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天教主哂道:“你这是在耍花棍么?”
朱华不由握紧了手中的长矛,反问:“那你又有什么本事?”语气中已有一争高下的意思。
通天教主却不理睬,兀自望了会儿远处云岚,竟起身欲走。
“你怎么说走就走!”朱华已挺矛刺去。这一矛并不快,他不过是想先摸一摸道人底细。
通天教主待矛尖已近到眼前才翩翩侧身避开,朱华刺了个空,又借势横打过去。通天教主一个旋身又躲开了。朱华心里暗惊,手下招式愈发凌厉,须臾间已刺了道人十余矛。然而更令他惊愕的是,他居然连这道人的衣角都没沾到。
通天教主广袖一翻,朱华的矛竟被打脱了手,重重地落在地上。
此时朱华望着道人的眼神中,已不仅仅是惊诧,还有些敬畏。
就是因为第一次相见,通天教主留给他的这种强势的印象太过深刻,以至于后来的五百年,他从未将这个人的日益衰弱放在心上。
“你……到底是谁?”朱华勉强鼓起勇气,没有后退。
通天教主负手道:“你住在碧游宫,却连它的主人是谁都不知道?”
朱华的脑袋“嗡”了一声,连忙拜道:“通天教主!师……师尊!”
朱晶带朱华来碧游宫已有一月余,连这个传说中的师尊的面都没见着。朱晶临走前与他说了许多寄人篱下时该守的规矩,他却万万没想到在自己毫无自觉的情况下竟已得罪了这个碧游仙境里最大的神仙。
这一声师尊让通天教主颇为受用。这是封神一战后头一次有人再叫他师尊。
朱华那怯生生的模样,让他仿佛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他刚刚自立门户收徒弟的时光里。山里各种小妖都来拜他为师,他也不似元始天尊那般挑拣,一视同仁全都收入门下。坐在莲台上听这些小徒弟齐声稚嫩嫩地唤他师父,心里又得意又温馨。
只是现下,通天教主已失去了那时的心境。他依旧绷着脸,用脚勾踢起躺在地上的矛,接住后一声不吭地舞起来。
朱华怔怔地看着,他头一回知道,矛这种兵器,原来该是这样用。道人说他耍花棍,或许并没有说错。
通天教主把矛丢还给朱华,头也不回地走回丹墀,没入了屋顶大殿幽邃的大门中。
留下的并不仅仅是朱华,还有白狐主三人。
朱卯瞅着熊正,忍不住嘶了口气。这通天教主在他们主公面前,从来都是低眉顺眼的,方才见了他这般目中无人的模样,还真有些不习惯。
朱华已经又在练功了,那脚下步子已经比方才好了许多。熊正问白狐主:“这图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咱是继续跟着这位‘小主公’,还是去别处找找看?您给拿个主意吧。”
白狐主沉吟道:“我也参不透这山河社稷图的玄机,我寻思在这里遇见朱华也不是偶然,不如就跟着他看看。”
于是三人留在小蛟精身边,看他一个人习武,如此过了两日。两日当中,三人也曾移目出图,却发觉洞府里的半截蜡烛都没燃尽,才知晓这图中虚境的时间流逝与现实不可等同。三人遂心中稍安。从水火童子与朱华的言谈中得知朱晶已离开碧游宫半月余,二人俱不知她去往何处。
到了第三日,白狐主跟着早起练功的朱华出屋,抬头一看,天空一片阴霾。朱华练了不到半个时辰,天上便飘起了细雨。
白狐主在朱华身后道:“下雨就不要练了,仔细着凉。”
朱华自然听不到,他抹掉脸上了雨珠,又重新练起来。
这时候,水火童子已跑到了云海上,高声道:“小公子,快随我去躲一躲,这雨下得怪!”
朱卯不由问:“这雨怎么了?”
