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着的美人鱼
“陆地!”不知道是谁在甲板上喊了一声。被晕船折磨得死去活来的梁红和魏凯,一下子来了精神,起死回生般爬上了甲板。
前面是济州岛。离开上海外滩60多个小时后,我们再次看到了陆地。我们也是第一次因为见到陆地,而如此兴奋。所有人都挤在甲板上,搭眼望去,由千年火山灰累积起来的韩国第一海拔——1950米的汉拿山,矗立在我们的前方。
我们环球之旅的第一站到了。济州岛名声在外,号称世界新七大自然景观之一。当然,吸引我们来的,必然不是它的美景。济州岛在我的计划书里,是一趟寻觅之旅,不是阳光沙滩,不是比基尼美女,而是一群神秘的“老女人”——“海女”。
济州岛有“三多三无”之说。“三无”是指无小偷、无大门、无乞丐,说明这里民风淳朴,无须设门来防偷窃,也无人乞讨。“三多”是指多石、多风、多女。济州岛是个火山喷发形成的海岛,多风多石能理解;多女则是因为,以前济州岛的男人大多要出海捕鱼,维持生计,遇难身亡比率很高,造成了岛上的“阴盛阳衰”。
正是剩下的这些女人们,有些接过了男人们的鱼篓,潜入波涛汹涌的大海,冒险去采集海底的海鲜。
在其他国家,这群人被当作传说,而在中国古代,她们的名字叫“鲛人”。而现实生活中,人们则把她们称为“海女”。据说,她们不需要借助任何潜水设备,就能在水下闭气2到3分钟,轻松下潜20米,徒手捕捞生活在海底的章鱼、海胆、鲍鱼等水生物。
而现在海女已在慢慢减少,只剩下一些老人家还在从事这一古老的职业。她们中最年轻的也有五十几岁,年长的,则有九十多岁。或许再过个十几二十年,海女真的会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停船,登岛。一位在北京的韩国朋友Cici,得知我们要在济州岛停靠后,赶回了韩国,来做我们的向导。
没有休整,我们去租了辆车。Cici告诉我们出市区50公里外,能找到一个港湾,那里是海女的聚集地。
驶出济州岛,沿途有很多海女的石雕。我们开始感受到一些她们的特殊了,如果不是有极为重要的地位,人们是不会为这一群体塑像的。千百年来,她们已是一方图腾。Cici说,如果没有海女,就没有济州岛。千百年前,正是这群女人,养活了这座岛上的居民。
跟着石雕走,我们离海女越来越近了。
我们到达了目的地,但很快就发现不对劲儿。这里人头攒动,游人如织,跟我想象中的只有几个年迈的海女在海里潜入浮出作业的景象,大相径庭。
因为名声在外,这儿已经变成了一个旅游区,世界各地有很多游客慕名前来。不过我还是见到了四五个海女,她们确实年纪很大,都是一些老奶奶。穿着黑色的皮质衣服,戴着潜水镜。
一个看似领班的海女,拿着麦克风,向游客鞠躬问好,然后说要开始表演了。人们纷纷举起手里的相机、手机,“咔嚓、咔嚓”一顿拍。
我很失望,这压根儿不是我想象中跟海女见面的场景。我想找的,是那种真正的以潜水捕捞为生的海女。我想近距离接触她们,了解并记录她们真正的生活,甚至跟着她们一起下海捕捞。
虽然我们眼前的,只是一场表演秀,但是仍值得一看,因为这些表
演者们,也确实是真正的海女。在这个风景区表演,是她们工作的一部分。
海女们唱了一首渔歌,还跳了段民族舞蹈。下海前,她们在腰间绑上了一根怪异的腰带,上面串着两块打磨呈圆形的铅块。据说这两个铅块有七八公斤重,能够帮助海女们更容易下潜。
接着,她们就带着网兜,“扑棱”钻进了水里。
边上的梁红咬了咬嘴唇,有点儿感伤。她说,真的不可想象。在国内,在北京,七八十岁的阿姨,甚至再年轻一点儿的,都已经退休在家,带带孙子、颐养天年。但是在济州岛,这些八九十岁的阿姨们,依然在工作,而且是泡在冰冷的海水里,一年四季如此,每天都要潜水、捕捞。
在水里待了将近20分钟,各自都下潜了五六次,海女们结束了自己的表演,她们捞上来了一些海胆和海带。爬上岸,海女们没有一丝粗喘。
我们拦住了一位出水的阿姨,跟她聊了起来。得知她十几岁就开始学习潜水,到现在为止,从事这份工作已经50多年了。阿姨说,随着她们年龄的增长,未来海女的数量会不断减少,再过几十年,就没有女人会再干这个了。
阿姨笑着说完,跟我们鞠躬告别。
她的一席话,更增添了我们要找到“真正的海女”的决心,我想要记录下来这种即将消失的文明。
我们驱车沿着海岸走,希望能寻访一些渔村,找到以捕捞为生的海女。终于,我们在一座小渔村外,看见不远的海里,零零散散有几个海女在水里作业。她们安静地下潜、浮起,周围只有海风和浪花拍打海岸的声音。当她们下潜时,翻出水面的脚蹼,让我有了看到美人鱼的错觉。
