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余独同了杨氏父女连夜动身,因为怕黄修洪禄预先派人在路上防守,走的是山路小道。虽然不甚难走,那杨氏父女素常不大出门,走不上几里路,已然气喘嘘嘘。这一行四人,一个是上了年岁的老人,那两个是盈盈弱质,余独心中虽代他们着急,不时还要劝慰他们几句,走三二里路歇一歇,从戍初动身,走到天明,才走出不到三十里路程。杨氏父女明知要走出省城境外,才勉强能脱危险,后来走得鞋破袜穿,两足肿疼,寸步难移,没奈何只得走进一个树林内歇息。
余独见杨氏父女实在无力再走,这条路又是山谷僻径,慢说雇用山轿,连个人迹俱无,只得随着坐下,低头再想主意。这座树林位置在一座山坡上面,里面满开着许多桃李花儿,南方天气温和,又在春二三月间,杨氏父女虽累,还不觉冷,进林的时节天已快亮,月光西沉,被山角遮住,林内还是黑沉沉的,仅依稀辨得出一些路径。及自坐定不久,渐渐曙色展开。遥望远处,一轮火一般的红日正从东方升起,映着天边的朝霞,青的是天,红的是日,褐色的是云,五光十色,配搭得十分好看。余独不由叫了一声“好”,杨氏父女贪赏晓景,也俱忘了这一夜的跋涉辛苦。杨宏道腹中饥饿,起身走向余独,去取他身上带的干粮。无意中碰了树枝,被枝头积的露水坠了几点在衣领内,冰也似凉,不由打了个寒噤,忽觉寒冷起来,连喊“好冷”。丹姝背着一个小包裹,里面是一件“一口钟”,听见爹爹喊冷,忙取出来与宏道披上。四人奔走一夜俱不觉冷,容到见了阳光反都有了寒意。余独便将毛惜羽赠的食匣揭开一看,不但有冷饭团同咸菜鸡肉之类,还有四瓶自己爱吃的玉泉酒,急忙取出杯著,寻了一块山石,将酒饭取出,请杨氏父女同来吃喝,提一提神,好准备上路。
这时朝墩已上,阳光斜射进树林中来。满林的-李夭桃,承完清露,又受朝阳,越发显得肥润。四人对着这一林春色,满眼芳菲,吃的是美酒佳肴,俱都忘了颠沛流离之苦,尤其是杨宏道,兴致勃勃,拈须微吟,大有想对景赋诗之意。丹姝见妹子碧娃天真烂漫,憨不知愁,拿着一个熏鸡腿,只顾一丝丝撕来下酒,老父也还有闲情做诗,只余独一人虽然亦举杯豪饮,面上却满布愁云,知道前路漫漫,正不知有多少艰难辛苦!又惦记着未婚夫婿,多年不通音问,此去能否相见?想到这里,不禁忧从中来,装作起身玩日,却背着人去擦眼泪。刚起身走了几步,忽听空中鸟鸣。抬头一看,见是一大群山鸟从去路上飞了过来。丹蛛也未在意,心中仍是不住愁烦。
一会工夫,余独来催上路,仍由余独肩了行囊食匣,杨氏父女互相扶持,慢慢往前行走。走不了二三里路,入一个山沟之内。等到认清日头,辨准方向,知道走错了路。
再往回走时,忽然一阵怪风起处,飞沙走石。余独朝空中嗅了一嗅,喊一声:“不好!”
