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子健带小齐去自首时,遇到了从香港回来的伍志。他看着小齐,表情有那么一瞬间的改变,只是很快就恢复平静。伍志平静地问:“小齐回来了,好久不见了。中午我请大家吃饭,怎么样?”
杜子健准备说话,小齐却抢着说:“我和杜总外出办点事,到晚上才能回来,要不,伍总晚上请大家一起吃饭?”
杜子健看了一眼小齐,小齐的表情已经很平静,而且看不出刚刚哭过的痕迹,特别是她这样说的时候,杜子健才知道,小齐早就不是他眼中那个满心只有爱情,做事说话率性张扬的女孩子。第一次,他感觉到了小齐的成熟,感觉到小齐再也不是原先那个不谙世事的小女孩。也许是近一段时间遇到的事情太多,太突然,环境的突变促使了她的嬗变;也许是她过早地被生存和,挤压成为另另一类早熟的女孩;也许生存在最底层的她,不该对爱情拥有幻想和向往。不管是哪一种也许,不知为什么,杜子健心里忽然有股说不清的感受,悲凉、惋惜、毁灭以及沉重等等情绪冒出来时,他除了无抵抗、无条件地接受外,他竟然找不到任何为小齐、为余秋琪、为冉小娅、甚至为自己开脱的理由。
生活一再挑战着他的底线,生活也一再刷新着他的底线,可是,他不想束手待毙,更不想再拿官场的规律性和潜规则来说服自己去接受或者迎合。无论哪一种结果,都是现在的杜子健所不愿意要的一种结果。
伍志“哦”了一声,他看看杜子健,表情平静说:“那你们开车去吧,早办完,早回来,大家也好久没在一块喝酒了。晚上见。”说着,就往楼上走,杜子健带着小齐去停车场,他发动车子时,感觉伍志就站在楼上看着他们,伍志目光穿透了他和小齐。可是,他必须努力地让自己平静,他必须若无其事地带着小齐离开平安里。只要离开,只要逃离,他才觉得小齐是安全的。
其实伍志对小齐的归来很吃惊,在杜子健开车离开后,他就给罗婉知打电话,她也在北京。成道训把照片事件告诉了她,要她尽快处理好谋杀冉小娅的事件。这一次,成道训很严肃,甚至是严厉地告诉罗婉知说:这事天一般大,一旦被人找到破绽,抓到把柄,事情就会急转直下,到时谁也救不了他们。在跟成道训在一起生活的这么多年里,罗婉知还是第一次感受到成道训的威严。在一起的几十年时间,尽管成道训也会有很强的原则性,但总是在一再迁就自己,能敷衍的就敷衍。在她离开吴江,成年累月在北京、香港两地跑的这些年里,成道训从来没有责备过她。无论是因为什么,罗婉知总是在内心里会有着一些对成道训的愧疚。虽然成道训的女人远不至冉小娅一个,可是给罗婉知造成威胁的只有冉小娅一个,她就不该拿怀孕来威胁她。她其实找过冉小娅,她求冉小娅打掉孩子,她可以给冉小娅一笔钱或者职位,可是这个女孩油盐不进,说什么也要生下成道训的孩子。无论成道训在女人之间如何游弋,包括成道训和梅洁的风言风语传得满吴江都是,只要她的妻子地位不动摇,她都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男人嘛,在外面玩累了,总有一天会记得回家。她要等,等成道训权力退尽,全心全意回家的那一刻。没想到的是,半途杀出了一个比女儿大不了几岁的女人,而且这一次的成道训动了感情,否则绝对不会让一个危险人物进入北京,并且很有可能掌握了他们转移资金的秘密。
罗婉知其实也深知谋杀冉小娅的严重性,只是当时过于冲动,再说了,她以为人不知,鬼不觉地请人干掉冉小娅,她的妻子地位就可以保住。可是她万万没想到的是,在吴江,居然有人敢在背后对成道训下手,居然有人早就盯住了冉小娅。现在回想起来,她觉得冲动就是魔鬼,在冉小娅事件中,她处理得过于草率,但事已至此,也只好想办法去努力弥补了。
