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孽龙龟头上被林璇打了一镖,他那东西鼓胀起来虽然是其坚如铁,刀都斫不进,可是当头之处总要软嫩得多,何况又是直里打来,不比用刀横斫,是一头悬挂着可以上下晃动,可灭去好些力量,更不比旁的地方生有逆鳞,如何禁受得住?虽然没有打到深入马眼里去,又生得异样的坚实,只被镖尖对着肥头打了一个一两寸深的窟窿,将马眼划破了些,当时甩落,侥幸保得片刻活命。可是就这样,已疼得他酸痛钻心,欲火冰消,通体汗流。惨嗥一声,也顾不得再追仇人,用一只右手紧紧握住,伏腰在树下暴跳不止。
旁边毛、余二人见林璇那般诱敌,敌到不逃,也不知是何用意,俱觉危险非常,各代她捏着一把冷汗。眼看孽龙越追越近,林璇忽然向树后倒纵过去,只一扬手,耳听铛的一声飞镖落地,接着便见孽龙受伤,惨嗥怪叫起来。二人俱立在侧边树底,月光之下看得逼真,见林璇打的地方已经可笑,难得恰好一镖打中,又见孽龙手握胯下吼跳如狂,种种丑态。余独少年老成,当着两个年轻女友,还在强忍着不好意思笑出声来,筠玉却是越看越怪,厥状奇丑,平日人本天真,不禁“噗哧”一声便哈哈大笑起来,只笑得背倚树身,花枝招展,再也忍耐不住。林璇原是恨极发怒,本出无心,遥见二人一个忍俊不禁,一个笑声不绝,再一看孽龙握手跳掷痛极叫嗥的丑态,忽然想起打的不是地方,不由连声啐了两口,望着筠玉直瞪眼睛。
这时孽龙在林、毛、余三人合围之中,因为酸疼至极,固然一时顾不得去寻仇人算账,可是林、毛、余三人见他吼声一起,林叶惊飞,四山皆震,双足如钩,跳动处,地下石土非裂即陷,那等凶恶猛烈之势简直难以形容,知道只可容他势子稍缓再行智取,不可力敌,在他急怒如狂之际轻攫其锋,俱各立定静候时机。那孽龙怒极成疯,吼跳了一阵,胯下酸痛略止,其势稍煞,一抬头看见筠玉站在那里,也没分清是否一镖之仇,狂吼一声奔将过来。筠玉年纪在三人中最小,终是童心个觉着那般逗他跳掷好玩,也想抄林璇的老文章,一摸弩筒,箭还存有好几支,正打算等他追到,照原地方赏他两箭,及至往胯下一看,业已低垂郎当,不复弩张剑拔,好生扫兴。
眼看孽龙离身将近,忽然立定了身,伸手向地一抓,两脚也在用力连踏。筠玉毕竟乖觉,不等近前,容他一抬身,手中弩一连三箭。刚刚发出,猛见孽龙身子一跃,手足并举,喊声“不好”,忙往大树后一闪,只听劈里叭嗒之声,山石土块打了一大片,俱都落在树上,没有中人。知道箭同虚发,中如不中,料他必要追来,一纵身连忙绕着各大树后,和捉迷藏一般闪躲起来。孽龙这一用手足抓起地上石土打人未中,却将林璇提醒,也就地上顺手拾起石土,追上前便打。孽龙发觉,反身来追,只一转便隐人树后,毛、余二人也跟着学样。三人仍和林外一样,用走马车轮战法向孽龙引逗,使其疲于奔命,精力竭乏之时再行下手,反正有那多大树做屏障,身不离树,无庸多跑多纵,只在各树之间此伏彼应,东闪西躲,穿梭往来。
孽龙一会追追这个,一会追追那个,越追不着仇人越急躁,有时一抓一个空,气得把那挡前大树乱摇乱抓。树皮虽被他抓了许多裂缝,低的合抱树干也被攀断过几根,那么粗的大树,不比林外枯木易折,终于摇晃不动,渐渐转得他头昏眼花,神疲力乏,一站到中间,见三个仇人俱都出现,咬着獠牙,怒睁怪眼,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也不知到底追哪一个合适。耐了一会,见三人戟指跳足朝他笑骂,万分忍耐不住,猛怒发急,又择定一个仇人拼命追去。林璇镖上有毒,这时又渐渐发作,肩臂被筠玉打得鳞翻皮绽,左手指又断了一根,几处全是重伤,无不奇痛肿胀,苦楚异常。仗着生就异禀,他还能暂时支持,到底逆鳞下面的血肉脏腑不是钢铁打就,尤其是那胯下一镖本就不轻,经他跳掷追逐了这许多的时候,先是毒发肿痛,后忽迸裂,血流如注,并且挨碰不得的那一东西,在林间摇摇晃晃,他跑得又快,哪有不碰着的道理?愈碰便下面愈酸愈痛,牵及全身,通体汗流如雨。这也是他淫毒之报,临到惨死以前还要使他受尽诸般苦楚。有此种种,时候愈久,如何能行、在自眼望仇人,挫牙一张,直喘恶气,恨不一口将人咬成粉碎,偏偏跑也进不得,休说酸痛难禁,便是急也把他急死。
余独见他脚下迟缓,腿步蹒跚,心欲前而力不继,渐渐跑纵都纵不了多高,知已无能为害,说一声“是时候了”,正要招呼,林、毛二人已同下来。孽龙始终没想起出林逃生,他在这时忽然想起手下还有千百缠藤寨人,怎不唤来相助?便舍了三入不追,张嘴吼啸起来。余独首先听出他那吼声和先前相似,是在喊他手下人。初入林时,众人本恐缠藤寨人一同入内,事便难办得多,那就不得不冒些危险,乘孽龙当先冲入之际跳上前去,三下夹攻,分上下两路一齐动手。胜了,缠藤寨人虽众不值一击,败了,只有冲深林中落荒而逃,再相机应付,看那锦囊仙札的灵否了。及见缠藤寨人未来,知他天夺其魄、自残同类所致,便放放心心地在林中把他逗了个狼狈穷蹙。方在心喜,一听说又在喊人,仗着林中地利大好,虽然不畏,终觉人多扎手,越发望其速死。知他不通汉语,三人彼此遥遥相对一商量,决计仍用前法一同下手除他。
筠玉欺他行动业已迟缓,恐当头一下不死,说要试打一回,叫余独先去引他来追。
林璇乘他不觉,藏身树干之上,以便凭高下击。自己藏在前面树后,暗中跃出打他的那只受伤的手臂。分配停当,余独便就地上抓了一把沙土,纵向场中,大喝一声:“该死的孽畜,你的死期到了!”说罢,一扬手打将出去。孽龙原是酸痛交加,疲乏已极,知道白追无用,空自累得要死,以为仇敌都在树林中转,不会往当中空地上来,一面喘着气,一边狂喊求援,并未怎样防备,余独又是从他身侧树后绕纵出去的,没被他看见,容到闻得敌人喝骂之声,遍巧他正张着大嘴在高声狂喊,一下洒了满嘴的沙土,口里自然难容,急得连喷带用手乱抓,拔步便追,只管着急,脚底却跑不甚快。
余独见状,更是定心定意的,先一纵老远,再把脚步放慢了些引他来追,不时抓起泥土打去。孽龙见追是追不上,想不追又忍不下怒火,无奈何只得也抓起地上沙石泥块往前乱打。余独几个起落已到了林内,孽龙知道又要罚他苦力,本想收了脚步。偏生仇敌不容,寻他稍有停歇之意便探身出来引逗,身法脚步捷如猿鸟,又有大树做挡箭牌,沙石益发打他不着,怒火中烧,心中一狠,又往前追去。余独恐他停步,故作迟缓之状,相隔颇近,不由得他不负痛来追,追来赶去,绕了一个大半圆圈,到了伏地。林、毛二人早乘他转身之时,在出口处一株极大的黄桶树间,一上一下埋伏停当,各举手中骨朵,专心致意,待机而动。筠玉隐身树间,见余独和他一前一后快要到来,便把周身力气,全运在右臂之上。余独到了树侧,故意装作疲极奔走不动神气,挨着树身,绕过筠玉藏身之处,往树后一躲。