忙叫杨氏父女快寻隐身之处,自己连忙去了行囊,拔出在酒肆中得来的一把缅刀,迎上前去。杨宏道不知就里还要问时,忽听一声虎啸,震动山谷,接着三条野猪亡命一般跑来。后面追来一只猛虎,有黄牛一般大小,蹿坡越涧,如飞扑来。杨宏道几曾见过这种猛兽,又加上了几岁年纪,战战兢兢,牙齿直打对战,寸步难移。丹妹虽是女流,眼看老父危险,忽然把心一横,抢步迎在宏道前头,正待舍身救父时,那只猛虎已被余独砍了一刀,大吼一声,从余独身上跳过,掉转虎躯伏在地上,一条六七尺长的大尾巴把地下打得山响,尘上飞扬。丹妹、碧娃都是救父心切,姊妹二人守着老父前面,也不逃避,战兢兢圆睁秀目,看那人虎相斗,反倒一丝也不害怕。
那老虎本是被人赶来,看见几只野猪,便想吃顿好早餐,追到此地,忽见一个生人迎上前来,舍了野猪,后足一顿,飞扑过来。余独闻得虎啸早已留神,见猛虎迎面扑来,忙往下一矮身,自己反从猛虎胯下穿过,反臂对虎胯下就是一刀。那虎受伤不重,越发忿怒,蹲身蓄势,又朝余独扑来。这次比上次还要来得猛烈,余独不敢迎头去砍,仍用前法让过,又是一刀正砍在虎胯骨上。那虎又大吼一声落下地来,正落在杨氏父女身边,相隔不到一丈。起初余独只顾杀虎,不曾想到杨氏父女并未躲开,这时见他父女与虎为邻,大吃一惊,恐怕伤了杨氏父女,救人情急,不暇计及利害轻重,未容那虎作势,单臂举刀,将足一点纵将过来,向那猛虎当头劈下。那虎连受两次刀伤,本已发了野性,二次纵落地下,站起身来一抖,浑身虎毛根根直坚,正待作势扑去,忽见敌人纵身过来,大吼一声,张开血盆大口,伸开两只虎爪,纵起虎躯,扑上前去,与余独迎个正着。入虎相拼,俱都纵有丈许高下。余独身纵空中,见虎来势猛急,无法躲闪,知道性命交关,大叫一声,用尽平生之力,奋起神威,迎头一刀,直砍人虎额之内,将刀陷住,急切间拔不出来,知道要被虎爪抓上,不死也带重伤,急中生智,连忙手中捏住刀柄,用力一一按劲,就势往旁一侧,从虎肩臂上滚翻过去。背贴虎臂时用力一绷,正待就势纵开,只听一声大吼,震耳欲聋。余独因是累了一日一夜,情急拼命,用力太猛,不由震晕在地,容待勉强将身爬起,才见那虎趴伏在地,相隔有十数丈远近,仍是作势欲扑的神气,这时余独业已气尽力竭,刀又不在手内,又不知那虎死活,不敢轻易上前,只得就地上拾起两块石头,慢慢移步向前,相隔猛虎有二丈远近,然后将石朝虎打去。余独手法本准,一下打个正着,见那虎圆睁二目,一动也不动,这才近前看时,那虎业已死去。细看那虎,连头到尾怕没有一丈多长,身体比黄牛还粗,虽然受伤身死,依旧生气勃勃,卖相威猛。暗想虎死不倒威,真是一丝也不假。再寻那把缅刀时,业已不见,想是被那虎用力一甩,不知落到何方去了。正要回身去看杨氏父女,忽然一阵芦笙响处,四外来了数十个山民,赤着上半身,各持缅刀弓箭标枪,将杨氏父女与余独团团围住。
余独大吃一惊,适才斗虎已是力竭神疲,兵刃又不在手中,遇见这些山民,如何抵敌!正在惊惶失措之际,倏听一声娇叱,山坡上纵下一男一女。男的年纪不过十六七岁,女的也只在二十岁左右,相貌身材十分俊美灵秀,俱都是穿着一件鹿皮半臂、虎皮战裙,腰悬弓矢,手持缅刀,赤着一双白足,只女的脚下穿了一双草鞋,头上秀发披拂,左耳上套着一个酒杯大小的金环。众山民好似对这一双男女非常敬畏,纷纷闪开一条道路。
那男女二人走近余独面前,女的首先说道:“这只老虎是你打死的吗?你姓什么?怎么会到我们的山上打虎?快说!”余独见山女说的是贵州口音,汉话非常流利,知道不是生蛮,容易与她说理,略放宽心,便恭身答道:“在下余独,因为陪送一位老友家眷前往云南投亲,贪走小路捷径,误人宝山,遇见猛虎扑来,被我将它杀死。在下是远方人,不懂贵山规矩,如有冒犯,还望二位山主宽恕一二。”那男的闻言正要说话,女的秀眉一耸,杏眼微苯,那男的便不作一声走开去了。那山女也不还言,上下打量了余独几眼,笑对余独道:“我这里也没有什么规矩可犯,只不过我们山中猛兽最多,虽离城甚近,轻易无人敢来。此地叫白骨沟子,是我们野人山的入口处。今早我同我兄弟出来打猎,那只大老虎被我兄弟逼出山来了。我恐它伤人,特意带了他们前往搜寻,赶它回去。这只虎原是我兄弟留着解闷的,被你打死。他们怕我兄弟不愿意,才将你围住,等我姊弟二人前来发落,并无恶意。打死我们一只虎倒无关紧要,不过你这人说话有好些不符,我得仔细和你谈谈。你可愿意随我们到山里去吗?”余独因杨氏父女亡命潜逃,自己奉了师命,担着护送责任,山女性情难测,怎敢答应!便设辞推托道:“我们赶路心急,等将敝友家眷送到云南,回来再登山拜望如何?”
