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牛希建老爷突然扑过来时,最紧张的自然是大厅警卫。
虽说走在最前的李大嘴身边有经过训练的贴身护卫,而且牛老爷的目标也不是李大人,但他的目标宗会董就在李大人身后不远的位置......牛老爷要是刺客的话,李大人今天难保不被人近身。
李大人要是被刺客近了身,那么无论结局如何,警卫就等于是失职,这可就是大祸了。
所以牛老爷抱住宗本大腿的第一时间,他就被追过来的警卫按住了双臂。与此同时,李大嘴的贴身警卫也瞬间拔出了黑乎乎的格洛克手枪,摆出了四面警戒的架势。
不过场上的误会很快就解开了,毕竟牛老爷已经被暴怒的警卫控制。刚开始还略有点吃惊的李大嘴,这会已经摆手示意警卫放开牛老爷了。
一脸不甘的警卫只好放开这厮。
掸一掸绣着大元宝的铜色袍子,牛老爷起身后,赶紧低头躬身作揖行礼:“小民拜见大人,还请青天做主。”
牛老爷当然认得李大嘴。当日他身为总翻译官,在入城那天就坐在市议会葡人方阵中,怎么能不认识这位爷。不想今日闹事便碰到了,正愁没地方说理的牛老爷,肯定不能错过好机会。
李青天闻言,盯着牛老爷看两眼,然后他摸摸下巴上的胡茬,哂笑一声说道:“临下班了还要断官司。也罢,既然拦路,那就说说吧,怎么回事?”
大佬发话,那么现场自然就进入了断案流程。一旁围观的文员中,当事人随即站了出来。
这位当事人老胳膊老腿,一脸的沧桑,戴着一副厚底玳瑁框眼镜,怀里揽着一个装地契的木匣子。从那畏畏缩缩的做派来看,眼睛佬大抵就是个街头测字写家书的最底层文人出身。
好在断案也不看出身。文员眼睛佬虽说有点猥琐,但是口齿清楚,用一口二八开的“普粤腔”,三言两语就说清楚了方才的争执。
事情经过是这样的:王师入城后,“官府”便贴出了告示,言明凡是在期限内不换领新契的房产将一律充公,所以牛老爷今天便带着自家所有旧契来市政厅办手续。
一开始很顺利,眼镜佬一张张给牛老爷带来的旧契留底核对登记。不过到了后边几张时,出问题了。
牛老爷匣子里的最后几张契纸,说不得就是战前他从宗本宗掌柜手里盘下的产业。这些产业不但有宗氏商行之前的店面院落,还有港口附近的仓库等地产。
这里面有个关节。
历朝历代,官府对于民间的产业交易,其实和后世一样是要收契税的。凡是在衙门户房正规登记注册的地产交易,官府会发予业主“红契”。
相对应的,为了节省契税,民间有很多私人交易就没有去官府登记备案,这种契约叫做“白契”。
白契虽说也是通用,但是一旦遇到各种争产官司,那肯定就没有红契那般具有法律效应了。毕竟你不给官府交税,那么官府也就没有必要下大力气保护你的产业。
而牛老爷拿出的这几张契书,恰恰就是白契。
要知道当日买卖双方签订契约的时候,明葡战争实际上已经迫在眉睫了。这之后紧接着就是葡人大撤退全城戒严军队备战。
等牛老爷清点接收完宗掌柜的产业,澳门城里已然开始戒严,市政厅的葡人文员都坐船撤退了,他即便是想过户也找不到人,更何况他身为总翻译官,还有诸多“公事”在身,哪里顾得上这些许小事。
于是这事就耽搁下来了,直到今天牛老爷来换契,就被眼镜佬按规定给否掉了——穿越者立下的新规,凡是之前在市政厅没有红契留底的产业,一律充公......
话说由于封建制度执行得比较彻底,所以和官僚掌权的明国不一样。欧洲各地上至公侯,下至乡绅骑士,这些大大小小的领主们对于收税是极其上心的。毕竟贵族在自己的封地就是实质上的国王,可以公开组建军队,而税收则是领主最最重要的一项权利。
这种制度到十七世纪的东亚,一样管用。由葡萄牙人一手建设并且自治管理内政的澳门城,施行的当然是西方管理法则。
在澳门城里没有白契一说,市民所有产业都必须在市政厅登记,并且在交易时过税,这同样是市政厅的重要权利之一。
而正因为市政厅里葡人留下的地产文件相当齐备,再加上澳门和平“解放”,文件平稳移交,没有遭受战火损失,所以李大嘴进城后就按照后世的地产管理方式,下令凡是不交税的白契一律作废——穿越众早就看不惯明人逃税这一套了,之前内阁就为此事专门下过文件。
那么眼镜佬根据上头的文件精神,从而宣布牛老爷这几张契纸无效,就是一个公务员正确的应对。
然而牛老爷也很无辜。他身为富商,又不是交不起那点契税......这不是特殊情况被战争给耽搁了嘛。现在他跑来办手续,完全是可以补上之前的契税的,总不至于按照白契将他的产业给没收吧?这也太狠了!