守候在岸边,我想等她们上来之后,跟她们聊聊天。终于有两个人结束工作上岸了,我兴奋地迎了上去。但是她们看到了我们的拍摄镜头后,非常抗拒,挡住脸,拒绝跟我们交谈,也不让我们拍摄。
我们只能回到海堤上,远远地看着她们,有些失落。
Cici突然说:“我可以带你们去一家海女餐厅。”
一家不太大的店子,Cici介绍,这家餐厅是村里的海女们一起开办的,厨师都是海女,她们也身兼老板和服务员。每天她们都会去海里捕捞海产品,然后回到这里工作,在这里出售,所有收入平分。
正当班的几位阿姨,人特别好,愿意跟我们聊一聊,也同意我们拍摄她们。她们在厨房里边忙碌地工作着,边回答我的一些问题。她们现在每天依然都要下海潜水,上岸之后再回到这家餐厅工作。
最后,我试着问她,我们能不能跟着她们一起去潜水捕捞。阿姨回答,她们今天的捕捞工作已经结束了,但是她邀请我们明天早上,跟她们一起出海。
欣喜若狂之余,阿姨们还给了我们特别的惊喜,把她们捕捞上来的美味烹饪好,请我们一一品尝。这些海鲜都特别的新鲜,甚至可以不用烹调,直接生吃:海螺、鲍鱼、章鱼……
第二天一早,赶到海女们下水的地点,她们已经换好了衣服等在那儿了。我们也是有备而来,带了水下摄像机、潜水服。这些东西在上海上船的时候,我就备着了,就为了今天跟海女的约会。
在我和梁红换衣服的时候,一位阿姨丢上来几个海胆,让我们尝尝。那是我有生以来,吃到的最新鲜的海胆。
下了水,阿
姨们安静地在水面游着,眼睛望着水底,突然一下子就扎了下去,过了一会儿,就拿着猎物浮了起来,扔进网兜里。她们都是60多岁的人,但是在水里,动作迅捷矫健。
下水的一瞬间,我就倒抽了一口凉气,水很冷,冰凉刺骨。咬牙坚持住,可能因为太胖,我怎么也潜不下去。一位阿姨把我带到较浅的区域,教我下潜方法:要负重,要把嘴里的气吐干净。好不容易我潜下去了,看到海胆准备去摘,结果手还没伸到,就憋不住气儿了,耳朵还被水压得特疼,只能往上浮。歇口气再下去,就找不到刚才的目标在哪儿了。下潜捕捞是件有难度的技术活儿。
长期的这种海底作业,也损坏了海女们的耳朵,她们互相之间说话的声音都很大。海女们每次下去2分钟,每个小时下去30次,每天作业五六个小时。差不多每天得上浮下潜100多次,但我只下潜一次就累得够呛。这种潜水和休闲潜水,完全不是一个概念。
海胆好吃,海女不好做。
虽然海女们都熟谙水性,轻巧地在海底穿行,但是她们毕竟都那么大年纪了,再加上神秘莫测的海底潜藏着许多致命的危险,礁石、暗流、潜水病等,在水下,每一个轻率鲁莽的动作,都有可能致命。有些海女常为多撬一个海螺,或多抓一只章鱼,而导致肺中氧气不足,命悬一线。在繁忙的季节,每个月都会有几个海女因为事故而丧生大海。为了安全起见,现在海女作业都是结伴而行,由年老的带着“年轻”的,有个照应。
海女即将消失的原因之一,就是因为危险和实在太辛苦,下一辈的女孩,没多少人愿意继承这一衣钵。
拖着满满一网兜猎物,阿姨们满载而归。几个小时里,我的收获则只有两只海胆。长时间地捕捞,阿姨们已经很疲惫,但是她们的脸上一直挂着笑容,洋溢着那种收获的愉悦。
一位叫金熙楠的阿姨,同意我们去她的家里看看。很简朴的一栋农家小院,挂满了他们夫妻和孩子们的照片。
金阿姨给我们做了一桌“丰盛”的午餐:三盘泡菜,三碗海胆汤,一盘海螺——海胆汤和海螺是为我们准备的,甚至金阿姨都没有准备自己和丈夫的分量。金阿姨说,平时他们自己的菜谱,就只有泡菜。这些东西她们天天打捞,但是自己却舍不得吃,要换钱,补贴家用。
这弄得我们有点儿不好意思动口。金阿姨劝我们,说我们吃光所有的东西,她才高兴,那是对她厨艺的认可。
金阿姨是个“年轻”的海女,她跟那些很小的时候就学习潜水的人不一样,她原来是住在山上的,17年前她还不会游泳。但是为了赚钱供养三个女儿上学,就举家搬到了海边,开始跟一位年长的海女学习潜水的技巧。曾经有两三次,金阿姨在海底徘徊在生死边缘。金阿姨说,虽然做海女很累、很危险,但是她却靠着这份工作,抚养大了三个孩子,并让她们都念完了大学。
我很好奇,金阿姨会不会让自己的女儿做海女。
金阿姨说,她的女儿跟自己提过也想做海女,但是她不同意。自己做海女的这些年,已经留下了很多的后遗症:鼻子经常发炎,偏头痛,手、腰到处都疼;每次下水前,都必须吃药;再老一些,大多数的海女耳朵就会失聪。
这些听得我们都很唏嘘,金阿姨却摆手爽朗地一笑:“只要想想家人,就觉得什么辛苦都值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