那山女闻言微嗔道:“我们又不会生吃了你,好心好意叫你到山中去玩些时,你倒推三阻四起来。你以为我还不知你的来历呢!”说罢,也不再和余独说话,朝身旁站着的山人叽哩咕噜说了几句,便听轰的应了一声,便有十余个山人走向杨宏道面前,要将杨宏道父女搀起往东路走。杨宏道吃那猛虎一吓,早已浑身摊软,转动不得,忽见来了一群山民,手持各式刀矛弓矢将大家围住,这时又道来搀他,吓得战战兢兢,面无人色,哪敢说个不字!丹妹、碧娃二女见才脱虎口又入狼群,本自心惊,忽见这些山民过来搀他父女,以为必有凶险,不俟山民近前,便想往山石上去寻一自尽,偏偏两腿无力,还未站起重又跌倒。那山女见杨氏姊妹狼狈情形,对余独道:“你一人带着这一群累赘老弱,还敢走几千里路去云南呢,你哄鬼罢!”口中喊了一声,众山民一齐住手。山女一手拉了余独,走近杨氏父女面前,先端详了丹妹、碧娃两眼,然后近前,一手拉起一个,含笑说道:“你们不要害怕。我不过想请你们到山上谈谈,这人又不肯说实话,故此才叫他们前来请你们起身。我看你们这般软弱,大约也未必走得动山路,我叫他们抬你们走吧。”说罢,便对那少年男子说了两句,将虎皮战裙脱下,唤过十余名山民,取了些绳索,用七八根长矛扎成两个排子,将虎皮裙铺上。两个山民抬着一头,姊弟二人先将杨氏父女三人扶坐上去,山女又点手招呼余独也坐上去。
余独起初原不愿意随她进山,婉谢既然无效,又见那山女命十几个山民走向杨氏父女,疑她用意不善,还想抽空夺过一件兵刃,只要胜得为首之人便可镇住。不想山女随手将他一拉,便身不由自主地随了就走,不由大吃一惊,知道动武自己也是不成,一时没了主意。复见山女安慰杨氏父女,又命山人用长矛搭排抬送,不像有什么恶意,才放宽心,安顿好了杨氏父女。一则见丹妹与杨宏道并坐一排,第二排已有碧娃在上,男女有别,不大方便,二则自己自命英雄,反任人抬着走,岂不被山女看轻自己连山路都走不动!便婉言谢绝道:“我还能走山路,山主请坐上去吧。”山女道:“你既不肯坐,我陪着你走。”余独只好点头道谢。丹妹起初原在惊惶,见后来的这个山女虽然一般拿着兵刃,吐属却甚文雅,又见余独没有什么不好表示,虽不好当着余独明问是否能去,估量已不致有什么大凶险,因怕老父年迈,矛排又无遮拦,山女扶她上坐时,她紧随了老父同坐一排,以便扶持。碧娃独坐一排,听山女唤余独上来与自己同坐,好生为难,正在着急,忽听余独推辞,才放宽心,愈加敬重余独的人品了。山女见杨氏父女坐好,又命人肩了余独行李,招呼了一声,便由她那兄弟用一根铁叉叉进死虎胸膛,肩着在前引导,山女陪着余独在后押队。余独见那男子单手掮着七八百斤重的老虎,步履如飞,暗暗惊异,幸喜自己不曾鲁莽动手,不然闹翻了脸,那还了得!一路走一路细看那山女时,不但仪态明艳,英姿飒爽,皮肤莹洁,如玉一般,而且面容颇有几分与借羽之女筠玉相似,端的是山川灵气之所毓钟,好生惊异。几次问她姓名,山女只说:“到了自知。
你连实话都不肯说哩,问我化外之人姓名则甚?”
