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宇的问题,我和同事都给不了回答。
罗永基从浮根谷的别墅跟丢了之后,到现在还没有新消息。只有找到人控制住了,才能谈怎么重新调查当年的案子。
高宇看完手语老师的翻译,转头看着我,看得我心里浮起一丝说不清的情绪。
他的眼神里看不到悲伤,反倒有着喜悦之色。
高宇重新去看面前的白骨遗骸,手指伸向头骨,轻轻地摸了上去。眼泪也在这一刻,从他眼里滑落下来,他猛地转过脸,不让自己的眼泪滴在白骨上面。
从始至终,高宇都没哭出声音,就这么看着妹妹的遗骨很久之后,他对手语老师比划说可以了,被带回到了审讯室。
我走进监控室里时,李修齐正单手支腮站在单面玻璃前,凝视着审讯室那头的高宇,负责审讯高宇的还是赵森。
我站到李修齐身边,看看他的脸色,不知道烧退了没有。
“我很好,多喝水就行了。”李修齐像是又轻易看穿了我的心思,不用我问就回答了,然后继续看着高宇对我说,“罗永基找到了。”
这无疑是个好消息,我迅速转头也看了眼高宇,“太好了,人抓到了就可以重新翻六年前的案子对不对,会判死刑吗。”
我觉得自己,同时也是在替高宇问这个问题。
李修齐转头淡淡瞥我一眼,“我倒不这么觉得。”
正说到这儿,有人从监控室外走进来,喊李修齐可以开始审讯了。
“我去兼职下翻译。”李修齐对我说完,去了高宇的审讯室里。
审讯开始了。
高宇看着对面而坐的赵森和李修齐,抬起手开始比划手语。
“重新开始吗,从哪儿开始。六年前还是那个王小可……我要跟乔律师说话,把她找来见我。”李修齐翻译着高宇的意思。
高宇说完,嘴角浮起笑意,安静的等待着答复。
李修齐和赵森交流了一下,然后对着高宇也比划起手语。高宇的脸色随着他的手势,渐渐僵住了。
他对高宇说了什么,我盯着审讯室里李修齐的脸,更加坚定了要学会手语的念头。
“高宇,从你被我们发现以后,眼睛和嘴巴一直都在说不同的话吧,到底哪个说的是真的,嗯?”李修齐放下手。重复了一遍自己的手语意思。
高宇的眼睛里慢慢涌起了水雾,目光避开李修齐的注视,他没回答问题。
审讯室里静?着,监控室的门被人推开,王队的头探了进来,看见我在,冲我招招手,“出来下,有话说。”
我跟王队有日子没碰面了,他应该一直在忙着曾添那个案子的证据收集。
“在专案组怎么样,跟着那个石头儿没少学东西吧。”王队关心的看着我问。
我笑了笑,“找我有事?”
王队嗯了一声。语气颇为谨慎的问我,还记不记得两年前我刚到市局当法医的时候,他交给我的一具无名女尸的案子。
我回忆了一下,“是那个尸检后,在奉天失踪人口里很快找到的年轻女大学生吗,我记得。”
“对,就是那个。”王队点点头,脸色不大好看。
我不知道干嘛忽然提起这个,“怎么了。”
王队叹了口气,“你先忙手头的案子,待会有空马上找我,那案子出问题了。”
“什么问题。”我还真有点讨厌王队这种话说一半的劲儿。这让人听了心里多着急,要说就把话说完啊。
“哎,记得来找我吧,你先忙。”王队不给我问清楚的机会,接了响起来的,快步朝楼梯走去了。
我站在监控室门口愣了一阵儿,回忆着那个无名女尸的案子,那案子会出什么问题,尸源已经被家属认领了,死因也确定为吸毒过量引发的猝死。
难道是我的法医鉴定出了问题,我想不出准确的结论,只好先回监控室继续看审讯,等这边结束了就去刑警队找王队,把事情弄清楚。
我和王队在门口说话时间并不算长,可等我站回到监控室的单面玻璃前时,对面审讯室里的情况已经大变。
我离开前,高宇还安静的坐在椅子上,虽然流了眼泪,可他的情绪还算稳定,但是现在……审讯室里,高宇正从喉咙里发出诡异的声音,时高时低,他的人也正被两个警察按住,身体使劲扭动着试图挣扎。