孽龙把这三个仇人都已恨疯,难得有一个落了单,现出跑得力尽精疲之状,誓欲生嚼裂食为快,即使余外两个仇人又来搅扰,这一次也决不放松,何况并没听见后面有人追赶,以为也和自己一样,力尽精疲躲将起来,一心只注在前面敌人身上,并没留神到树上树下都藏有埋伏,见余独往左边树后藏躲,便也绕树进去。
筠玉看得清切,容他将要跑过,倏地奋起神威,疾如电掣,从树侧绕起,举手中骨朵照准他的左臂横着近上去就是一下,嚓的一声打个正着,就势脚底一点劲,擦着他的左肩,向相反面横纵出去。这一下身手固然真快,可是险也真险,如非在事先详慎算好势子、间隔,孽龙臂受重伤,身已疲乏,骤出不意,来的势子又不顺,这几样当中只差了一样,虽然打中,也不免把自己饶上了。
筠玉身刚飞起,脚还不曾着地,便听身后“咕”的一声惨嗥,接着波叭两响,又是刷刷喀嚓连声,立定回身一看,孽龙拉拉手抓一枝粗有尺许带着枝叶的断干,连身于晃了两晃倒在地上,离适才打他的地方跑出来不过几步。树上的林璇跟踪飞身而下,手却空着。树后余独也转了出来,忙奔过去一看,那么厉害无比的异种孽龙拉拉,业已脑浆迸裂,死于树下。
三人均是大喜,一说彼此的经过。原来林璇自恃从小练就纵树穿枝的本领,到了树上便藏身筠玉间上一株老干的密叶之中。事前没有筠玉精细,只想上下夹攻,却不想孽龙如为筠玉所伤,势必朝前追她,纵然强弩之未,毕竟腿长脚快,力气大,稍一起步,离树便远,怎能打着?眼看筠玉先往后退了退,忽从树侧飞身纵起。只一下便将孽龙左臂打折,挂着一点皮鳞直甩,孽龙痛极,一声惨嗥,拔步便追。林璇没想到筠玉会这般冒险,迎着半边来势纵出下手,那树干甚高,相隔孽龙的头本就将够得着,这被他一走出几步,如能打得中?一着急,两足勾住树干倒挂下来,手举骨朵,想连身子一同甩将出去可以打着。不料当时只顾藏身越隐秘些越好,这一动手须从枝叶中冲出,势子又急,自然枝叶乱动发出声响。
那孽龙也是该死,明看二次打折臂膀的仍是先前仇人,现在前面,刚一起步,忽听头上有了响动,惊弓之鸟,以为又有仇人暗算,不禁将头一偏,转脸一看,果然树上还跨着那拿暗器打伤胯下的仇人,刚向自己头上荡来。心想前边跑的仇人脚步最快,定追不上,这个仇人伸手可得,何不先拿他咬死再说?心里想得现成便宜,身早回过去,纵起便抓。这时情势真个危险已极!幸而林璇自小喜欢在树枝上飞掷跳纵,身手灵活,胆子又大,身子悬下来时,那柄骨朵恰好抡向下半身,月光斜照只及树下,上面有树阴挡住。
孽龙目力虽好,一则是从明处跑来去看暗处,林璇早已静心准备多时,又是以暗视明比较真切;二则孽龙连受重伤,怒火攻心,神志昏乱,只顾看见树上有人便伸手去抓,没看到仇人手中的利器。这里林璇忽然回身,睁着一双放光的怪眼看来,-身才甩起,收不住势,心中一惊,喊声“不好”,猛生急智,不但没有躲闪,只将身子往他左侧微用力一偏,就势朝前甩去,同时将手中使足十成劲头抡圆了起来的牦象骨朵照准他的脑门脱手打下。紧跟着改用一只左脚勾树,一只有脚脱出来蹬向树干之上,急中加快,右脚一蹬,左脚也早离了树,和飞鸟一般往自己右侧旁株之上飞去,伸手捞着,略一攀援翻腾,便由这树纵向那树,脱出险境。
作者一支笔,写两方同时的事。孽龙刚一纵起去抓,忽听头上风生,暗中似见一团黑影飞来,猛想起那东西厉害,一条手臂便断送在上面,无奈身子业已悬空,不能下落,一着急,顾不得再抓仇人,心中想将这件厉害兵器抓住,先夺了过来再说。不料他纵的势子大猛,林璇打得又准又快,哪还容他转好念头!手伸出去,那牦象骨朵已打到头上,波的一声,脑门打开,脑浆迸裂。虽然死于非命,可是这东西性子真长,身子仍就飞纵上去,恰好抓住林璇藏身的那株树干,被他抓紧往下一扳,叭的一响,刷刷连声,数丈长一尺多粗的老干带着繁枝密叶折断下来,连人坠落,到了地上,身子还挺了两挺方行死去。
这时林璇刚刚蹬着枝干,朝他左肩侧不远飞身穿出,如果他左手还在,休想活命!
林璇听得波的一声,知一骨朵已然打中,随后又听见各样响声,也不知打死了没有。受伤之兽性尤猛烈,哪敢停息!接连飞穿了好几处枝干,不听来追,才敢回身注视,孽龙拉拉业已尸横就地,这才飞身下来。毛、余二人也自走过,各将发出的骨朵、暗器拾起藏好。
三人累了半夜,略为歇息,再商议怎样去除那林外的许多缠藤寨人。依了林璇,首恶已然伏诛,无须多事杀戮。筠玉却不赞成,说:“此乃妇人之仁!这些缠藤寨人弱肉强食,以人为粮,淫凶为恶,早已天怨人怒。当初武侯南征,对于盂获那般刁狡,尚不吝七纵七擒,不愿多杀,独对他们的祖先却用盘谷中一场火攻,惟恐烧之不尽。事后虽然叹息,说使这一族人绝种,有伤天和,恐损寿算,那不过是仁者用心,英雄欺人之谈,恐启日后武将好杀之念罢了。一路哭何如一家哭?除恶务尽,万不可姑息一时,使有遗类,以为千万人永久之大患。这种凶顽淫恶的东西,当时武侯必还暗派大将搜寻余孽,所以才有使其绝种之言。想是蛮荒险阻,瘴气猛恶,去的汉将只搜剿了他们大巢,惮于跋涉,没有穷探巅壑,深入窟洞,才留有遗毒在此。武侯有知,当非始料所及。起初他们祖代相传,千载之下犹震于汉兵的威势,潜伏巢山深处,不敢轻出为害,由他自去生死其间,还则罢了。自从出了孽龙拉拉,先则杀害行旅,近年更是四出动杀奸淫。我们纵能悬尸示众,惩一儆百,但是这等东西近年已尝到甜头,觉出汉人软弱无用,暂时畏服,我们一走,仍要出山为害,渐渐越来胆子越大。他们不畏刀箭,轻易又没人能制得住,岂不害人更多!依我想,还是仿照当年武侯遗意,就用这片森林将他等引诱或是威逼进来,到了深处,四面放火,不分老小一齐焚死,免得后患!”
林璇见筠玉辞色慷慨激昂,英气勃勃,便指着她肩头笑道:“姑娘!我只说你武艺超群可做我的师父,想不到肚皮还这般宽着呢。天已不早,不要再辩今论古了,该怎办就怎办,全依你如何?”余独道:“筠玉妹高见甚是,只是这些缠藤寨人手有刀矛弓箭,均能发准,人数又多,恐怕也不易全除去呢。依我之见,还以小心为是。”还要往下说时,筠玉撇嘴笑道:“没见余大哥这般胆小!他们人虽多,有什用处?难道头比孽龙还硬么!来时给你骨朵,如若肯用行刺时,早一下把他打死,我们三个人也不致受这场好累了。休说这些缠藤寨人,连那两个淫妇也要一齐杀死,省得听了都令人恶心。全寨除那山娃于外,都给他斩尽杀绝,一个不留!”说到这里,忽听出口那一片树林内有人夸“好”之声。
三人一惊,连忙追入一看,全无影息。余独因本山没有汉人,筠玉又想起来时所遇白衣人影,知非敌人,恐藏在密林晴处存心玩笑,双双各按江湖上的规矩打了几句招呼:
“请现身出来,到明处相见。”见无回应,恐遭讪笑,便不多言。林璇却说那东西颇似蛮枭应鸣,互相商量,要将孽龙首级切下,带出林去震吓缠藤寨人,并带与蔡氏夫妇观看。余独大刀已被孽龙夺去,只剩林璇一把大刀和筠玉的一口宝剑。林璇先朝孽龙头间连斫了两刀,刀落鳞上,只听呛呛之声,和斫在铁上一样,并未斫动。余独道:“这畜生周身逆鳞,甚是坚厚。这般斫他后颈,必然无用。他那咽喉要害之处不是没有鳞甲的么?”