由辰初走到午未,整走了三个时辰,也不知越了多少深沟大谷、悬崖峻权,经过多少危-绝壑、猿迹鸟道,余独纵有轻身功夫,疲乏之余也走了个浑身是汗,不住愉偷换气。那山女早已看出,笑道:“适才好心叫人抬你,早就料你们汉人走不惯山路,偏偏好作假。实对你说,我家中出来走到白骨沟子,平时我们抄小路,还用不了半个时辰。
我因见你那三个同伴太以软弱,怕吓了他们,才嘱咐我们的人慢慢走。如果要同我真跑起来,你还更不行呢!”余独吃了奚落好生惭愧,也不好再说什么,又见她谈话聪明,行动豪爽,自己一举一动都瞒不了她,祸福本是注定,事已至此,无法解脱,莫如到了她那里,索性与她开诚相见,倒省却许多心思,想到这里,立刻心下坦然,精神振起,不似先前心虚迟疑了。那山女又好似有了觉察,对余独笑了笑说道:“再走十几里就到我家了。我兄弟性情不好,你不要似先时那种藏头缩尾的,决不会叫你吃亏的。”余独闻言,惟有含笑点首。走到后来更为难走,临到快到时节,抬排的山民忽然换作单行,鱼贯将排高举过顶,空着左手,单用右手平托出去。余独在后先还不大觉得,忽听前面杨氏父女齐声惊呼,往前看时,杨氏父女坐的矛排业已转过山脚。余独便想抢步上前看个究竟,山女一把拉住道:“前面是落魂溪、毒蛇涧两个险地,你的同伴没有见过,所以害怕。我兄弟已用绳索将他们绑在排上,过了索桥便到我家,你放心,不妨事的。你一人赶上去,你也没有走惯,走错了休得怪我。”余独见她说话真诚,只得止步。
这十几里山路,差不多均是羊肠小道,百余人作单行走时多,所以余独与杨氏父女相隔有数十丈远。容到余独也绕过山脚,山女便唤余独止步。余独往前一看,不禁吓了一跳。原来前面峭崖壁立,仅半山脚上有一条尺许宽的山道,还是极光滑的溜坡,下临千丈深沟。人行时左脚高右脚低,左肩已紧挨着山壁,右半边身子还得侧偏向右边,脚下稍一抓不住劲,滑溜下去便是粉身碎骨;再加上下面溪水急流,雪浪高喷,声如雷吼,真是天下第一奇险!慢说余独见了惊心骇目,就连那走惯山险的山民,也是在那里慢慢一步一步的行走。余独细看那些山民如何走法。那空手走的山民,早将兵刃插在身后,两手攀着岩上春藤往前移动,看去还不为难。惟有那抬排的山民,右手各举着排悬出半空,第一第三两个举排的人,手抓岩壁春藤,往前走了一步,再由第二第四两个举排的人如法交替,一步一步往前挪。这条险道差不多有百十丈长,余独好生替杨氏父女提心吊胆,好容易才盼他走完,上了好走的路,已急得满头大汗。
山女道:“前面还有一条险路,从前是用飞藤渡人,如今被我做了一座索桥,不险了。只这条路无法子想,你如害怕,让我驮你过去吧。”
余独这时再也不敢大意卖弄,只得带愧点头。那山女虎皮裙早已解去,下身只穿一条粗布短裤,便把腰间悬的一挂不知什么兽筋成的绳子解下,先将一头把自己束了个结实,另一头束在余独腰间,说道:“我本想背你过去,我知道你们汉人心中虽然不干净,外面却有许多假道学,不愿男女接近,说不得让我费一点事。走过去时,你如觉着脚下不得劲,要往下面深沟滑去,你只不要害怕,由他去滑,有我在,决不妨事。”说罢,便在前先行。余独随在身后,相隔尺许,也照山民走法,见山女有时也用手扶藤,却不似其他山人吃力,行若无事一般。余独先也不觉怎样,才走出十丈远近,便觉脚下滑难受足,又不好用力,虽知有山女保护,也恐失脚之险,不敢丝毫大意,屏息提神,随着走了好一会才得出了险地,幸喜不曾贻笑,再看前面山民已走出有半里多路,坐在那里歇息。
