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可铟觉得从来没有这么拉风过:十二辆猎豹警车风驰电掣的开往郊区,她身处其中一辆,陪坐的全是级别较高的警察。做律师多年,哪跟高职位警察这样近距离接触过呀?!
约半个钟头,建筑越来越矮,人烟越来越稀少。为避免打草惊蛇,警笛早就关了。按照行动计划,警方提前五分钟派出了两个便衣警察,联合该村支书敲开了这院子的大门,把门口望风的人员控制住。
等到控制信号发送过来,从进村伊始缓慢行进的警车车队悄无声息地快速逼近了目的地……
“吱”整齐划一的刹车声,“哗”的车门打开,公安干警们腰别警棍,象猎豹一样敏捷的跳下警车。三十名干警把整个院子围了个水泄不通,防止有漏网之鱼。其余的干警训练有素的冲进了院子里,部分干警散站在院落的各个方位,另一部分干警迅速冲进了小楼,根据情报,他们直接往二楼冲。
二楼整层是打通的,近一百四十平米的面积,里面坐了百来号学员,正在全神贯注的听课。一个穿着笔挺、三十岁左右的男子唾沫横飞的振臂高呼:“……努力努力,抓住这个难得的机会,改变自己的命运!……”下面的学员们也跟着高呼“努力努力……”
干警们冲进二楼的时候,见到的就是这幅热血沸腾的场面。
教室里的高呼声戛然而止,学员们莫名其妙的望着这些突如其来的干警。
冲在最前面的大队长厉声喝道:“我们是三阳区公安局的!有人举报你们搞非法传销!”
他话音刚落,台上的授课男子立刻提出尖锐的抗议:“警察?!警察了不起呀?!我们在上营销课!”教室里的学员也跟着炸开锅了,纷纷吼道“谁说我们是非法传销?!”“我们是上营销课!”“叫那个人出来对质!”…… 甚至,还有血气方刚的男学员已经踢开屁股下的塑料凳,站起身来,摩拳擦掌,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
大队长眼带煞气的扫了一眼现场,场面似乎有失控迹象。他抢先一个箭步向前,用擒拿手制住那个授课男子,拷上手铐:“你给我闭嘴!”
讲台旁边的两个男子见状,脸色大变,异口同声道:“放开我们周经理!”
还没等他们脚下行动,性格急躁的年轻干警压根不给他们这个“忠心救主”的机会,冲上前就把他们反翦抓起来,也上了手铐。
台上,被制住的三个人心有不甘,一边在干警手底下扭麻花一样挣扎,一边愤怒的咆哮:“放开我!放开我!凭什么抓我?!”
台下,百来个学员愣了一下,旋即声势浩大地声援上面的领导:“放开我们经理!”“放开我们主任!”“警察冤枉好人!”
大队长解下腰间的警棍,用力敲了几下讲台,大声威胁道:“谁再乱喊,就抓谁!”几十个警察已经分布在教室的各个角落。
就在此时,那个授课男子眼珠一转,故意惊呼道:“不得了,警察乱抓人啰!”
此言一出,下面的学员慌乱起来,纷纷起身离开凳子,想往教室外走。干警们则手牵手围成人墙,堵住他们的出路,厉声喝道:“不准走!不准走!坐下坐下!”
一听不让走,这些学员更不肯乖乖坐下。有的学员拿凳子砸干警,有的学员用钵大的拳头打干警,有的学员飞脚踢干警。可怜的干警们被迫自卫,人墙被冲垮,场面一时间极其混乱……
突破人墙,楼梯门被几个牛高马大的壮汉干警堵死了,学员出不去。有的大胆学员就往没装防盗网的窗户那边跑,不假思索就跳窗。一落地,却被院子里守株待兔的干警逮个正着。干警们毫不客气的开骂:“你小子跳窗,还要不要命呀?!”
