劫时自有一世命格,当初发生之事与今日无关,以凡人之躯与人成亲,如何作数?难道殿下若是娶了个凡人,还得追着那凡人生生世世与之相守?”
“公主此言差矣。”南斗星君抚了抚花白的胡子,摇摇头道,“殿下当初于凡界的命格中确实有一桩婚事,且那婚事到最后也成了,自然不作数。然而殿下在凡界乃是走的修仙一途,修成仙身后与人成亲,且对方乃是正经天族人,彼此按照天界礼节焚香以告青冥,这一桩婚事在当时便已载入老朽的婚媒簿子里……”说着从一旁的童子手中取过一册厚厚的本子,翻了翻,翻到一页停下,凑近了仔细念道,“对,就是这个,大翎二百一十六年十一月初一,息衎与曦——”
一道破风之声倏然打断了南斗星君的话。
一枚尖锐之物承载着强劲的法力自高空而来,直刺高台,玉阶陡然裂开,一枚东西深深地扎入广胤身前的地面。
所有人悚然一惊,霎时望向天空。
唯独广胤,待灰尘散去,目光落在足前,瞳孔微微一缩。
他看得真真切切,那刻入足前玉阶的东西,是一支桃木簪。
他倏地仰头,只见天空遥遥的两个黑点瞬息之间已至山顶,白鹤羽翼宽大,其上立着一名白衣女子,墨发藤萝,惊为天人,眉眼漆黑,举手投足浑然尊神气度,却隐隐如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