媭又陪着略坐了片刻,毕竟是国丧期间,又眼见到如差,她自知不宜多留,便知趣的起身告辞了。
我和如意两人看着她的身影走出大殿,良久才转回头默默的看着对方。
如意快十二岁了。可能是因为自幼便衣食无忧,营养全面,所以他的肤质细润光滑,个头要比同龄人更高些。脸颊边原有的婴儿肥现在逐渐消失了,尖尖的下颌,眼角微微有些向两鬓斜挑,看上去已经开始有一个英俊少年的雏形。
他出生时母亲说这孩子像我,原以为男孩子长大后总归越来越像父亲,但今天这么细细的看看,如意的眉眼,脸型,甚至看人的神气,竟然和我有七八分的相似。毕竟是从自己身体里孕育出来的生命啊。我忽然心生感慨,轻轻俯过身,伸手抚过他的脸颊,轻声道:“如意,你长大了。”
“不知母后唤孩儿前来有何事要吩咐?”如意一脸严肃地道。仅仅一天之前,他还和玉华两个在我面前撒娇笑闹抢吃的,这会儿身份一变,连说话的语气也变了。
我苦笑了一下,拍了拍他的肩,道:“以后当着外人,你行事说话固然要谨慎,可回到母后这里来便不必了。当着亲娘的面还要那么正正经经,做人岂不是太累了。”
如意原本紧绷着的表情渐渐放松了下来,露出了他这个年龄该有的苦恼、悲伤、沮丧还有不安,哭丧着脸道:“刚刚陆师傅和我说当皇帝地人要喜怒不形于色。不能让别人知道自己心里想什么。我……我试了试,总是不成,一想到父皇就忍不住要哭……”
我叹了口气:“时时刻刻都不喜不悲,那岂不成了木头人。你陆贾师傅虽是儒家大师,却也不是每句话都对的。母后一直想和你说,尽信书,不如无书,尽信师,不如无师。以后看你年纪小。只怕说了你也未必能懂。可现在你是皇帝了,就不能不明白这一点。”
意有些迷惑的点了点头。
“你陆师傅除了告诉你要做一个木头人之外,还说什么了?”
“呃……”如意有些迟疑。
“是不是把陈大人痛斥了一顿?”
“嗯……”如意小心翼翼的瞟着我的脸色。
“那你心里是怎么想的?嗯?就是陈大人所说的,让母后垂帘之事。”我淡淡地道。
“孩儿……孩儿……不知道。”如意吃吃地道。
“心里怎么想。就怎么说,天底下,至亲不过母子,有母后面前还有什么好遮掩的。”
如意低着头。半日方道:“孩子年幼,母后若能垂帘辅政,遇到大事替孩儿拿个主意,那自然是好事。可自古以来便无……便无后宫女子垂帘干政之例。只怕传出去会惹得……惹得天下物议,耻笑我们堂堂帝皇之家竟没个尊卑规矩。”
“干政?”我笑了一下,道:“这词倒是用得好。大概不会是你一个孩子能想出来的吧。”
“什么叫堂堂帝皇之家?老刘家现在竟然也用得上‘堂堂’这两个字了?”我冷笑道:“往前看十几年。一个个都蹲在土里刨食呢。这才过了几天好日子,就‘堂堂’起来了。”
如意一滞。微微有些慌乱。
我觉得自己前面那句话多少也有些尖刻,便缓了缓语气,道:“如意,你从小就离开家乡,可能不清楚当年咱们家在沛县也就是个农户,若不是后来天下大乱,你父皇豁出命去打江山,你现在也就是个老百姓罢了,就算手里比别人多几个活钱,见到地方一个小官也还是要打点陪笑避让三分。所以说到根子上,咱们地出身和那些百姓也没什么区别。不过是一个得了时运,一个未得时运罢了。现在自己成天说自己有多么尊贵,岂不是笑话。”
如意低着头,嗯了一声。
“若说到规矩,那些小家小户,家里男人死了,孩子还小,女人顶门立户的也有不少,倒也没什么稀罕的。”秦末汉初多年战争,男子数量剧减,很多家庭不得不靠女人来支撑,在