大队长气得扇了那授课男子一巴掌,愤愤骂道:“你他妈闲扯淡?!老子只抓你这种主犯!”
中队长急中生智,从裤袋里摸出一个警笛,狠狠吹了几声“嘟嘟嘟”。在这狭小空间里,尖锐的警笛声让人耳膜刺痛。第一次听这警笛声的学员们下意识停手去捂耳朵,搏斗暂停。
大队长立马抓住这难得的空隙,匆匆喊话:“我们公安今天只抓这几个主犯,你们不要上当,我们是来解救你们受骗者的!”
这话无疑给了下面学员一颗定心丸,停止骚乱。干警们也停了手,抓住这个机会,安抚道:“对对对,我们不是来抓你们的,是来解救你们的。”
大队长趁机又说:“请大家坐好,配合我们公安调查取证后,就可以回家了。”
学员们互相看了看,有两个女孩子扶起凳子坐好,其他的人也跟着坐下来。但,各学员反应不一:或是目光闪烁,或是低头不语,或是呆若雕塑。
混乱终于结束,场面被公安干警们控制下来了。
话说秦可铟,下车后,她有点傻眼了:一座红砖墙院子,围着一栋三层高的小楼,孤零零的立在郊区村尽头,离其他房屋起码有四五百米远。这个极其偏僻的大院就是传说中的非法传销窝点?!
为了安全起见,秦可铟被禁止进院子。她在院外好奇的竖起耳朵,捕捉着里面的动静……
一阵嘈杂和争吵过后,院里慢慢安静下来。一个干警走出来,冲唐华敬了一个礼:“报告唐局,一切搞定,请指示。”
唐华紧绷的脸松下来,浮现出如释重负的笑容,侧头问秦可铟:“秦律师,人控制住了,我们要开始搜查了,一块进去?”
乌合之众还是敌不过正规军!听徐伟表弟讲,里面起码有百来个学员。秦可铟微笑点头,跟在几个局领导后面走进院子。
这小楼内部装修真不咋的:墙壁发黄,水泥地板裂缝,几无家私,楼梯连扶手都没有。
上了二楼,秦可铟在门口倒吸了一口冷气:乖乖,这一百四十平米面积,象沙丁鱼一样挤满了人。高矮胖瘦,男女皆有,年龄基本在二十岁左右。现在的年轻人真是求财心切!
唐华板着脸走进去,威严的清了清嗓子,语气严厉道:“我们三阳区公安分局接到群众举报,说这里搞非法传销,有不少人上当受骗,造成了极坏的社会影响!”
那授课的周经理辩解道:“警官呀,纯属造谣,我们是XX公司,现在正对新进员工进行营销培训!我们是合法的,卖产品的!”边说边用戴手铐的手指着讲台上的几瓶液装物体。
唐华脸上浮现一个嘲讽的笑容,走向讲台,指着那六瓶液状物体问:“那,这些东西多少钱?”
周经理抿了抿唇,吐出一个数字:“4800元。”听到警察们的倒吸气声,他傲然道,“这是美国的最新高科技,代表了人类最新智慧,进口货,当然卖得贵啦!”
“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唐华厉声骂道,旋即把话头转向移动黑板,“看看你搞的什么鬼培训?!什么狗屁组织架构!实习业务员—初级业务员—业务组长—业务主任—高级业务员—业务经理……”
秦可铟瞥向移动黑板,上面画着个三角形组织结构图,下级与上级之间写着诸如“3个下线,提成20%”的晋升条件。这么明显还敢狡辩?!
唐华威严道:“对于非法传销,我们公安的态度很明确——就是打击主犯,挽救受骗者!这几个人带走!其他的人要引以为诫,下次不要再犯糊涂。你们这不是在赚钱,是在搞非法勾当……”
干警们准备带走台上的三名垂头丧气的男子。
岂料,变故横生。
学员甲站起来,指着那三名男子,大声抗议:“不能带他们走!他们骗了我们,让他们退钱!”