山女先将绳子解下,仍悬腰间,同走近前一看,杨氏父女才刚悠悠醒转,原来适才已吓晕过去,山女好似不大过意,对余独道:“我请你们来,因我已略知你们来历,原有一番好意,不想他三人如此不经吓,倒是我的错处了。好在来时难,去时却易哩。”
说罢,便吩咐动身。余独见杨氏父女绑绳未解,知道仍有险遇,担心也是无法,只率由他,便上前安慰了杨氏父女几句,随即起身。又走过一个山岩,便见前面有一道宽有十余丈的山涧,较厌处设有一座索桥,上面横七竖八铺了许多木板,宽才不到二尺,随风摇摆,对面山坡上早站着无数男女山民,见山女率众回来,齐声呐喊,声震山谷。山女命她兄弟背虎先行过去,然后口中喊了两声。对岸便有十数个山民奔上桥来,走到桥心喊一声,倏地两边分头分开,手脚并用,勾住桥边,将身倒悬桥下,将一座绳桥绷了个四平八稳。山女先命抬排的人抬了杨氏父女走过,这才请余独随身过去。这些山民见了山女,纷纷膜拜在地,山女只把头点了点,亲身解了杨氏父女绑绳,仍命抬着前行。
绕过一个岩角,便见对面有一个广大平原,隔着一条清溪,四面俱是佳木繁荫,奇花异卉,只当中一个石堡,面前有一片里许方圆的广场。众人走到小溪旁边,涉水而过。
余独见那小溪宽才丈许,见山女轻轻一点纵将过去,便也随着纵过。那山女揖客人寨,又命山妇将杨氏父女搀扶进去。余独细看那石寨,虽是山石堆成的一个圆顶,类似篷帐般屋子,却是高大爽洁,尤其是寨外那些大小错置的山石缝中,却丛生着许多不知名的野花,藤蔓披拂,白的是石头,青绿的是叶是草,红的、紫的、黄的、绯色的是花,是野果,在骀荡的和风中自由摇曳,非常清丽美观。及至随定姊弟二人入寨,才看见进口处并无门户,只就寨顶上垂下来的春藤野花,密密层层的编成一架大帘子,下端排在离洞八尺两棵石柱上,好似人家搭的葡萄棚子一样,想是晚间入睡,便将这花帘放将下来,就是算关门了。寨里面容积甚大,分成三进。头一进是个敞屋,两旁石壁,各有四个五尺见方的大洞一样,自方才门外所见的花帘支架出去,算是窗户,所以寨中光亮明爽非常。当中有一个长约八尺。光滑如玉的青石的条案,案后当中放着一个三尺方圆的大石礅,案右端同样也放着一个略小的石礅,俱铺有一张虎皮。案前两排,由大而小排列着十二个石礅,上面也铺着不同样的兽皮。离案两旁约有三四尺远近,在两旁石礅尽头处,各有一个尺许方圆三尺高的石柱,柱顶上放着一个有磨盘大小、形同石皿的石盘,盘心业已被烟火熏得乌黑。盘当中竖着一根粗如儿臂的高有尺许的铁竿,竿顶有一个铁条制成透空的铁篮,篮中还有烧烬的余柴,想是晚间烧来发亮之用。室中地皮俱是青石,又加山民打扫清洁,所以净无纤尘。
