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明坊。
曹不遮拿着一张飞钱对着阳光看了看。
她听说过这东西,但还是初次见,反而是哥舒翰才回长安没几天就给了她好几张。
“莫被这老无赖骗了我的宅子。”
心中嘀咕着,她打算去丰汇行把这些飞钱全兑成金银,或买些宝货,找个坛子装了埋到地下。
因她阿爷说过,福祸无门,谁也不知哪天就要大难临头,买宅置地殊无必要,留些本钱保证往后的日子才是正经。
此事她连弟弟都没告诉,揣着飞钱出了门,正在上锁,忽听到马蹄声响。
转头看去,小巷那边,薛白牵着马走来,一边走一边像还在思忖着什么事。
她当即警惕起来,担心自己有钱财一事被薛白知晓。
“你又来做甚?”
“哥舒将军在吗?”
“他不在。”
曹不遮惜字如金,说罢转头就走。
见此一幕,薛白不得不承认哥舒翰很懂得挑女人。曹不遮虽泼辣、贪财、性格恶劣,甚至是长安城的无赖小头子,却是少有的能不把他这英俊少年当回事,可见她心定,是个靠得住的。
他就不擅长挑选,喜欢漂亮的。
收回心神,薛白翻身上马,直接就往平康坊右相府而去,到了之后,果然见到哥舒翰的那匹神骏异常的坐骑正被栓在外面。
哥舒翰也是爱马之人,寒冬腊月的既然没有把坐骑牵到马房里,想必不会待太久,薛白于是就在相府门外等着。
过了一会,恰好皎奴安排着车马从侧门出来,她正在上车辕,转头往这边看了一眼,见到了薛白。
皎奴平时大概是故意装得很冷峻,真惊讶时还是会发愣,眼睛直了直,连忙进了车厢,出来之后才往他这边走来。
“欸,等在这做什么?”
“等哥舒翰。”
皎奴原本要说的话就噎住了,没好气地瞪着薛白,道:“等哥舒翰是吧?”
“十七娘今日才回玉真观?”
“前天便回了,今日是又被阿郎唤回来一趟。”
“李家十三郎可还好?”
“你真是没良心。”皎奴骂了一句,转身便走。
走了几步,她却是回过头来,问道:“还有,你傻站在这冷不冷啊?”
薛白搓了搓手,问道:“冷的话到相府等吗?”
“冷死伱才好。”
那辆马车缓缓驶去,薛白看着它消失在坊墙那边,始终没见到李腾空掀帘。
不多时,哥舒翰出来,见到薛白也不惊讶,挥退了身边的亲兵,上前道:“走吧,一起去三曲吃点热乎的。”
~~
一般公卿权贵到平康坊三曲嫖,只去南曲,因南曲最有格调。
哥舒翰不同,带着薛白却是往循墙一曲,这是寻常百姓找皮肉生意才来的地方,周遭环境也不好,临着水沟,冬日里也隐约有股臭味。
两人在一家破旧的青楼里坐下。
“你肯定嫖不惯这种,要些酒菜吃罢了。”哥舒翰很自在,大手一挥,喊道:“爆炭,来。”
这是妓子对鸨母的称呼,也只有不正经的恩客会随着妓子这么喊。
哥舒翰却不以为意,娴熟地点了菜,非常大方地丢了一粒小金珠子,要了好酒,最后交代道:“酒要管够。”
“好咧,官人稍等。”
哥舒翰却是叹了一口气,道:“这里没几个人还认得我了。”
“毕竟是威名赫赫的大将军了。”
“将军有将军的烦,我在这里混到了四十岁,钱用完了便来这贱价的青楼。”哥舒翰道,“当时旁人虽瞧不起我,我至少青春年少,如今位高权重,可惜回不去的就是回不去了。”
薛白道:“我和将军不一样,我是从小立志。”
他看得出来,若让哥舒翰真来这里嫖,其实也嫖不动了,喜欢过来,嫖的无非是年轻时的感觉罢了。
“你和王将军像些,沉闷。那就说正事,为了颜公的事过来?”
“是。”薛白道:“李延业私下破格宴请吐蕃人,这案子若还让他翻了,对陇右士气也会有所打击吧?”
“你别当右相是傻瓜。”哥舒翰道:“你想说什么,我都知道,不必说了,直说我的打算吧,让颜公避一避,遂了右相的心意。”
“为何?”