一句话将林璇提醒,忙招呼余独一同上前,一个一头,用手将孽龙尸首推转过来,仰头朝天。一看这东西,形像真个凶恶无比:头上生着三只极短的角,长才数寸,当中一只仅似一个肉锥,远看不会看出,已被骨朵打破,正是那致命之处,满头脸俱生有细蒜瓣形的密鳞,试用手一摸,又滑又硬,脸长鼻掀,嘴拱面阔,正大张着嘴露出四根獠牙和上下两排犀利若锥的怪齿,委实有些像个龙形。虽然死去,两只茶杯大小的蓝眼兀自瞪得要往外突出,加上鲜血和脑浆四下流溅,污秽狼藉,五色俱备,身上更是奇腥恶臭,闻之作呕,越令人见而生憎,不愿近前。右手树干仍然紧握未放,林璇试用力一夺竟未夺下,暗讶力气委实惊人,一赌气甩开省得刀下去碍事,然后用足力量朝那咽喉上一刀斫去,耳听噗哧——之声,低头一看,只当中要害喉结无鳞之处,斫了进去,其余有鳞之处仍然未伤分毫,气得林璇直骂“好硬骨畜生”;筠玉生性喜洁,恶闻腥臭,只在远处立观,心想林璇缅刀甚是锋利,自己手中虽是一把好宝剑,但是以前曾和她的刀对敌过,她如斫不落,自己的剑一样也是不行,何况她的力气比自己还要大得多,所以并未上前,及见林璇着急,便问:“怎么了?”林璇微嗔道:“好姑娘,怕闻臭味又嫌脏,却教我和余大哥受罪,也不帮人个忙,还好意思问呢。”筠玉笑道:“你自己呆么!当初牦象的皮有多厚多硬,我们怎么会把它剥去皮,还分了尸,连头骨都做了兵器呢?说是一个人颈都割不下,我就不信。”林璇道:“你倒会说现成话!也不要你这千金小姐动手,免得带了臭气在身上。只请堵着鼻子过来看看,他是不是和牦象一般,有口缝么?”正说之间,见余独因筠玉一说,拿刀在挖孽龙的眼睛,筠玉也要近前相助。忽然灵机一动,知道筠玉最厌腥秽,适才之言原不过打哈哈,并非真个嫌她不动。忙拦道:“毛姑娘且莫来,我已有主意了,仍请你那边等着吧,省得成了功又说是你教的。”
筠玉笑啐道,“没见你这人!还是我姊姊呢,一会这样,一会那样,出尔反尔,没的由你自在调摆!偏要近前,省得说我爱干净,不帮你们的忙。”说时,林璇已将刀放在地下,举起那根骨朵,比准孽龙咽喉刀斫破裂的地方往下用力一杵,说也奇怪,那么刀斫不进的地方,这一下竟将他杵了个鳞破皮绽血肉翻飞,直穿过后颈窝,如陷在上中去,钉在地上。三人见那骨朵无锋无棱,又不甚重,却比极快的刀剑还要锋利十倍,俱各高兴到说不出来。林璇见一下成功,只两旁还稍微有些牵连着地方,忙又接连横着往左右轻轻各杵了一下,一颗又长又大的孽龙首级便自离腔断落下来。
林璇喜不自胜,笑问筠玉道:“乖妹儿,你看如何?”筠玉撇嘴笑道:“好姊姊,少吹大气了。我不说起割牦象,你想得起么?这还不是我提醒你的?”林璇见她还不离开,故意装作生气,要追过去呵痒模样,将筠玉吓到一旁。正待回身去断干上削下一根树枝来将首级挑起时,见余独又在挖那龙眼,笑问何故。余独说是看它凸出发光,疑心里面也藏有宝珠,想试挖一眼看看。筠玉在远处笑道:“呆子,这到底是人变的,身体还没有牦象的腿大,哪来的珠子?你如爱,我那一颗送你便了。”余独闻言,好生惭愧。
这时天已不早,渐渐月移星沉。先时还有斜照,等到林璇接了余独的刀削好树枝去插向首级之内,已离天亮不远。星月既隐,深林阴晦,眼前一片漆黑。三人虽是练就目力,也觉行路不便,好在身旁带有宝珠和新到手的夜明卵,便各取将出来。先使夜明卵,一出手便是荧荧一团光华,波芒变闪,因着林叶石土反映,五色沉耀,转幻不定,甚是好看。及至把那两粒日月珠拿出一比,立时光辉大减。一个是百丈精光,蓝霞万道,一片蔚蓝色的光华,照得森林远近纤微毕现;一个是芒彩锁沉,只似数寸方圆一团呆光,被珠光映成了蓝色,宛如一灯,怎能与天心皓月相提并论?
林、毛二女自得此珠,先是早晚忙于摒当行事,虽曾在暗室中试看过两次,因为室中地总不大,那珠越照远光越强盛。这片森林又是亘古以来除当中那片战场以外不见天光,阴郁幽晦,黑暗异常,格外显出它的威力。二女因这一照,方才深知此珠的神妙处,得胜之余,自然喜上加喜。余独说:“那夜明卵也是稀有之物。”恐物物相制,无心中为宝珠所克,便收了起来。当下改由筠玉持珠,余独一手持着骨朵,一手举着树枝,上插孽龙拉拉的首级,当先开路,并肩前行。林璇紧随二人身后,一同且谈且往林外走去。
眼看相离出口还有七八丈之遥,筠玉忽嘱“禁声”,一面忙将宝珠放在皮囊之内藏向怀中,一手握剑,一手紧持骨朵,轻轻纵向前去。林、余二人也跟着纵了过去,一同伏身树后探头往外一看,出口外面正是东方,已然是微明的气象。适才那么喊杀震天的许多缠藤寨人,原算计他们素畏鬼神,惑于传言不敢入林,必在林外相候,谁知静悄的并无一个人影。
林、余二人知筠玉耳目最灵,便问她:“听见了些什么?何事如此大惊小怪?”筠玉悄声说道:“休看那多缠藤寨人,倒并不在我心上。倒是来时所见白衣人影和适才林中喊“好”那人必非常人。看他行径,好似和我们志同道合,也是来除孽龙的,但是他既不露面,也不和孽龙动手,叫人不解。如若是因见我们在此,临时相让,见不行了再现身出来相助,余大哥初会孽龙何等危急,却不见他动手。便是我们也有危急之时,始终未见出力,又觉不似。听余大哥说那云梯不是他放下去的,绞盘也没有毁,并且这两样做起来均非容易,此人本领定在我等三人以上,明未动手,却替我们安排好了道路,说不定在前些日途中相遇跟了下来也未可知,看似好意,有心戏侮也是难说。你总说我眼花和听错,我嘴不说心却不信,处处时刻都在留神。因为家父以前在江湖上得罪能人甚多,便是余大哥的对头也不在少处,如若疏忽,在此丢了一个大人,日后怎有脸面见亲友?方才一会我早就说快出林去了不要说话,你两个偏不信,果然我和他正走之间,刚想起珠光大亮,前面就是林外,防人看见,正要收起,忽听林外有人说:‘这三个人反正也不能活到地头,就由他去吧!此时我们无须下手了。’另一个还说了一句:‘他们真蠢得可怜。’这话颇似讪笑我们。等我们收珠仔细一查看,却又无声无影。事甚可疑,来时家父再三坚嘱,说我年轻气盛,在路上无论遇见怎样的能人,他明我暗固佳,大家都在明处也可无妨,最怕是我们在明处,他却隐在暗处,不易捉摸。当然本领高出己上,否则他就想隐也隐不住。不必动手,已有强弱之分,怎好大意得呢?说好便好,说不好,本是我们三人中的对头,只除孽龙却有同心,见我们也来此,存心罚我们的苦力。这样能手,不致暗中伤人,只坐山观虎斗,等我们将孽龙除了,然后他以逸待劳,现在外面空阔处相候,或是戏侮一场,使我们丢个大人。家父当年对待敌人就常用这样方法,叫你急不得恼不得,又羞又忿,无奈他何,或是叫明原因来路,比拼个强存弱亡。
所以我们出去以前,须得事先有个准备。”还要往下说时,林璇拦道:“姑娘算了吧!
外面还有那么多的缠藤寨人,难道一点声息未听见,就被他们斩尽杀绝了么?焉知不是这里的人在说别样事,你听错了呢?”