家都习以为常了,可在这“堂堂”的帝王之家就成了事。
我顿了顿,道:“当然,母后地意思并不是说一定就要拉上道帘子坐到朝堂上去。母后只是希望你能自己好好想一想,怎么做才是正确的。你长大了,以后你会遇到很多类似的情况,每个人都会从自己的角度告诉你所谓地正确做法,而你必须要自己做出选择。”
“是。母后,孩儿知道了。”如意看上去却还是有些茫然。
我点了点头,道:“这些日子要替你父皇守灵,朝廷那边的事,萧丞相应该大部分都替你处理掉了。他是你未来的丈人,这个时候多出些力是应该的。你空下来就想想母后今天和你说地话,自己做个决定。”
意诺了一声,又道:“对了,母后,刚刚萧大人告诉我,已经派人急驰齐都报知大哥去了,一来一回,估计大哥最快也要八天才能赶到。”
“八天……”我略略推算了一下,竹使符刚刚才出发,一路换马不换人,至少也得三天才能跑到齐国。而刘肥回程的速度绝对不可能有竹使符那么快,估计得四天左右才能回到长安。中间再加上安排齐地事务,收拾东西,召集人手等等耽误的时间,八天算是相当地勉强。
刘肥这孩子我倒没放在心上,私生子这个身份让他苦恼了很久,哪怕他是中国历史上最有福气地私生子,分到地齐国属地足足占了大汉朝五分之一的面积,可终究还是名不正言不顺。所以他现在一心想把亲娘葬入长陵,以求与刘邦生不同寝死同穴,也算是最终给他亲娘曹氏一个名份。
想到这里,便道:“如意,你大哥这次来想必会求你同意把曹姨娘和你父皇一同下葬,按说你曹姨娘未曾明媒正娶嫁进刘家,只能外葬,你大哥若提起此事,你毕竟是晚辈,不好决断,让他来与我说便是。”
“曹姨娘要葬进长陵,那戚……”如意突然顿住,然后看了看我。
这时代夫妻合葬讲究“同茔不同穴”。当初修建长陵时,刘邦带如意去现场看过,当时他曾指点着告诉如意说,主墓园是自己百年之后地归处、主墓园东边留给皇后,主墓室西边贴得比较近但较小的一处则留给戚姬,至于其它妃妾则在陵外另觅地点。妃妾严格说起来只能勉强算半个主人,她们是没资格与帝后同葬的,戚姬是因为格外得到刘邦的宠爱才能得此殊荣。
所以,在正常情况下,刘肥想让曹氏与刘邦葬于一处几乎是不可能的事,那些正经的妃妾都没这福份,哪里轮到她一个没名没份的外室。
“戚姬才刚二十出头,青春正茂,等她住进那地方只怕还要几十年呢。”我淡淡的道。
“是,孩儿知道了,若大哥和我提这事,我只管推到娘这里来。”如意老老实实地道。他虽然年纪小,但毕竟在宫里待得久了,对于我和戚姬之间的矛盾也知道不少,所以平时当着我的面很少提起戚姬。刚刚一时失口,生怕惹得我生气,就没敢再多嘴。
我见他乖巧,便也不想多说这个话题,转而道:“明日在京的各家诸侯王大概一早就都要进宫叩安。这些人个顶个都是人精,说是叩安,其实是探听风声呢。你明早见他们,态度要不卑不亢,只管把些场面话抬出来,千万别失言露怯。你父皇去了,咱们孤儿寡母未必能镇得住他们,先含糊着,让他们一时摸不出深浅,都不敢先当出头鸟。”
我叹了口气,知道让如意这十一岁的孩子去应对韩信、英布那些人实在是件极其困难的事,只怕不管说什么都会被他们看轻。这些人骨子里都是亡命之徒,见到有天大的利益可图怎么可能不扑上去。想了想,又道:“你见他们的时候,记着让萧丞相或陈大人陪在身边,遇到不好说的话,便闭口不语,他们两个人自会替你周旋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