哥舒翰等鸨母把酒菜端上来了,才道:“你知道那些吐蕃人是谁吗?”
“不知。”
“神龙三年,金城公主和亲吐蕃,嫁给了吐蕃赞普,所谓‘赞普’也就是吐蕃王,此人名叫尺带珠丹,他虽迎娶金城公主,实则野心勃勃,屡屡欲侵吞我大唐疆土。”
薛白知道金城公主已死了十年,那么,尺带珠丹估计也很年迈了。
哥舒翰道:“这两年,圣人攻打吐蕃决心坚决,将士用命,蕃军连连败退,尺带珠丹打算求和,故而又派人来长安。李延业私下接见的,便是随吐蕃使者前来的人。”
“是将军让我老师盯着这些吐蕃人的?”
“不错。”哥舒翰道:“你一知半解,想必认为这些吐蕃人是探查大唐虚实的细作?”
薛白问道:“不是吗?”
他认为颜真卿之所以如此警惕,很可能有这部分原因。
然而,哥舒翰却摇了摇头,思考了一下能否告诉薛白,方才继续开口。
“没有什么吐蕃细作,真相是,吐蕃有大臣想要弑杀尺带珠丹,故而暗中派人来长安,请求大唐支持。李延业私下接见吐蕃人,其实是奉了圣人的秘旨,颜公不该弹劾他。”
“哥舒将军不如直说,你完全听从哥奴的安排了,还显得直率些。”
“我说的是实情。”哥舒翰道:“颜公与这些吐蕃人是同时到长安的,路上许是见过面,疑他们是细作,警惕之下,弹劾了李延业。我那天支开你,为的就是告诉他实情,但他顾忌名声,不肯收手,右相只好请他到大理寺。”
薛白道:“将军这意思,我老师为了名声,冤枉李延业。”
“我的意思,颜公一开始误会了,之后下不来台。”
“这也是哥奴的说辞?”
哥舒翰道:“吐蕃有一部族名为苏毗,苏毗人乃西羌种,人逾万家,地域广阔,松赞干布在位时征服苏毗,如今苏毗人欲叛,暗中联合了吐蕃九政务大臣中的一些人。我言尽于此,你若不信,可到圣人面前继续告状,看看到底是你老师错了,还是李延业错了。”
薛白听他说的如此详实,终于意识到哥舒翰说的有可能是真的。
金吾将军奉圣人秘旨见了吐蕃叛徒,恰被颜真卿知晓了,上书弹劾……这部分可能是真的。
然后呢?哥舒翰提醒颜真卿弹劾错人了,颜真卿不听,李林甫借机出手?或者说此事一开始就是一个局?
……
“我知道你在对付右相。”哥舒翰道:“今日只有你我二人在这又脏又小的青楼,我说几句心里话。”
“好。”
哥舒翰道:“先说王将军,我受过王将军的大恩,愿为他去死。世人都说王将军忠义,但我告诉你,在石堡城一事上,王将军确实是存了私心,为将者,对敌人不够狠,损害的是大唐,他交构东宫,圣人、右相没有冤枉他……你不必反驳,你才与王将军相处多久?我与他出生入死那么多年,我比你了解他,早晚有一天你会发现,王将军他不完全是为了大唐或麾下将士。这些话,我并非在说他不好,而是他这四镇节度使累积了过多的声望,世人把他看得太好了,这是捧杀,人不该那么好。”
薛白道:“人原本就是多面的,怎么说都是对的,但最后定论还是看我们的立场,不是吗?”
“王将军尚且如此,颜真卿也是如此。”哥舒翰自顾自道,“就因为他是老师,他便不会犯错不成?何况这错误也是人之常情,外放两年也就是了,谁也不曾说过要重罚于他。相反,捧杀才是最致命的。”
“大是大非之事上,我老师不会错。”
“错就是错了,我知道真相。再说右相,你们总觉得,右相嫉贤妒能、蒙蔽圣听,换了一个宰相就好吗?至少我在河陇看到的并非如此。没有他,哪位冢宰还能保证河陇每年无数的军费?谁来守卫疆土,保卫长安的繁华?右相没有世人说的那么不堪,便说今日之事,至少他明智、洞悉全局。”
哥舒翰指了指薛白,道:“至于你,你还年轻,年轻人看世情是非对错太分明了。军国大事不能像你这般处置。”
薛白道:“我没想到将军还有如此好的口才,那将军建议我如何做?”