筠玉冷笑道:“姊姊生长山中,没在江湖上跑,哪知底细。你没听蔡氏夫妻说么,这里一个能说汉话的都没有,至多只有两个近来略知铁洞土语的说还说不全,不然他们要山娃子做什通事?越是听不见他们声息越有原因,全死虽未必,被来人用计拘禁起来在所难免,我们此时是悄声说话,他听不出,适才他那几句话,分明说与我们听的。不信,我去一看便知善意歹意,现时尚难定准。好在我们各有这一件厉害兵器,不论他使什东西,碰上必断,这是一个大便宜处。可由我当先答话,姊姊和余大哥随我动止,分三面留神,加些小心,当可无过。须知如是敌人,这个却不比孽龙和蛮人呢!”林璇又问余独可闻人语。余独也说:“听是听见两句,因正和她问答以前之事,没有听真。”
林璇想起筠玉平日素不低眉护人,既然这般持重,定非虚语。
当下各自当心,在林内又挨了一刻,不时往林外窥听动静,终无声息。见林外天色渐明,方行起身走出。离口丈许,忽又听林外侧面月光看不见处,有一男二女用汉蛮各半的语言在低声说道:“那恩人说,叫我两个在此等候,三位尊客已将孽龙杀死,少时便将首级挑了出来。怎么天都亮了,还不见到?”内中一个女的要往林中冒险一探,余下一男一女却又再三拦住,要她等日头上了再说。尤其那女的说林中鬼怪甚多,本地山民入内必死,只柳燕去过一回无恙等语。三人听出内中有两个甚是耳熟,侧耳止步一听,听到后来,筠玉忽然醒悟,不由惊喜交集,喊一声:一快随我走!否则异人将要失之交臂了。”相隔外面本来甚近,筠玉当先,林、余二人在后,只一纵便飞身穿出林外。往林侧一看,离林数丈处,山石上坐定一男二女三个山民,男的正是大锤,女的一是芹芹,另一个正是那山娃子,那多缠藤寨人却不见一个。见林、毛、余三人果然挑了孽龙首级出来,一同上前拜倒在地,欢呼如狂。筠玉首先急问:“可见一位穿白衣的少年么?”
芹芹先答道:“有两个穿白衣服的恩人呢!是一男一女,如今早走了,我们的命还是他们救的呢。他们说恩人们业已杀了孽龙,少时便要出来,叫我们在此等候。已有一个多时辰了。行时并叫转告恩人们说,仙师弟二锦囊虽然注明时日,要在那天赶到万柳山场见到那人以后才可开看。他们已跟着走了一路,现在却要分手往四川去,日后再向恩人们迎上来。难怪他那么大的本事,原来是恩人们的朋友。二十多个缠藤寨人捉住了我,被他们用一个发大亮光的镜子照了几照,便杀死了。山娃子和雷寨主也是他们从别处救来的,黑地里坐在这有鬼怪的大林外边。山娃子又说,这里缠藤寨人现在实数连男带女还有上千,又怕他们暗中跑来,捉去便没了命,先吓得连话都不敢说。后来静听好久没有响动,山娃子说,就不说孽龙在林内与恩人们打仗,他们不该离开,就拿平日说,他们总是在天明以前要起身往寨中参拜和往各处有事。天都将近亮了,这里是他们一大半的必由之路,怎会不见一个人走过呢?他乍着胆子偷愉跑去一看,冲里死尸不知堆有多少,恐怕全寨缠藤寨人都被那两位穿白衣的男女恩人杀完了呢!”
筠玉闻言,果然异人失之交臂。既提到仙师和锦囊,定是同门师兄师姊无疑。越想越觉可惜,好生后悔:已然看出一些迹兆,却因审慎太过,拿不准来人善恶,以致当面错过!且喜缠藤寨人全数就戮,正合自己心意。大家又欢喜了一阵,先一路去看冲里堆浮的缠藤寨人尸首。到了一看,那地方风景真好,一大片湖荡,三面被山崖挡住,正中一面独为凹下一些,离地高有八九十丈,宽也有三十多丈,上面洪水滔滔,涌到崖边,化为百丈长的广幅天绅,直挂下来,直落湖荡之中,如同银河倒挂,轰雷喧发,玉溅珠喷,雪云雾涌,声势既是惊人,气象又复雄奇伟大。全湖大只二亩,可是水道四出,接湖而流,所以那么大的水势。深只及丈,与崖相差犹有尺许,湖形也似一口仰锅。那些尸首都被水势冲向背水一面,靠边处湖水微黄,与源头之下不类,一股股的浊流,分由两旁水道滚滚汤汤往侧面绝壑之中流去。细一看,那些尸首大半头上穿有一个大孔,全身肉烂见骨,有的连骨也都腐蚀,分明被杀之后,又经那人用了大量化骨丹弹人尸身之内,使其消化成水,随波流上。只不知丹药怎么被大水冲掉,好生不解。男女老少尸身都有,大概悉数就戮,只不知那逃走的三人是谁罢了。
大功告成,百无忧虑,便命山娃子顺来路领去,略观当地形势。刚一转过山角不远,那么大的瀑布吼声竟丝毫也不听见,大家不禁叹绝,共赞造物之奇不置。因山娃子说,寨堂和柳燕所居室内有不少贵重难得的东西,何不将它取了再走。三人间起柳燕和那丑妇的下落,经大锤等一谈,才知柳燕果然心存叵测,大锤和山娃子到了那里,先是甘言留住,一面暗禁山娃子,不准走开。她以为大锤既来,必然不止一人,再三盘问蔡氏夫妻来未,最终竟和大锤明说:自己并无害大锤之心,不过为了固宠求欢,只有把蔡氏夫妻献出。如说要除孽龙报仇,她先本有此心,但是除非天上神仙,谁也无此能力,并且心中也不舍得这么中意的丈夫。现在业已改了主意,想将蔡氏夫妻骗往寨中,绑了献功。
既然未来,现有两条路与他走:一条是先行折箭为誓,回去将蔡氏夫妻诓来,再将铁洞山寨中牲粮物品用具献上。由大锤继为寨主,每年向她纳两次贡,有时如须买购汉人物品,话到即行照办。另一条路是闻得山娃子每次前往都只能到蜈蚣夹子新移居的山寨,不特深险,而且防卫周密,埋伏重重,外人无法走进。她已从山娃子口中套出好些,只山娃子也是听说没有去过,要大锤或是做内应将地理图献出,或是告知孽龙去做向导,前往杀人抢劫。
话未说完,大锤如何听得!起身过去抓她。谁知她近来已能通当地言语,不过当着山娃子不说罢了,暗中早就偷偷结了心腹羽党。见大锤来抓,往内屋一闪,早纵出四个先埋伏的缠藤寨人将大锤擒住,连山娃子一同吊起,正要拷打,逼着从她害人,忽听孽龙吼叫之声。叫她手下心腹一打听,说是有一汉人刺客前来行刺,孽龙业已追去。知是大锤、山娃子引来,因她有许多机密事在山娃子手里,正待把山娃子先行杀死,再将大锤绑了献与孽龙,说是适才刚擒到的刺客党羽。刀才举起,忽然飞进一双穿白衣的少年男女。四缠藤寨人正要跳上去捉,来人手里好似拿着一个发出跟电一般亮光的镜子,只抬手向他们五人一照,立时死于就地,接着便引大锤、山娃子出来。到了一个僻静之外,芹芹在那里相候,说是先见林、毛二女去追孽龙,不久冲里又跑出许多缠藤寨人奔向坡上,不知怎的,忽然吓退下来,大半仍往冲里逃去,只有二十几个,到处乱藏躲,一下钻到芹芹藏身之处。他们发现有人,正要淫污加害,也是那两个少年男女赶来,一道光一照,个个穿颈穿胸而死,一个也没有得活。两少年给她另藏了地方,再去搭救大锤和山娃子。