余独不待细看,已被山女催请人内。杨氏父女惊魂乍定,来到这种异境,连气都喘不上来,自有山妇搀扶他父女先行。余独随着山女进了第二进口,一看这人口处,是一个高有六尺宽有六尺的洞,洞口挂着各种兽皮缝制的帘子,里面却分成三间石屋。当中一间虽较外面稍小,因为这寨是圆形,第二进恰在腰中,虽分三间,仍是非常宽大。室当中设着一圈圆的石礅,一数恰是十四个,也铺着兽皮,居中一个最大,其余皆是一样。
每个石礅面前都有一个铁架,上面挂着许多大小不同的钩叉钳之类。这一圈石墩中心,是一个八尺方圆的大火池,虽然也被烟火熏黑,却是非常整洁,一丝余烬都没有。虽无窗户,四壁兽皮帘子打起,从隔室透来的光亮,也还显得明敞。山女命山妇先将杨氏父女扶人右手石室,便邀余独人内。里面四壁俱是兽皮张贴,地下也铺着各种兽皮,非常温软,靠外壁处也有同样花帘。室当中有一个七八尺方圆、二尺多高的石礅,上面铺叠着几张大皮褥子,与石头一般大小,厚有二寸,摸上去非常光滑柔软,不知是何种兽皮所制。别处还散列着许多大小石礅,有铺兽皮的,有没有的,想是代表桌椅之用。
进室以后,山女便请四人在床上落座,自己先对身旁山妇说了两句土语,山妇便转身出去。不大一会工夫,两个山妇分捧着一个大葫芦,一大盘清水,一个大木盘,当中搁着一大块鹿脯和一把生野芹,五六把小刀,五六把勺子,一块斩板,还有二三十个糌粑,一大罐热腾腾的麦糊。山女笑道:“你们远来,受了许多辛苦,想必又饿又累了,快来吃喝点吧。”说罢,便命人将一切饮食之物放在一个高大一点的石礅上,又将铺着兽皮的小石礅随手提了几个过来,围在一起,一面招呼众人入坐,情意非常殷切。山女的兄弟适才扛着死虎,早已跑到后面去了。杨氏父女也看出那山女虽然英武,面目十分纯善,不似有什么恶意,又加腹中饥饿,也就坦然随了余独人坐。余独自进房来,几次想问那山女的姓名,都被山女含笑拦住,说道:“你们只要不嫌我是化外野人,话长着呢,有什么话吃喝完了再说。”余独也就不好多问了。
当下山女居中落座,杨氏姊妹分坐她的两旁,余独挨着碧娃,杨宏道挨着丹妹。坐定以后,山女便命随侍的山妇山女出去,先将盘中刀子、糌粑一一分与众人,然后将那勺子取在手中,揭开装酒葫芦,将酒倒在勺内,首先递与宏道,然后再取勺子斟酒,挨次递与余独与杨氏姊妹,自己也倒了一勺,左手举勺齐口,道:“你们吃酒呀。”说罢,自己饮了一口放下。众人不懂此地风俗,恐怕谦虚反而失礼,又知山人性直,俱都依样葫芦做去。山女见众人都喝了一口,举刀在那七八斤重的一块大鹿脯上,横七竖八切了几十刀,都切成了粽子块形式,每块足有二两多重,再用刀一刺,便刺起一块来往口中嚼吃。余独还好,只杨氏父女哪见过这碗大的酒勺同大块的鹿肉,半斤重一个的糌粑,虽拿过来,不知怎样吃才好。山女见他父女为难,便取了一块糌粑,切成半指厚的薄片,再取了一块鹿肉,分切了许多碎片,夹在糌粑之内,分递与他三人。杨氏父女急忙放下手中刀子,接过来咬了一口,果然非常甘香美味。那酒也不知什么东西酿成,颜色粉红,又香又甜,里面还有酿子花片,非常适口。那勺子是半个葫芦底制成,底上钉着一块平底的铁,虽然有柄,装上酒放在桌上,却不会倾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