李修齐站在高宇的面前,目光淡淡,不带丝毫情绪的看着高宇。
究竟发生什么了。
“放开他,让他说话,没事。”李修齐开口对按住高宇的两个同事说着,高宇的人被放开了。
双手举起来快速的比划着,高宇边比划边站起来,情绪依旧很激动,但是身体并没像之前审讯时那样冲向李修齐,只是站了起来。
“他还是要见乔律师。”李修齐对赵森翻译着高宇的手语。
赵森站起来,走出了审讯室。
我也从监控室走出去,问赵森去哪儿。
“去问石头儿,让不让高宇见乔律师,你原来在看我们审讯啊,不是让你多休息嘛,昨晚又通宵了。”赵森见我从监控室出来,关切的说着。
我说自己没事,突然就想到了李修齐在医院处理伤口的事,他一定还没说自己受伤的事情,大家都只能看见他脸上那些遮掩不了的小伤,还不知道有更严重的伤口被他瞒下来了。
看着我的神色,赵森问我怎么了。
“没事,你快去吧。”我还是忍住了没说受伤的事情,反正我在看审讯,多盯着点李修齐就好。
赵森小跑着走远了,我重新回到监控室里。
审讯室里,李修齐站在了和高宇仅有一步之遥的地方,他的一只手正搭在高宇肩膀上,高宇低着头,身体轻轻抖动着,像是在无声呜咽着。
我心里也挺难受,胸口有种说不出来的压抑。
十分钟后,石头儿和赵森一起走进了监控室里,审讯室里的李修齐和高宇,继续保持着刚才的姿势没变过,他们两个人也没用手语交流过。
石头儿看了会儿审讯室里,开口说。“那个罗永基找到了。”
我说知道了,之前听李修齐说过了。
石头儿继续,“是在浮根谷的精神疗养中心找到的,他六年前被诊断为躁狂症之后,在那里住过一段,那次是被他妈妈送进去的,这回是他自己走进去的,说需要治疗修养。”
精神疗养中心就是精神病医院,罗永基居然自己去了那里,我意外的看着石头儿,“然后呢,把他带回来了吗?”
手头儿摇摇头。
赵森接着跟我说,“那小子还真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不知道哪里来的关系关照,他的逮捕令没批下来,协助调查都被以精神病发作不适合给拒绝了,操!”
我也想跟赵森一样,骂那个脏字。
转头看着审讯室里的高宇,我心里好难过。
李修齐之前只跟我说找到了罗永基,他没说后面的情况,他不知道吗,可能性不大,他跟我说的时候一定知道了不能把高度嫌疑的人带回来配合调查,可他那么淡定。
不像我,心里现在充满了愤怒,感觉自己周围只有世界的黑暗面,看不见光明在何处。
隐形的一只手,正横在我们面前,极力阻止我们。
“人可以放了,乔律师那面已经不追究女儿的事情了,也没有证据可以批捕高宇,就此打住吧。”
许久的沉?后,石头儿说了这句让我更加意外的话。
“就这么完了,那找到的高昕怎么办,人就白死了吗?”我激动起来,说话声大了好多。
石头儿看看我,什么也没再解释,沉着脸离开了监控室。
赵森也无语的回了审讯室,走到李修齐身边,说了石头儿刚才的话。
我以为李修齐听了这个一定也会意外会疑问,可他只是依旧脸色淡淡的点点头,手用力在高宇肩头拍了一下,让高宇抬起头看着他。
李修齐对高宇比划着手势,动作很慢,眼神格外认真深沉。
比划结束,没有了之前的言语解释,李修齐转身准备离开审讯室。他刚迈出一步,身后的高宇就突然扑了过去,从后面把李修齐给抱住了。
赵森和另外的两个同事出手要制止,却被李修齐大声的制止住了,“别管他!我能应付。”赵森他们真的没再往前,只是眼神紧张的盯着高宇。
李修齐略略侧头,对身后的高宇说,“高宇,六年你都熬过来了,别急好吗,我会帮你,不会让你妹妹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死掉,相信我好吗?”