走了不多一会,忽见黑暗中有三个人影闪动,芹芹一看,俱是铁洞自己人。先还以为是蔡氏夫妻得了信派来相助林、毛二人的,等到看清,竟有拜月前要杀她的那个丈夫在内,才知是他没将自己杀成,当众丢丑,心中恨极,约了两个同党暗地跟踪,看出行径,拼了命冒险到此暗加杀害的。正在害怕,两少年忽引大锤、山娃子到来。芹芹的离夫和两个同党想已在暗中看出两少年俱会仙法,知道厉害,忙着逃去。依了两少年中女的一个,定要追上将三人杀死。男的却说:“行期已至,还有诸事未办,师弟妹等难免心慈,又来贻害,莫如替他们弄清楚安排好了再走。”当时也没见他二人掩掩藏藏,如在自家一般,竟带了众人去至坡上树林外等候,说了几句话又匆匆走去。众人在路上还远远望见冲那边有好些缠藤寨人影子,直怕他们寻来。等了老大一会,才见他二人回转,走起来脚不沾土,比飞还快,一到便往林内走了。片刻出来,吩咐大家不要走动,一会林、毛、余三人便杀了孽龙出来。跟着晃眼不见。林、毛、余三人一听,才知筠玉出林时所闻之言,竟是说那芹芹的离夫和那两个同党。且谈且行,不觉到了寨堂。入内一看,旁屋内堆积汉、山民的财物甚多,知是抢劫行旅村镇而来。大家拣有用的取了些,就用原在的布帛打成包裹,余下的还多,拿它不完,留着蔡氏夫妻当日率人来取。毛、余二人因忙了一夜,又累又饿,主张回去,林璇却要看看柳燕的尸首。筠玉说:“要看,你一人去看。来时也忘了带点干粮,我真有点饿了,回去还有好远的路呢!”山娃子忙道:
“恩人如饿,柳燕因是山民,虽然淫毒,饮食却近汉人。她要孽龙出山打劫,一半也是为了吃的不惯,平日她不和孽龙同吃,至多睡得高兴时喝些烈酒,吃的都由我和她自煎。
昨晚看她存得熟食颇多,去了正好吃些再回去。”筠玉方无话说。
众人一同绕至柳燕所居室中一看,地下只剩了四五滩黄水和五堆头发,哪有尸首。
筠玉想起来时头一个发现的死尸,知又是两少年男女用药化去,便和众人说了,俱都惊奇不置。山娃子一到便去寻找食物,林、毛二人忽然想起还有丑妇不见下落,一间大锤等,也没听两少年说起。余独道:“这人如在,就由她去吧。我看她神情,倒似心怀异志,真想行刺孽龙,所以见我下手时,明睁着眼睛,不但不出声提醒孽龙,反倒拼命抱紧,故用汉语叫我逃走。幸而这一耽搁,否则不等你们前来,已被孽龙追上了。”筠玉笑道:“照此说来,她还是个有功之人了。”
这时大锤和芹芹正在满屋搜寻贵重有用的物品,三人谈笑之间,忽听里间有一重浊呻吟之声,俱以为藏有缠藤寨人,各举兵刃往室内奔去,见室角有一堆柳燕穿的衣物在那里微微颤动。芹芹不知从哪里拾了一把刀拿在手中,首先抢上前去用刀一挑,忽听一声惊嗥,衣堆里钻出一人。余独一看,正是那丑妇。大锤因心有先人之言,举刀要斫,余独连忙喝住。一问,原来她是离此三百里一个黑蛮的女儿,家只一母。她年才十六岁,从小十二三岁就招了许多野郎,因为天生异禀,也是一个有名的无底口袋。她虽好淫,却极孝母。这次缠藤寨人前去掳劫,她本已藏在土穴之中躲了过去,事后出来,听说乃母被缠藤寨人掳去,知道必无幸理,一时情急,仗着蛮力快腿,不但不逃,反倒拼命追上缠藤寨人,想见母一面,与母同死。到了寨中,同捉来的妇女已被淫杀若干,眼看该轮到她的母亲。她想死在乃母前头,乘孽龙不在意,把乃母向众妇女后面一拉,自己却迎上前去。好在全都吓晕了头,也无人出声。以前那些女人原因不堪承受而死,柳燕月经正来,身又有病,不许孽龙沾染。孽龙正值兴发如狂之际,抓她过来一试,如获至宝,大出意料之外,一个高兴,一个惜命,便命手下把余人带去关起,独和她玩了一夜。第二日她便乘机求把这些妇女送还家乡,她母自然在内,终于获救。
她虽淫浪,却恨孽龙入骨,知道柳燕不除,不独日后难以下手行刺,还是她的大害。
即使异日行刺成功,有柳燕在,也逃不出去。正在终日筹思,不敢轻动。一见有人行刺,巴不得能将仇人刺死才称心意,所以故作淫声,抱紧孽龙不放。后见刺客被孽龙追出,猛生一计,想乘此时机去刺杀柳燕,成功了说是刺客所为,不成反赖一口,硬说柳燕要将她捉去暗害。她初来不认得路,耳听孽龙在远处怒吼山嚷,心中又胆寒,好容易寻到柳燕居室,由外面窗洞中往里一看,柳燕刚绑好大锤、山娃于要杀,忽然飞进两个男女汉人,手上发光一照,柳燕和四个缠藤寨人一齐倒地,事后入内一看,业已死去。见室中好些可爱未经见的东西,大起贪心,刚拿了几样要走,猛想起没地方放,而且还恐孽龙疑心她杀了人,一害怕,丢了就走。打算仍回原处,心一慌,出来走错了方向,一眼望见铁锅冲山角底下要路口上站着适才杀柳燕的白衣少年,女的一个却在湖荡边站住,手中仍放大亮光,正和许多缠藤寨人在打。缠藤寨人刀矛掷出来到不了女的身上,女的光照之处,缠藤寨人纷纷倒地便死。有的想往山角外逃走,又被男的截住,一照便死,随手一扔便扔落湖里。再一听寨前已无孽龙声息,以为是天降神人来杀灭全山,孽龙定然身死,不由吓了个胆落魂飞。如被那少年男女看见,必难幸免,哪里还敢走回原处。
东藏西躲,俱觉不妥,未后想起柳燕室中刚被他们杀完了人走去,不致再来,或者比较稳妥。好在已死多人,即便孽龙未死,问起来也有话说,当下便藏入里间。见屋角木板上折叠的新花衣服甚多,不由越看越爱,心想万一全山人都被那两汉人杀死绝了种,把这些衣服得了回去多好!正一件一件翻动,爱不释手,忽听远远多人脚步之声渐渐行近,微闻汉语问答,当是仙人去而复转。此时此刻总算嫁与了孽龙,遇上焉能活命?这一惊真是非同小可,也没细看木板旁有什么东西,忙把大堆衣服抖散,往头上身上一蒙,慌不迭地就蹲伏下去。不料身子一坐,正坐在一根硬东西上,生扎了一下,奇疼非常,拿手一摸,像是一根扁铁棍。刚拨开勉强蹲下一半身子,人已进屋,哪里还敢出声动弹!