罗婉知这两天都在找那个推冉小娅下山的男人,可那位男人失踪了。家里找不到人,电话也打不通。要知道尽管没有说明,但这事谁都清楚,事完后,谁最希望这个人消失,最好是世上根本就没存在过这个人的。但最希望这个人不存在的罗婉知,现在却最希望能马上联系到这个人。她正在发急时,伍志的电话打进来了,一听小齐被杜子健带走,她在电话里就开始大骂伍志:“你们都是猪脑子,让你们不要在吴江留把柄,不要办什么厂,你们偏不听,这下好了,你们自己解决去。妈的个巴子。”气急败坏了的罗婉知,她没曾想自己能像一个泼妇,骂出这样的话来。好歹她也是大学的教师,如果当年不辞职下海经商的话,她现在早就是罗教授了。可是,开弓没有回头箭,环境把她变成了现在的泼妇和怨妇。她实在控制不住自己,从打离开原来的那个环境,踏入到了这样一片烂泥潭中,随着日子的一天天过去,不知不觉中罗婉知变了,从一个原本文雅素净的知识女性,变得越来越世俗,越来越泼辣和具有冒险性。但这种紧张的生活很难让她静下心来,仔细思考一下,想想自己,想想周围的人和环境。这些年,她大多时间在飞机上度过,连自己女儿她也很难有时间去关心,去像一个普通的母亲那样关爱一下思思。从一开始,她就不知道自己是在干什么,到现在完全忘掉了,像一只陀螺,被一根无形的鞭子抽打得拼命旋转、旋转,完全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突然失去了动力,颓倒在地上。她习惯了飞来飞去的高速运转的生活,很少想一想,要停下来,等等自己的灵魂。现在,她想停下来,想去反思一下昨天的失误,今天的迷补,明天的开始,可是,她偏偏停不下来。生活让她没有办法停下来。生活就是这样,不管你愿不愿意,而是你从一开始运转的时候,注定了你的所有。就像是一个提线木偶,更像一只转轮上的老鼠;不是你不愿意停下来,而是你没法停下来。
罗婉知气冲冲地挂断了电话,可是心却怎么也难以平静。她已经知道杜子健在查江南贸易公司的帐,只是他查到了哪一步,罗婉知不知道。现在小齐在杜子健手里,很明显,他肯定知道了制药厂的事情,尽管制药厂是伍志和胡总玩的圈钱花样,她并没有参与,可现在,她和伍志,甚至连同胡总这样的人被强行地绑在了一条船上,她不能不管,也不得不参与进去。伍志知道太多的秘密,一旦他出事,这条船上的人,谁也跑不掉。伍志现在出事了,她真的能坐视不管吗?
想到这些,罗婉知叹口气,不得不重新拿起电话,给伍志打了过去,让他密切注意杜子健的动向,她会让思思去试探杜子健,到底拿到了他们多少证据,实在不行,就想办法干掉杜子健。在电话里提到这种对一般人说来很恐怖的事情,在罗婉知却显得非常平静,甚至她想到让自己女儿去套杜子健这样的想法,也没能让她的心有点触动。这该是怎样的一个女人?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罗婉知变得这样冷酷和冷漠。
尽管听到电话里罗婉知的决定,伍志不由得打个寒噤,但事到如今,他也不得不按照罗婉知所说去办。他很快弄了一辆车,沿着杜子健所走的方向去找他们。好在北京堵车堵得严重,他很快在堵车队伍里发现了杜子健,便跟在他们车后,看看杜子健到底要到小齐藏到哪里去。
杜子健把小齐带到了孟明浩秘书这里,他需要孟秘书的建议。伍志坐在车里等他们,只是他已经感到不安,孟明浩秘书是老首长的贴身秘书,小齐在他手里,莫部长就是再想帮他们,也奈何不了老首长。他一急,又给罗婉知打电话,罗婉知让他稳住,她让思思约杜子健出来谈。
小齐正在给孟秘书讲述整个事件的过程时,杜子健的手机有信息进来的提示,他一看,竟然是小雨,只有一句话:我有事急见你。
杜子健把小齐留在了孟秘书这里,开车急奔小雨的学校。伍志一直跟着,直到杜子健接上小雨,伍志才在罗婉知的指示下,离开了他们。
杜子健已经很长时间没见到小雨了,接上小雨,他的心一直乱跳,他不敢看小雨,却感觉小雨一直在看他。他想对小雨说声对不起,可是这三个字一直卡在咽喉里,一路上,他都没有说出来。
小雨没有问杜子健要带她去哪里,她还是那么地信任他。杜子健把车子开到上次去过的郊外,还是那个地方,他们停了下来,小雨抬眼看着他,他也看着小雨,目光这么一撞时,小雨的眼泪却大豆般地往下掉。
“小雨,”杜子健一边叫着成思雨的名字,一边伸手去擦她脸上的眼泪。
“我一直很想你。”小雨说。
“我也是。”杜子健伸手把小雨拉进了自己的怀里,那一刻,他们的尴尬,他所要说的对不起,全部消失了,剩下的只有他和她这样彼此相依相偎。
时间不知道过了多久,小雨先说话了,“你真的准备把手上的证据交上去吗?”