白狐主道:“看他怎么说。”
水火童子一边拉住朱华一边道:“雷公电母不会来碧游仙境,这雨怕是有龙族来了。”
他话音刚落,只听乌云中一个炸雷,果然就飞下一条龙来。
那龙长了一张青面獠牙的鬼面,浑身赤红如血,形容可怖。
“朱晶在何处?”那龙吼道。
水火童子吓得腿都颤了,“她不在,不知去哪儿了。”
那龙又看着朱华道:“这是敖顺的儿子?”
白狐主听出他语气中的杀意,想护住朱华,却又无可奈何。在这虚境中他不过轻飘如一缕魂魄。熊正看出他神色不对,已分不清现实与虚境,沉声提醒:“白狐主,我们不过是在山河社稷图中,你看到的只是幻象罢了。”
听熊正这么一说,白狐主才醒悟过来,低低道:“关心则乱,多谢提醒。”
熊正道:“白狐主言重了。不知当时主公是如何度过难关的。”
两人谈话时那龙已经朝朱华飞去,只见白光一闪,一只五角一尾的怪兽挡住了他的去路。
龙冷笑道:“章莪山的妖兽也敢拦我!”
狰怒道:“烛龙,你休要装大!碧游宫是你能进的地方?”
白狐主惊道:“竟是烛龙,传说中居于西北海之外的钟山之神!”不知那朱晶如何会惹上这样的神兽。
烛龙讥笑:“截教都没了,碧游宫算什么!”他尾巴一甩,险些将狰掀个跟头。
狰堪堪躲开,回头对水火童子怒吼:“教主跑哪去了?都被人欺负到家门口了还躲着不出来!”
水火童子跺脚道:“他定是又被那相柳灌醉了!”
烛龙吹出口气,狰连忙跳开,他身后的大殿顿时结了一层冰棱。
“他娘的!通天不出来你们还在这儿傻站着干嘛!”狰大叫,“还不快跑!”
狰一口叼起二人,撒开四只爪子死命地往碧游宫深处逃,白狐主三人因没有实体,只意念一动,便能一步不落地跟住。
烛龙硕大的身躯在后面穷追不舍,画廊被他一路挤过来,柱裂瓦碎。
眼见他要追上,狰一甩头将水火童子与朱华丢到前面,踅回阻拦烛龙。水火童子从地上爬起来朝朱华道:“往里使劲跑!别回头!我去找找教主!”
朱华脸色虽苍白,却沉声道:“我去找。”
水火童子瞅着他一怔,旋而一笑:“我好歹也是个小神仙,那龙不敢把我怎样。小公子,你将来定有作为,今日别坏在他手上。”
朱华蹙眉道:“我怎能自己逃命。”他竟拎起矛要往回冲。
水火童子捻了个决,长廊突然从二人中间断开,断端带着朱华朝碧游宫深处飞驰而去。
断裂的长廊轰隆坠地之处,是碧游宫中朱华从未来过的地方。杂木荒草之间有一条反复踩踏形成的仄径。天幕四垂,荒野茫茫,朱华觉得这里有几分瘆人。他沿着这条小路往更深处走去。
看到了朱华眼底的孤寂,白狐主心里很不好受。他明明就陪在朱华身边,可朱华却看不到。即使知道这是虚境,可这种被视若罔闻的感觉,还是让他失落。
白狐主执意留在虚境,一方面是寻找被收进来的朱华,一方面是因为嫉妒。因为这一段时光,是他从未涉足过的,属于朱华与通天教主两个人的岁月。
在朱华失去母亲的最痛苦的时候,陪在他身边的,不是自己,而是那个心怀不轨的通天道人。
白狐主满怀惆怅地跟着朱华,朱卯与熊正也紧随其后。
穿过了杂木林,视野一下子开阔起来。然而,阴天冷雨下,朱华看到的,是一片望不到尽头的墓地。
墓地中并没有坟头,只有一座座惨白的石碑。如同黑黢黢的土地中长出了成千上万颗白森森的尖牙,逼仄得人喘不上气来。
而这片阴森墓地前的山石上,却坐着一个玄袍道人。