于是双方为这几张契纸就争执了起来。
下一刻,觉察到胳膊扭不过大腿的牛老爷,正好看到了这几张地契的原主宗掌柜出现。于是他便灵机一动,冲过来抱住了宗掌柜大腿:眼瞅着宗掌柜搭上了曹家人,这就要抖起来了,区区几张地契,只要宗掌柜发话,还不是小事一桩?
听完事情原委后,李大嘴没有表态,而是转过脸问道:“宗董,是这么回事吗?”
宗本闻言并没有急着答话,而是先伸手要过了那几张契纸,低头大略看了一遍。然后他点点头:“大人,这便是鄙人战前的交易,两厢情愿明码实价,并无不妥。”
“呵呵。”牛老爷一等宗本说完,马上高兴了。他拱着手对李大嘴说道:“还请大人明鉴,这几张契委实是临战前才过手的,故不曾换成红契,这不怪小人啊。”
“好了,我听明白了,你先闭嘴。”
李大嘴这会已经全听明白了。只不过他并没有下什么结论,挥手止住了牛老爷说项后,反倒是饶有兴趣地问道:“宗董事,没想到这产业是从你手里买的啊?还是战前出手的,这里面有什么故事?”
“唉。”宗本这时的脸上,带着一点伤感的味道。他轻轻拍了拍手上几张黄色契纸,苦笑道:“大人,这其一,当日为了凑银子给南洋公司唐总参股,鄙人也是不得已,只好将这处经营多年的商号盘出给牛老爷......这便是鄙人的全副身家了。”
“其二嘛,这不是事前就得了大帅要教训红毛人的消息嘛......呵呵,我这一说,大人定是懂了。”
“哈哈,哈哈。”李大嘴听到这里,大笑着使劲拍宗本的肩膀:“我懂,我懂,避险资金出逃嘛,这个我太懂了。”
“不过话说回来。”李大嘴满面笑容:“能把全副身家押在唐小桥那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南洋规划上面,老宗啊,你很有魄力,对我们的事业支持也很大,这很好!”
“放心,跟着我们走的,一定会有回报!”
李大嘴最后说一句后,转过脸,看向了牛老爷。
盯着满脸堆笑满脸渴望的牛老爷又看了两眼后,原本打算打发这厮走人的李大嘴,脸上再一次露出了之前那种思索的表情:“那个,情报局联络员在不在?我要这个人的资料。”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对于澳门战争来说,情报局早早就在城里布置了各种类型的谍报人员。如今开了城后,就有联络员常驻市政厅负责和政府其他部门勾兑。
听到李大嘴说话,人群外围很快挤进来一个中年男人。
这男人面相普通,留着发髻,身穿一袭灰扑扑的粗布长袍,属于扔在人堆就找不到的那种明人。
不过这位夹在腋下的文件夹,暴露了他的身份。打开文件夹翻找了几页后,男人从中抽出一张洁白的夷州纸,递到了李大嘴面前,之后他又轻声对着李大嘴耳朵说了两句。
“好么,我说咋就这么面熟呢。”李大嘴看完纸上的文字,嗤笑一声:“原来是翻译官啊......我说你个叛徒神气什么?”
“来人啊”,李大嘴瞬间翻脸:“拿下!”
下一刻,满脸惊愕的牛老爷又被狞笑着的警卫反剪双臂,硬生生压跪在地。
“这年头的民众,国家观念很弱啊......唉,任重道远!”李大嘴摇着头说了句大伙听不明白的怪话后,紧接着下令:“马上对战时资敌,投靠异族的汉奸人士建档。情报局负责提供资料,办公室整理。上述人等在澳门城内的一应财产充公,档案一并上报特区政府。”
随着李大嘴话音落下,大厅里响起了整齐的“属下遵命”声。
“把这货赶出澳门。”李大嘴挥挥手,不再理会被拖出去的牛老爷。只见他走上前,从眼睛佬手中拿过牛老爷的地契匣子,重重放在了宗董事怀中:“来人啊,给宗董事把这些都过户了。咋能让爱国商人流血又流泪呢?”
“属下遵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