先听来人在屋外说话,翻找东西,一会又听有人走进里面,益发吓得要命,下面扎伤之处又痛不可当。起立是不敢,蹲又有那放铁棍的木架挡住,身子太胖,蹲不下去,闹得两腿又酸又麻。正在支持不住,忽听出屋外一个男子说话的口气,正是首先行刺之人,难得竟会看出了自己当时救他心意,突然萌发生机,心略一放,不觉呻吟了一声,接着便听众人惊讶喝搜之声,奔了进来。因为来势甚猛,还拿不定是吉是凶,只吓得乱抖。
因她这一胆小,如非余独拦阻得快,几乎死在大锤刀下。
众人间明经过,见她生得那般奇丑痴肥,居然还是孽龙的心头爱宠,俱都不禁失笑。
虽厌恶她的淫丑,却怜念她舍身救母那番孝思,总算结余独帮了一个小忙。那白衣少年男女洗灭全寨,一个不留,柳燕都未能免死,独给她留了活命,定是存心饶她无疑。筠玉问出她想回去,因相隔太远,恐中途为伏莽蛇兽所伤,一想反正道路相同,自己一行也要打那里经过,便命她暂时相从回山,明日随了大家一同起身,又命山娃子将那携取不完的衣物财帛给了许多与她,丑妇自然喜不自胜。
林璇见筠玉素性喜洁爱好,这时却对一个又肥又蠢的丑妇如此殷勤看重,好生奇怪。
后见丑妇因感激过度,一面拼命向众人叩头礼拜,又要拿嘴去亲筠玉的脚。筠玉口里分派,人本离得远远的,忽见她跑近前来,伏身跪倒,要亲自己的脚,腥臊之气触鼻欲呕,急得慌不迭地纵闪一旁,怒喝道:“不知好歹的丑货!你这是做什么?”那丑妇一片至诚,原为感恩取媚,不知因何触怒,吓得跪在地下发怔,不知如何是好。众人看了,俱都好笑。余独知道筠玉意思,便对她道:“毛小姐爱干净,你也不想想你有多脏,就去挨近她。我们用不着你感谢。各自起去,把给你的东西估着力气能拿的包扎好了,一会好动身。你只离得我们远远的,便无人怪你了。”丑妇闻言,方始明白,才放了心,木怯怯地站了起来,看了看自己,又看了看众人,休说林、毛二女英姿丽质明艳绝秀,便连山娃子也有几分姿色,干净清楚,哪似自己那般粗浊丑怪!一时自惭形秽,不禁面有愧容。众人见她低首害羞神气,把一张又麻又黑又黄的怪脸臊得变成了六月里放坏了的猪肝,不禁又是一阵哈哈大笑。
林璇听余独一说,才知筠玉心中仍是厌恶。猛想起连日路上似见余独关心着筠玉,无论饮食言谈行止,在在自然流露,碧娃更常向余独挤眉眨眼,不时向丹妹耳边窃窃私语,筠玉不似他那样明显,也好似有其意存在。虽然两人言行均极光明,性情又复亢爽豪迈,看去一样是同共患难,情感殷厚,不过总觉与对待别人不同些。今日筠玉厚待丑妇,分明因她曾为余独解围之故,不禁恍然。暗付,与筠玉相交不久,论情谊已是无殊骨肉,并且拜了姊妹,誓共生死,平日什么心腹话不说?独对垂青余独一节不特未见吐露,连夸赞的话都没有,背地里却各自这等关切。想起筠玉父母健在,又有此知心密友,自己生长边山,从小孤苦伶仃,谓他人父,谓他人母,连一个骨肉宗亲俱未见过,好容易经了多少年才打探出一点下落,此去万里寻亲,也不知如愿与否。念及身世,触动悲怀,好生伤感,连想和筠玉取笑两句也没心肠了。
这时山娃子已寻着许多吃食和糌粑腊肉之类,就外屋角的火池烤的烤,煮的煮,一齐收拾停妥,又去取来了干净山泉请大家同用。筠玉一看芹芹还在里屋未出,便喊道:
“芹芹,你只管找些什么?还不出来吃完了好走!东西多,不会二次来取么?你看雷寨主,先恨不能连这山也搬走的,现在都停手了。如恐再来没你的份,你也是有功的人,无主之物应该得,还有我们为你做主呢。”一面说,偶一回顾,见芹芹正掩身门后朝她点手,知有原故,便走了进去。见芹芹手上正抱着两个长短铁匣,不等筠玉问,便凑上来附耳低言道:“这里头藏有宝贝,应该当恩人得去才好。适才丑妇一走出来,我就在她蹲的地方看见两个铁匣,一个横卧在地,一人斜插地上,不知怎的,当时会留了点心,先拿身于遮住。等大家去到外屋说笑,我才转身进来,愉偷打开一看,有一匣里面藏的是两枝宝剑,剑囊上嵌有珠宝,有很亮的光,定是宝贝无疑。这时大锤正跟了进来,怕他要去,连忙放在原处,仍和他装着找翻东西。他以为木架后是空的,没有去看。好容易盼他出去,恩人总把脸背着门,不回过身来。那剑我只拔出了一点,就见光射眼睛睁不开,冷气侵入,我看比恩人那剑还好得多。我想少时恩人就说二次再和蔡寨主来搬取东西,不准他们走进这屋。回到半路上,我和恩人再推说有事,要叫他们都先走一步,我再陪恩人回来取,不是省得他们要吗?”
筠玉闻言,虽然喜她忠心,却也陋得好笑,便道:“大锤连山娃子那般功劳都无有,命还是我们自己人救的,东西是我们先寻到的,没有我们的话他哪敢要?我们三人自家骨肉,不分彼此,无须掩饰,明给他们看,怕什么?”芹芹又说:“既是不怕同来人要,不过大锤为人量小,恐日后众人走了见怪,最好说出是你进屋来自己找到的,与我无于。”筠玉闻言,略一寻思,点了点头,接过双匣,故作失惊道:“芹芹快来!这是哪里来的?我进来还见木架这一边是空的呢,怎么刚一转背过来就添了这两个匣子,莫非有了鬼么?”外屋诸人正拿起东西要吃,闻得语声有异,头一个余独走了进来。筠玉先朝他使了个眼色,等众人跟着走进,又把前言说了一遍。
大锤因孽龙是林、毛、余三人所杀,寨中缠藤寨人又是三人的朋友所扫灭,自己寸功未立,还承人家救命之恩,又是敬畏又是感激,虽然心性贪恋,先倒没敢觊觎妄取。
后见那多东西财货,林、毛、余三人除取了数十斤金沙交给芹芹背回去,准备带至灵龙山去作馈赠外,只略取了一些有用之物,余者尽着他和芹芹、山娃子三人携取,剩下的仍可回去同了蔡氏夫妻二次再来,一方喜出望外,一方见山娃子倒颇知足,在寨堂中取了一大包衣物,便去料理饮食,只芹芹取的东西不多,却满处乱翻乱找。他哪知芹芹是想借花献佛,见恩人所取无多,心中不服,打算给他们找一点汉人心爱之物,并非自要,心中好生不快。一则大锤自己没有主权,筠玉事先有话,他们三人都是一样随意取携,惟力是视;又看出芹芹变成了筠玉重用的人,不便出言斥责,只得也比看乱取乱翻,惟恐芹芹将好的都拿了去,不一-会,便又弄了一大包。芹芹虽然东找西寻,却未见她取上一件,自己已弄了三大包东西,即此已难于携带,心中还在暗骂:“贱丫头娃!没开过眼,定是丢了这个舍不下那个,所以闹得结局一件也没挑选好,仍是适才在寨堂里取的那些。你还要帮三位恩客背那金沙口袋,就拿也拿不了许多,何苦来哩!”一面又想孽龙为害行旅已有多年,近年更不断往山外打抢劫杀,东西历年存积甚多,俱是自家寨中有用之物。孽龙多半不知用处,都堆在寨堂之上。柳燕这两间屋,所有业部看过,尽是汉客贩的衣、物绸布和从山外劫来的吃食腊味之类,样数还没寨堂上堆积的多,芹芹也全拿不了,反正还要再来,自己手下人多,她只一人,至多加上她那情人,与她急取则甚?想到这里,一赌气,甩手出去,谁知芹芹竟将他瞒过。否则当时看见他终是头子,或好或歹取去,林、毛、余三入原命各碰运气自取,已然到了他手,自然不便失信,至不济也要分他一半,哪能将这人间异宝都得了去呢。