通天教主,朱华想叫却又不敢叫。
他大约已在这里坐了许久,浑身的衣物都湿漉漉地贴在身上。或许是天太空旷,或许是墓地太大,连白狐主都觉得,今日的道人显得格外瘦小。
通天教主拎起酒坛子,往嘴里倒了一口酒。也许他已醉了,酒大部分都顺着下巴流了下去,和雨水混在一起。
“师尊……”朱华生怯地叫道。
道人仿佛没有听到,许久未应。正在朱华想要再一次唤他时,他轻声道:徒儿,来师父这里。”
朱华闻言犹豫了一瞬,走了过去。
雨中的通天教主看去从未有过的憔悴,他静静望着朱华,伸出手,摸了摸他的脸颊。朱华的脸被雨水浇得很冷,可是通天教主的手却比他的脸还要冰冷几分。
“徒儿……你回来了?为师还以为你死了呢。”通天教主柔声道。
通天教主此刻一反常态的温柔,却让朱华更加畏惧他。
“师尊,你醉了,我是朱……”
“我以为你死了呢……我以为你们都死了……”通天教主微微颤抖的嗓音却让朱华的话卡在了喉咙里,“你们这些爱调皮的,说,是不是都藏起来啦?”
通天教主突然笑了,“我知道你们都藏起来了,合起伙来骗为师。你看看,为师真的被你们骗住了,还给你们每个人都立了墓碑……”
“好徒儿,我就知道你最心疼师父,你怕师父想你们,就跑回来了……”通天教主满脸期待地望着朱华,“你快叫你的师兄弟们也别藏了,叫他们一起回来看看为师,好不好?”
朱卯和熊正虽只是外人,可听着通天教主的醉呓,也忍不住心里一阵绞痛。朱卯叹了口气,问:“白狐主,通天教主的徒弟都哪里去了?”
白狐主虽恨这道人,看他这副自欺欺人的模样,也生出几丝不忍,“封神一战全死光了,后来听说元神都被封了神,如今在天庭当官呢。”
熊正不由脱口而出:“一千多年了!他们为何不来看看他!”
他们为何不来看看这个孤苦伶仃的师尊?
“师尊,我……是朱华。”朱华那时不过一个十四岁的孩子,千年前的封神他听都没听过,此时心里惦记着狰和水火童子,忍不住打断道。
通天教主仿佛愣住了,他张大了眼睛,仔细打量着朱华,侧耳问:“你是谁?”
“我是……朱华。”道人的异常实在让他有些害怕。
通天教主低声念叨着朱华的名字,缓缓地站起来,“朱华,原来是朱华啊……”
“原来你不是我的徒儿啊……”
“贫道糊涂了,我以为你是我的徒弟呢……”
他突然浑身颤抖起来。
“师尊?你怎么了师尊!?”朱华急问。
通天教主一只手遮住了脸,一只手用力朝朱华摆了摆。
“他、们、真、的、都、死、了……”
过了许久,通天教主无力地垂下双手,仰头望着天。水珠在他脸上滑落,仿佛全都是雨水。
“我总觉得金灵还在我耳边念叨她的新徒弟,云霄还在扯我袖子撒娇讨宝贝,多宝又趁我扭头时欺负他的龟灵师妹……”
“真奇怪,好像昨天还坐在一起似的,今天就都没了……”
“跟做梦似的……”
通天教主捧起酒坛,仰脖大口喝起来。他的身子摇晃得厉害,连一旁没有实体的朱卯都下意识地扶了他一把。
“师尊,别喝了……”朱华苦劝。
通天教主喝光了酒,将酒坛砸碎在山石上。
他回眸望着朱华,拍拍他的肩,问:“朱华,你怕那条烛龙吗?”
未等朱华回答,他温柔一笑:“别怕,师尊会保护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