这句话犹如一粒石子投入湖泊,起了涟漪效应。下面的学员们再次情绪激动起来,纷纷站起来,义愤填膺道:“对!他们是大骗子!退钱退钱!”
抗议声一声紧过一声,一潮高过一潮。学员们的眼中燃烧着熊熊怒火,一个个变成了喷火龙。
唐华高举右手,扯开喉咙安抚道:“各位各位,听我说,等我们公安查清了钱的去向,肯定会退钱给大家!”
学员们不甩这个官方安抚“不行,我们现在就要退钱!”“我们没钱吃饭!”“没钱回家!”“被这帮大骗子害惨了!”……
学员们越说越激动。
也不知是谁喊了一句“打死他们!”,人群向前涌去。一个个理智尽失,恶狼般扑向自己的猎物,企图从公安手里抢人,全然不顾这是挑衅公安权威的行径。
非法传销组织者的行为是极其可耻,受骗者预备狠揍他们一顿出口恶气的心情可以理解,但这种快意恩仇的做法不受法律保护。
唐华一个手势,干警们再一次组成人墙挡在那三名男子身前。
与此同时,局领导们和干警人墙大声喝止道:“大家不能抢人!谁抢人谁犯法!法律会制裁他们,帮大家讨回公道!相信我们!”
“不行,把大骗子交出来!”“带走他们,我们跟谁要钱去?!”“我们要到北京去告你们公安!”学员们一个个愤怒不已,一边隔着人墙打人,一边指控公安。
又是几声尖锐的警笛声,学员们被震静下来。
唐华面色凝重,声音低沉:“各位,你们的心情我理解!他们骗钱犯了罪,自有法院审判。如果你们打伤或打死他们,你们的罪比他们还重,坐牢还要坐得久!不要弄脏自己的手!你们还年轻,只要肯脚踏实地做事,这几千块挣得回!”
学员们闻言后,自觉几千块钱怕是打水漂了,表情非常沮丧,眼睁睁看着那三名男子被干警带走。有几个女孩不小心哭出声来,更多的女孩加入哭泣,男孩们默默的擦眼睛。
这哭声听得秦可铟也难受起来:唉,这年头,挣钱不容易呀!
一个警察匆匆走到唐华身边请示:“唐局,开始搜查吧?”
唐华点点头,眉一扬,对秦可铟说:“秦律师,欢迎你这个专业人士做见证!”
秦可铟微微欠身:“不胜荣幸!”
搜查开始了……
一楼是传销组织的宿舍区和生活区:客厅里空荡荡的,一望无物。每间宿舍内,二十个窄小的单人床地铺以一条小过道为楚河汉界分界线。小过道上面悬两根绳子,挂着各色毛巾。拉杆箱或旅行袋集中堆在房间的一个角落里。厨房又小又破,墙壁油渍斑斑,灶台发黑,老鼠偶尔窜来窜去,凌乱摆在案板上的蔬菜散发出阵阵异味。这鬼地方哪是适合人类居住的地方?!
二楼是传销组织的教室:一块移动黑板、一个充讲台的桌子、一台25寸的旧彩电、一个旧DVD机、一台神州手提电脑、一百来个供学员上课坐的破塑料凳。坐在下面的学员,被这个变故惊醒了发财梦。少数人在咬耳朵窃窃私语,大多数人茫然的看着警察对着黑板、对着他们拍照。秦可铟感觉到,这一百多平米里悲哀的流淌着希望破灭之后的不甘、气愤、失望。
三楼更可笑,除了主人家的杂物之外,居然开辟成了晾衣区,横七竖八的竹竿上,密密的晾着学员的衣物。空气里飘荡着馊味和灰尘味。
秦可铟跟在警察后面,觉得匪夷所思。在这样恶劣的环境里,学员们究竟是如何相信这个“4800元变百万富翁”的狗屁神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