我也紧张的盯着审讯室里,我能听得见李修齐刚才的话。可是难道他忘了,高宇是听不到他说了些什么的。
站在李修齐背后,高宇甚至都不知道他在讲话。
高宇依旧死死抱紧李修齐,眼神里空洞洞的绝望神情,早就没了眼泪。
“他听不见你的话。”审讯室里的赵森,也提醒着李修齐。
可是李修齐像是没听见赵森的话,只是又对完全不知道他说了什么的高宇,又说了一句话,“相信我,有些正义是有不同的解决途径的,你不要急。”
我的心随着李修齐的话,重重一沉。
这样的话,我不是第一次听到了,很久以前,也有人这么说过……
李修齐说完,往审讯室门口走,身后的高宇不松手,动作一变,伸手勒向了李修齐的脖子,他身高比李修齐要矮,用力跃起才把李修齐困住,转过了身子。
我看的愣住,想跑进审讯室里,可脚下竟然没动。只是瞪大了眼睛看着审讯室里正在发生的变化。
李修齐回身,避开了高宇的袭击,可高宇很快又正面扑向了他,赵森他们也马上冲了上来。
一阵混乱,我转身跑出了监控室,一把推开门,冲进了审讯室里。
李修齐微微弯腰站在那儿,高宇已经被赵森他们制住,按在了桌子上,上了手铐,赵森大声冲高宇喊着,也不管他听不听得见。
高宇被押出了审讯室,经过李修齐身边时,两个人无声的对看着,我看到高宇的眼睛全红了,好吓人的眼神。
顾不上多看,我转头把注意力全放在了李修齐身上,他身上的浅咖色衬衫被高原弄得皱了一片,我刚想问他没事吧,目光就被衬衫上的一片湿印吸引住了。
这片湿印面积不大,可位置恰好在他右腹部那个地方……那里有他的伤口。
我不管不顾就伸出手去摸那片湿印,触手就是??湿湿的感觉。拿起手一看,有鲜红的血迹。
我骤然反应过来,抬起头看着李修齐,“伤口又出血了是吧。怎么样?”
李修齐脸上很平静的表情,像是正在流血的伤口不是长在他身上,不会痛一样,“没事,你不摸我都没感觉到。”
我心头忽然软了一下,“跟我走,赶紧处理一下。”
李修齐没逞强,很配合的被我扶着出了审讯室,走了几步就碰上了石头儿他们,大家意外的看着李修齐问怎么回事。
我简单跟大家说了李修齐之前就有伤没说的事儿,然后就继续朝法医中心走,那里可以做简单的伤口处理,我要赶紧看看伤口情况,再决定要不要去医院。
李修齐一路沉?的任我摆布,进了法医中心,其他同事也都赶过来问怎么了,知道是李修齐受伤后,都关切的要来帮忙,我最后叫了李修齐平时的那个实习助理,一起把人架进了解剖室里。
一进门,李修齐竟然噗呲笑了出来。
我没好气的看着他,不知道他怎么笑得出来,难道伤口真的不疼?
实习助理去开灯,解剖室里现在只亮着一盏台灯,光线不亮,李修齐的脸在光下,半明半暗。
我看着他,就觉得自己的心脏似乎在轻轻地揪着疼了一下。
“不会让我躺在解剖台上吧,那感觉可不好,不吉利。”李修齐轻轻摆脱开我的搀扶,自己坐到了解剖台旁边的椅子上,表情戏谑的看着我。
我瞄了眼空空的解剖台,嘴上不饶人,“要是有机会在这里解剖一位出色的法医,可以考虑体验一下。”
李修齐继续笑,实习助理已经把大灯打开了。人也跑回到李修齐身边,关心的低头看着伤口的位置。
我让他去拿了这里备用的药箱,命令李修齐,“把衣服脱了,我要看看伤口。”
话已出口,我的脸莫名其妙的发热起来。
李修齐却口气惋惜的“噢”了一声,站起身,面对着我,动手开始解衬衫扣子。
我马上后退了几步离他远一些,低下头对实习助理说,那体温计给李法医,量下他的体温。
“啧。李法医身材真好,经常去健身房吧,我就想练出腹肌,可是坚持不住。”实习助理看着解开衣扣露出来的身材,不由得赞叹着李修齐,像是忘了要给他处理伤口。
李修齐语调轻松地和助理说也不是经常去健身,然后接过体温计测体温。
“38度5,发烧呢,去医院吧,这伤口怎么弄的……”助理终于把注意力转移到了伤口上。
我走近,也看着用纱布盖住的伤口,纱布上是一片血红色。
李修齐自己动手。解开了纱布,轻声跟实习助理说,“你看看,判断下这是怎么形成的伤口。”
我无语的白了李修齐一眼,这时候他还有心思拿自己给助理当活体资料学习。