那匣外观如铁,一个长有三尺,宽约半尺,有二指多厚;一个长有二尺,宽厚俱比大匣差一小半,拿在手中甚轻。不顾细看外表,筠玉说罢前言,先打开大匣一看,果然里面剑槽中置着两口宝剑,剑鞘极薄,剑柄上镶有一单两双、三块拇指大小的宝物,颜色一青一白一黄,非珠非玉,光华湛然,芒彩四射,众人已觉惊奇。再握着剑柄往外一拔,微闻“丝”的一声,一道寒光电一般闪出来,照得旁立诸人颜面皆碧,冷气森森,直扑眉宇。筠玉不觉狂喜,再轻轻往外一伸手,“丁”的一声情脆之音,全剑出匣,立时耀碧流青,星飞电掣,光照全室,寒生襟袂,仿佛一道轻虹拿在手里,晶明几可透视,喜得双手发抖,无可形容,忙回手递给余独。
筠玉再将第二剑从匣中拿起,忽见槽内夹有一张二指宽的纸条,忙先拿起一看,只见上面写着几行狂草,词是“尘中寄迹,倏忽百年。仗以伏魔,仗以除好。今日解脱,售价三千。虽非其主,借作邓传。命浅心毒,明眼何干?银济孝子,剑赠有缘。彼虽两失,我则两全。孽龙恶蟒,劫数当然。余惟怀玉,蝶蝶鹅鹅。璇闺共苦,同隐仙山。往者宝之,勿让勿谦。云腾霞举,壁合珠联。”等二十四句,底下却未写着名姓,只画着一把剪刀、一块石头。心中细释词意,似是剑主是个主人,在缘寂以前将它卖给一个恶人,拿它三千剑价去济了一个孝女。那恶人中途经此被孽龙劫杀,将行李衣物抢上山来,不知匣中有宝,定以为是块废铁,不知怎的被柳燕看出,要来放在这屋内藏起。算计那恶人必有别的遗物可查,见山娃子也跟着惊奇,想必也未见过。当时既不便询问,又因纸上有自己和林、余二人姓名,并且“余惟怀玉”那句话甚是刺心,好生不快,不由瞪了余独一眼,故意喜说道:“原来将才来杀缠藤寨人的,一个是我们的师兄,一个是师姊,奉了仙人之命与我们送剑来的。”说罢,便把纸条往怀中一揣,又去拔第二口剑。
林、余二人因字是狂草,旁立没有看清,向筠玉要。筠玉微嗔余独道:“什么你都要看,这回偏不给你看!少时我只和林姊姊看去。反正这宝物是我们的,仙人已给我们注定了。”说着便去抽那第二口剑。这口剑光却是红的,其赤如火。余独正把玩那第一口剑,尚未还匣,青红二色,两道剑光,相映幻为异彩,辉耀全室,照眼生颖。余、毛二人忙将双剑还匣,再去取那短匣来看,里面却是一口单剑,剑鞘上有朱篆松纹,形式奇古,柄上也镶有五粒明珠,大如蚕豆,晶光流射,迥非凡品。这口本要短去尺许,及至用手轻轻试拔,便“-琅”一声自己跃出,仿佛活的一般,把筠玉吓了一跳。其长还不到匣底,可是银光闪闪,稍一挥动,剑尖和彗星一样,除本身光同电闪,不可逼视外,还带起尺许长的芒尾,仿佛不止原形那么长似的。匣中别无异状,只那匣和剑鞘俱都非金非玉,不知何物所制。
筠玉细看了看,忽一动念,便双手捧给林璇道:“此剑出诸仙赐,大约应该归姊姊所有。只可惜肚中字墨有限,还认不出上面的朱书篆文。请就收下,不必客气,我暂时且取用这两口。这东西不能离身,我们均须从匣中取出来佩好。余大哥缅刀失去,这里找不出好东西。我原来那口也非凡剑,就暂借与他佩用吧。”说罢,解下腰间佩剑递与余独,再开了剑匣取出双剑佩好。林璇将剑取出佩好,要过那柄百炼缅刀给了芹芹,吩咐把那五六十斤金沙取来,暂时倒入两个剑匣之中,交与芹芹,以便少时携带,然后喜孜孜招呼大家到外屋去同进饮食。
适才众人目光俱注定在剑上,又是惊奇又是钦羡,全没注意别的,只林璇先见筠玉看纸条时妙目含嗔,瞪了余独一眼,随后分了一口剑给自己,便将双剑自行带好,对那仙人留的纸条一字不提,情知其中必有原故。剑是三口,人也恰是三名,惟有余独无份。
筠玉做人极为义气,就算那剑不该余独得,照情理也应分让一口,何况她先时之言,分明似三人俱都有份,她却把自己原来的剑给了余独。如说心贪垂涎宝物,剑是双的不愿拆开,故意藏起纸条以便独有,筠玉又不是那样,并且这样做法明示人以无私有弊,万不会如此蠢法。林璇心中直爽,如换平日,必认为筠玉事行得不对,决难缄默,这时因看出筠玉对余独也是一样关切,尤其是昨晚到此时,言谈颦笑之间都有一种说不出的亲切情况自然流露,分剑以后,余独更是自甘向隅,毫无失望之色,接过筠玉原有的剑,立时佩在身上,喜气洋洋,意甚自得。两下都是患难至交,暂时也不好提起,反正筠玉已说少时要将仙人留的纸条与她看,且等看了再说。
筠玉食量本小,略用了些饮食,便向余独道:“我想在回去以前,到寨堂中再看看去,余大哥陪我一行如何?”余独自然应允。行时筠玉又叫林璇快吃完了先去,说罢便同余独起身,状甚但白。林璇知二人俱不会避她,匆匆吃完,吩咐余人后来,也赶了去。
刚一行近寨堂,便听余独向筠玉道:“虽然仙人之命,我与筠妹各人一口,但是此乃双剑,既不愿分,自然该让给筠妹才是,还有什说的?我得你这一口好剑,业已心满意足,而且此剑既承相赠,也取不回去了。”又听筠玉道:“我再三问你,你却执意相让,我也无法。只恨我适才心乱性急了些,外人不知,还道我故意将自己的剑先使你不好意思要,再说要的话呢,真是冤枉。”说时林璇业已走到,因二人语声甚高,明听见脚步之声仍自争论,不像避人,便走了过去问道:“筠玉和余大哥争论什么呢?”
筠玉又重言道:“按仙人留的纸条上写的意思,那单剑该你所有,双剑我和他一人一口。当我乍见至宝,喜极忘形,心有点乱,剑又是芹芹从木架后找出来的,恐大锤日后和他为难,也没想想,匆匆带起,又因三口剑不好一同带,以为自己人,有话事后仍可说,再改正过来,随手把我原来那口故意送给了他。其实我非心贪打算独得,实为剑是双的,分了可惜。好在我们三人情同骨肉,谁得都是一样。后来我吃东西时,越想越不是味。我本要来搜寻这里有无线索可考,看看那买剑送死的人是谁,就便把余大哥喊来,说明今明日上路,这双仙剑仍今归他,免得拆散,我自要还原来那口。他却执意不肯换回,好像我安心使诈似的。你说有多气人!”
林璇一听,果然那剑是该毛、余二人分有,知她但白,不会语不由衷。不过那双剑虽在一匣中存放,看形式并无与寻常双剑不同,各得其一并无不可,何故筠玉宁甘不要都不愿拆开,余独又执意要筠玉原来那口不说分得的话?好生不解,想了想,便向筠玉要那张纸条来看。筠玉忽脸上一红道:“我说的话,姊姊还不信么?定要看它则甚?那纸上意思是说仙人将剑卖了三千银子与一恶入,由他带到这里,为孽龙所杀,以便我们今日来取。单的归你,双的我和他一人一口。我不愿使神物分开,才有此议。谁知他好好一个人,这等不通情理,姊姊这一定要看,好似不相信我,我倒更不拿出来了。”
林璇知她借此撒赖,但一揣测那双剑独他和余独合得,纸上之言必有不可告人之处,不定便是仙人给他两个撮合,不禁恍然大悟。暗忖:毕竟汉人总有许多男女防嫌,拿筠玉这等豪情胜概,自命英侠的女儿家,也有这般掩藏。他两个本来情感亲密,互相爱重,明明天生佳偶,既有仙人撮合,岂不正合心意?只要不逾份胡为,情爱不专,还有什么不可告人的?怎么反倒不爽快起来了?休说山中那些山民情爱于中即发于外,不能自己,无所用其隐秘,便是换了自己是她,也决没这许多的羞处,最可笑的连男的也是这样。
因为汉人男女之间习惯如此积重难返,终恐明揭开来给他二人愤事,心想仙人既给你们注定,早晚仍是你二人共有,便借作解劝暗点道:“我三人情逾骨肉,我是有了,你两个还不是暂时谁带在身旁都是一样,分什彼此?筠妹如觉剑不好分开,又问心不安,日后各带些时,永远如此,算是公有的,不让它分开来,岂不是好?”