杜子健一惊,他的身子弹了一下,下意识地迅速松开了环绕着小雨的手,他已经明白小雨约他的目的。他的身子一下子变得僵硬起来。车窗上挂着的那个泰迪熊的布偶,在有些暗淡的阳光下,似乎在轻微晃动。他一时间难以开口,难以发声。
杜子健很难过,原来一切是他的单相思,原来小雨是要从他这里试探证据,原来小雨不是想他,可小雨却打着爱情的名义。爱情,这个美丽的词,毁掉小齐的同时,难道也要毁掉他和小雨吗?
小雨的身子也一下子坐直了,她看着杜子健,刚刚有的温情,被她的问话全部打碎了,她和他又回到了尴尬之中。
“你今天就是为了这件事约我的?”杜子健问。他的脸色写满了冷气。
“是的。”小雨回答得很干脆。可是她的心又在哭泣,她还是没有放下这个男人。
“我要是说,我有证据,你怎么办?”杜子健继续问。
“我会求你,放过我爸,放过我妈。”小雨的声音低了下去。
“自造孽,不可活。”杜子健的眼光飘向了郊外的菜地,正是蔬菜生长的季节,远处绿油油一片,在杜子健的眼里,一如油画般美丽。可是现在,杜子健想象中美丽的油画硬生生添上了这么一笔,而且还是打着爱情的名义。
爱,这个字眼,难道真的要以毁灭的代价来书写吗?杜子健的心突然间塞满了寒冰,一如他带小齐离开平安里时的那种复杂和悲痛。
“你真的不肯放过他们吗?”小雨的声音终于变成了哭泣。
“小雨,不是我肯不肯放过他们,而是他们犯下的罪孽太多,吴江不会放过他们。你知道吗?胡总从吴江圈了几千万的资金,还将小齐卖到了云南,被一位四、五十岁的老男人欺凌,她死里逃生,就为了揭发他们,我能阻止吗?”杜子健很生气了,他望着小雨,眼里全是质问。
“可是,这件事与我爸,与我妈有什么关系呢?”小雨努力地想辩解。那是她的父母啊,无论他们犯下了多大的罪孽,小雨还是想尽力救他们。母亲求她的话还在耳边,“思思,救救我,除了你,没人能够救我。”面对母亲的求救,她从没有丝毫对母亲行为的质疑,从出生那时起,这个世界对于她就是暖色调的,充满了温馨。她也从不会去设想他人的目的是否正当,在她的心底里,从来也没有“他者即地狱”这样的认识,她的世界就是像小时候妈妈在自己夜里睡着前讲的童话般的世界。尽管她有了疑虑,有了一种难以名状的难受,她还是约了杜子健,还是那么矛盾地把自己置身于杜子健面前,可是现在,面对他的质问时,小雨也知道自己的辩解是苍白的,可是她还是想要努力救妈妈。
“冉小娅的死与他们没关系吗?秀平桥的倒塌与他们没关系吗?还有刚刚从秀湖转走的几百万与他们没关系吗?”杜子健这一次是真的愤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