“别闹了,先给你止血,然后马上去医院。”我推了下助理的胳膊,没管他看没看明白李修齐伤口的形成原因,动手开始止血处理。
实习助理是个看得出眼色的孩子,马上给我打着下手,嘴里很小心的跟李修齐说,是刀伤吧。
“嗯。”李修齐回答。
我手上用力猛了一下。李修齐在我头顶又嗯了一声,一定是挺疼的。
“我不是那些逝者的遗体,轻点,欣年。”
我的手在李修齐的伤口附近腹肌上,顿住了。我没听错吧,他刚才怎么称呼我的,不是叫我左法医,他叫我……欣年。
实习法医毫无声息的站在我身边,我不看他,但是感觉他的目光正灼灼盯在我身上。
这称呼,太……我找不到恰当的形容词,只觉得自己尴尬的有些心慌。
剩下的伤口处理,都在沉?中继续,我和助理还有李修齐都不说话,大家心照不宣的安静着,我的脸一直觉得热辣辣的。
简单处理之后,伤口的血暂时止住了。
我站起身不看李修齐,装着收拾东西,让实习助理打电话找人开车送李修齐去医院。
“你送我就行,刚才已经送我回家了,就再跑一趟医院吧,别麻烦别人了。”李修齐自己慢慢把衬衫扣子一颗颗系回去,口气淡定的反对着我的话。
我忍不住了,抬头瞪着他。目光却先看到了实习助理惊讶欣喜的小表情。
实习助理借口一句他出去一下,很快就消失在了解剖室里,只剩下我跟李修齐两个人。
“你是烧糊涂了吧,胡说什么!”我低下头,语气生硬起来。
没听到李修齐的回答,我只好又抬头去看他,却触上了慵懒散漫的一张笑脸,脸色有些疲惫苍白,可眼睛是亮亮的。
亮的清澈,像是只要我愿意,就能看到他的最深处。
“好累,去医院吧。”李修齐对我说。
我还在愣愣的看着他,李修齐已经低眉安静的整理着衬衫,这样子更多了几分让人挪不开视线的好看。
等他再次抬起头,我才赶紧有些慌的转身自己往门外走,“我送你,快走吧。”
去医院的路上,李修齐接了好几个电话,都是同事打来问他伤情的,我听着他淡淡的回答大家,心里却怎么也平静不下来,不知道自己的心绪不平究竟因为什么。
到了医院,李修齐在路上已经联系了他那个医生同学,那个男医生早早等在了急诊门口。见到我们没一点好脸色。
李修齐被直接安排了留院观察,也就是必须至少留在医院住一夜,他也没反对,全程都很配合,像个知道犯错的乖孩子。
我也一路无话的跟着,他检查,处理伤口,去病房躺下输液,我都在,只是我们两个都没怎么说过话。
李修齐住的是普通病房,一个房间三个人,他的输液扎好后。我站在床边看着药液往下滴,觉得自己该说点什么了。
“你好好休息吧,我先回去了。”
躺在病床上的人,没回答,我知道低头去看。
李修齐眸光闪闪的正看着我,不说话。
“我走了,有事电话联系。”我只好又干巴巴的说了一句。
说完,转身就想走。手腕却一下被抓住了,抓得我心头一紧,不敢回头。
“等一下,还有话跟你说,本来我想再等等。可是觉得不抓紧说的话,怕是要后悔了。”李修齐在我身后,声音清缓的说着。
我还是没回头,一时间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只觉得心里莫名的突突加快了跳动,像是遇上了什么令人激动地事情。
好在病房里其他两床的病人暂时都不在,不然我得多尴尬。
“听见了吗,你转过来,看着我。”李修齐在身后追问着。
我甩了甩被他握住的手腕,很容易的就甩掉了。 wωω¸ttKan¸c○
“喔。”我费了点力气,才从喉咙里挤出这个音节表示我听见他的话了,也不知道李修齐听清了没有。又不想回头去看他,只能等着他还会说什么。
身后,只响起了呵呵的笑声,既熟悉又陌生。
我们两个正僵着,病房的门被人从外面推开,一个病人被家属扶着走进来,看见我的姿势,好奇地瞄了眼病床上躺着的李修齐,然后一副了然的神情冲着我笑了笑,转头对扶着他的中年女人低声耳语了几句。
那中年女人也看着我笑了一下,扶着病人……居然转身又出去了,还把病房门给轻轻的带上了。
我身后。某人的笑声更加深了,我的手腕也再一次被他握住了。
因为发烧的缘故,李修齐的手掌心好热,握得我心里不由得一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