筠玉虽觉话说刺耳,可又不便再说什么,只得闷闷地带了起来,叫余、林二人同找那剑的来源线索。一会,大锤等三人拿了那屋东西相继来到,筠玉命他们也帮着在积物中翻看,有那带字迹的东西无有。大家乱翻了一阵,才在尽底下翻出几口破烂了的箱子,有一口上面贴有云南将军衙门残余的印封,打开一看,里面尽是些零星文具和几本残书。
余独见书上盖有图章,正拿起想看书主人的姓名,忽从书里掉出一张报丁忧开缺的草稿。看完一遍,才知那报丁忧的便是云南将军崇喜。一算年月,大约在去年三月才从云南起的身。这等地方大官,不特应走官道驿路,而且随行的人也甚多,沿途官府承应供张,声势何等渲赫,怎么走错了路也不会走到这等艰险难行的蛮荒之区里来,送死在孽龙手内。再者中途如果失踪,所经官府怎生担待?那还不闹了个乌烟瘴气!怎的在贵州境内并未听人说起?正看之间,又从书中翻出一张大红名帖,木印着“贾本治”三个核桃大字,也不知这两人是否买剑之人。正自不解,忽听筠玉唤道:“余大哥、林姊姊快来,我找出它来了!”林璇也在乱物堆中翻找,闻言一同过去一看,筠玉从一个极讲究精美的细漆竹丝提篮内,翻出几本朱卷、几束宫门抄和一个外用绫包纸封、上写“居官秘纪”的手抄本。
大家聚在一起,翻开首页看了几行,看出书主人便是那贾本治,这本书已第三卷,乃是他的机密日记。除了记他在将军衙门内当幕友,办过几件诬良为寇极机密的案子外,所记尽是当地文武大官的丑事和秘闻,大半均有把柄在他手内。有一段记得很滑稽,说天下做大官和享盛名的都是呆子。人生世上,只钱最要紧,一个一二品的大官不可谓小了,可是单靠俸禄去做清官,他那享受还不如一个能挥霍的大城市中财主。每日还要辛苦劳碌,忧谗讥直到老死,休说自己,连儿孙都沾不着一点光,真叫是何苦乃尔!可是如做贼官,自然是要好些,财也有势也有,尽可穷极豪奢为所欲为了。可是这类贪人大多不知止境,有几个能在风头上收篷的?加上贪为怨府,既不容于伪君子,更见嫉于真小人,即便到了宦囊充足之时,心里忽然明白,打算急流勇退,一想到仇家大多,官场冷暖素所深知,大丈夫岂可一日无权?在马上还防仇人冷不防中暗算,一旦不在马上,岂非自寻死路?再者亲朋党羽全都倚为阴蔽,也不能放他告老还乡。明知危险,也只得一天混一天挨下去,一面以前贪骄的脾气习与性成,改它不了,一面是渐觉所行所为太已过分,在不犯案的当儿已然是心中有病自家知,纵不是终日提心吊胆,也是不免外愧清议内疚神明,穷极富贵舒奢,却无一天心境安舒的日子,终于走到背运上去,身败名裂,危及九族,受不尽身前身后的唾骂。有的因为庭人说他,内里实在气馁心虚,外面却益发横暴,故张威焰,党同伐异,结果并未将仇敌镇住,反速败亡,算起来还是不值。
以自己看来,人生于世,所重在享受与寿长两样。寿不可知,七十已算古稀,享受非钱不可。所以自己自从当年一第之后做了一,年县官,便因贪去职,仗着弥缝得好,尚没别的处分。因新官来接任时受了许多冷眼和闲气,老百姓还要和他为难几乎予以难堪。一怒之下,忽发奇想,由此辞官,再也不求升官发达,专心致志学幕三年,不久便成了名幕。仗着机智和谦恭,每到一处,或因东家太蠢自行吐露,或因自己结纳东家的亲友宅眷,先得了他的阴私隐秘不可告人之事;从而挟制生财,为所欲为,表面上还不使他厌恶,使得他受了挟制做了傀儡还心悦诚服,非用自己不可。同时对于上等人格外谦和,只在暗处做事,决不计及名位,即使东家要保举,也必执意坚辞,一心只在利上计算,稍一看出情势不对,立是设辞远走高飞,决不留连。自己平时外表做得形同闲散,人不注及,手法又做得异常干净,事无大小全由东家背包,没有自己相干,当时既免株连,万一他手眼通天得兔危难,或是日后起用,好在把柄仍存自己手内,依然可以回来寻他,重新玩弄于股掌之上,不行又走,旅进旅退,无不如意。所以这二十年间只随了几个大东家,论家财已至巨万,年纪也过中年,接交又都是当道大老,不怕人欺。
本该急流勇退,回去享福,不想未一次在浙江跟了一个大官,因想多捞一些洗手,做得略狠了些,对方也不比以前几个东家昏庸,当时受了欺挟还装呆,不但一点没现于辞色,反说了许多至诚合衷的话,心中可是痛恨到了极点,立志非报到仇不可。当时毫无痕迹,直到过了两月,一听自己要告别,先是坚决挽留,后来继以痛哭,说先生如若归隐,如鱼失水,本人化了许多精神财礼,好容易得此优缺,如今本钱尚未到手,如用别人为助,不但难共心腹,弄不到钱,凑巧还闹出事来。打开窗子说亮话,言明以后大家谁不欺谁,东六客四,按成照分,仗着朝中有人,乱子由他去担,当晚并送了一名绝美的”广头做妾。自己一则见他意诚语亮,二则自恃机灵干净,三则既贪财又贪色,不想竟上了大当,没有半年,被他害得家产尽绝,十数年心血经营付于流水,几乎还把命饶上。
当时心中虽仍时刻小心防备,那原是多年照例如此,禁不起对方怨毒大深,处心积虑,丝毫没看出他是歹意。头两月果然同做了两件机密事,得财甚多,把柄也在自己手内。他仿佛示人以诚,问都不问,背后礼貌极隆,当着外人和别的同事,却故作看不起,常时对面申斥。自己原要他这样做法,只有心喜,自然不会见怪。他虽如此厚待,自己却仍始终防着败路。尤其是他送的美妾,只管心爱到了极点,除却加意温存体贴,百般奉承讨其欢心外,休说筐中秘件和那先后几件机密记载与把柄,回家燕居相对,连公事都不提只字。那爱人看去美而本分,极知敬爱夫主,也从未问起过,内衙也轻易不去,不过爱好文章,常要自己教她而已,嫁后三月因视夫人寿去过一次,女客甚多,宴罢即回。第二次端午,第三次中秋,先后只此三次,除述说夫人德意外,并无可疑之点。
这时将近半年,有一天半夜里忽然隔邻失火,火势甚大,容到惊醒,火已快近房前。
那妾偏睡得很酣,好容易将她唤醒,猛想起所有机密文件全藏在房门上夹层门框之内,因为火势太急,其势又不能找外人,只得唤了那妾相助,搭了椅子上去取了下来。那妾取时还怕得要命,说:“一些破纸,烧了就烧了吧,也值得如此着急!等火烧到面前,逃不出去怎好?”等取了东西,火也被人扑灭,只烤焦了卧房那一排的墙壁,那妾始终连问也未问。房子不能再住,只得重找,连找几处,那妾俱嫌少一个好花园,-最后在西湖边上找着一所带花园的新房子,租价甚贵,为讨那妾欢心,便租了下来。迁进去不到一月,虽已打听出因为自己受惊,地方官受了东家示意,将火头上了站笼,还考查出许多情形,都不似有人故意放火。对那妾仍未把东西让其保管,只劝她入府向夫人道谢,自己乘机仍找了极隐秘的地方把东西藏好。因为上次藏在房内,并还改了地方,以防她即使不存心,万一漏口,防范不可谓是不严了。到晚衙中来人,说那妾被夫人留住,几日方行放回,也未在意。
第二日一早想取那东西看时,忽然全数被人盗去,还留有一封无名柬帖,将自己痛骂了一顿。以为那妾不在家,决与她无干,再一细查形迹,的是外来仇人所为。当时愁急,还没疑心是东家诡计,哪敢声张出去授人以隙?还以为东家不知重物失盗,打算稳过些日,无论如何借口还乡省墓,到家再以信长辞。妾能同行更好,不能还是自己为重,也就罢了。第三日忽有一件案子,可以纳贿万金,晦气时本不想做,因看银子大多分上,心想不日便收手了,再弄一回,多收点肥盘川也好,便答应下来。万两都是银子,当时就交;,连收条都没要一个。休说是帮他赢官司,就是过河拆桥,干没了都不怕,高兴之下,忙去和东家说时,到衙门一问,说是往浙西微服出巡去了,连候数日未归。偏那案子才隔三日就定了案,东家虽是个中丞地位,当时不办,也没法挽回,可是当事人也没来催问,方觉案情虽急,也不到如此快法,心还不舍把到手的银子退还,仗着没有凭据,又有绝大的暗中势力,正想主意干没,忽然桌台衙门派来差人,将自己锁拿了去。
只猜是万金案发,虽知不妙,一则身后靠山是本省第一个官,不能不留情面,二则银子早换了金条藏好,对头没有片纸只字的凭证,尚自坦然。
谁知一到后堂,不间青红皂白先毒打了一阵,然后掷下一封公文。拿起一看,几乎气死。原来那公文就是东家行过来的,上写据行贿人告发,幕友贾某倚官诈财,索取万金重贿,以及连日风闻种种不法情事。后经妥派于员密查,证赃确凿,罪无可道,应请从严刑戮,以彰国法而肃政纪云云。连开好几款,无一条不致命,而且都附有行贿往来书字凭证。自己生平不把字迹落在人手,可是那些收条赃函无一字不确,确和自己写的一般,这才知道不妙。当时本想一体揭穿,和对头拼命,闹个两败俱伤,以泄奇忿奇冤,后来略一定神,人家一点凭证都无有,而且举发人又是他,连银子上什么暗号、现藏何处都指出来,看他不交府县径交桌司,在后花厅密审,必还含有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以报从前挟制他的用意在内。抚桌均贪,如不惜钱,或者还能活命,要是不见机硬来,不但罪状昭然,本人活不了,还许把妻儿老小的命都饶上,家财依然不保。凭自己本领,只要人在,钱照样找得回来,大仇也报得了,不然一体全休。当时灵机一动,打好死中求活的主意。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