“你再到右相府去,向右相认个错,请他保全颜公的清誉,事情就此了结。”哥舒翰道,“至于那些吐蕃人,我会亲自盯着,试探他们的诚意。”
“那我也说几句心里话,可好?”
“好。”
“哥舒将军说得再对,无非也是合你的利益,或者说合河西、陇右的利益。”薛白道:“假设我今日拜相,我确实不会再像哥奴一样供应大量军费到河陇,因为我认为大唐已外实内虚,我认为民力已支撑不起圣人的好大喜功了。”
“这不是你该议论的。”
“但对就是对,错就是错,再如何文过饰非,也掩饰不了哥奴把这盛世治理得走向崩塌的事实。连他自己都心虚,迫害每一个比他有才能的人。若说将军只看河陇,是你身为节度使的本分。那我志在社稷,便该看到大唐的积弊重重,迫需改变。”
哥舒翰有片刻的呆滞,之后饮了整整一碗酒,道:“你说得再对,改变不了吐蕃人不是细作,颜真卿弹劾错人了的事实。”
“此事我相信我老师,我会证明,老师是对的。”
“年轻啊。”
哥舒翰不再多说,自又拍了一坛酒。
薛白看着,不由劝道:“将军还是少喝些为好,你是我见过最能喝的。”
“多谢夸赞。”哥舒翰抬起酒碗,眼角的皱纹都显得有些得意。
薛白有一瞬间觉得,自己劝不了哥舒翰少饮酒,就像改变不了这大唐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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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平康坊,薛白在雪中搓了搓脸,思忖着整件事。
他更相信颜真卿,除了师徒间的情义,也因对历史有大概的了解。
吐蕃的政变他不知道,只知道也许就在十多年之后,吐蕃兵锋直指长安,打得唐代宗抛弃都城,仓皇出逃。
什么求和,什么吐蕃内乱,也许有,但他对此深感警惕。
他与颜真卿一样,不认为一个金吾将军私下会见吐蕃人是一件让大唐占便宜的事。
这大唐盛世,还连接打胜战,让很多人都掉以轻心了……
想着这些,薛白先去找了达奚盈盈。
“可派人去盯着了,我老师如何?”
“颜公已回府了,这种官司,不至于拿他下狱。”达奚盈盈犹豫片刻,又道:“但我听说,颜公在朔方县办的案子,也有人想要翻案。”
“然后呢?”
“若如此,恐将有损颜公的声望。”
“老师声望是好,他却不会为声望所累。”
“是。”
薛白要吩咐达奚盈盈办的事很多,不由问道:“媗娘、妗娘可来信了,何时到长安?”
“快了,就这几日。”
“好。”薛白道:“你帮我查几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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敦化坊,颜宅。
薛白到时已是傍晚,恰看到两辆马车缓缓驶走,看样子该是有官员来访。
进到颜宅,只见各处已经开始在做婚礼的准备。
这倒是让薛白有些不好意思。
他被引到书房见颜真卿。
“老师。”
“成婚前,你不宜总过来。”颜真卿正在翻找着卷宗,把书房弄得一团乱。
薛白不由问道:“老师在找什么?”
“一些关于吐蕃的记载……你不必担心,我不过是尽职任事,他们奈何不了我,至多让我平迁外放罢了。”
“平迁外放,也会耽误老师拜相。”
“资历都不够,拜什么相。”
“老师离拜相也只差四步了。”薛白上前,道:“学生来,是为了吐蕃人一事。哥舒翰说,李延业是奉圣人秘旨才见了吐蕃人?”
“他竟与你说了?”颜真卿叹息道:“此事你不该牵扯进来。”
“学生却认为,老师是被学生牵连了。”薛白道:“否则,哥奴提醒老师一声即可,不必如此相逼。”
“事事都与你有关是吧?”
“学生来时,见有官员离开,不知是谁?”
“好吧。”颜真卿放下手里的卷宗,道:“罗希奭来了,劝我向哥奴服软。”
“如何服软?”
“说你这竖子身份卑贱,麻烦缠身,我不该招你这样一个惹祸精为女婿。该带着你去向右相赔个罪。”
“否则?”
“李延业的案子我办错了,郑延祚的案子若再捅出来我冤枉了他,我的官声、官途也就毁了。”
薛白问道:“老师打算如何做?”
颜真卿抚着长须,道:“我与罗希奭说,我考虑考虑。”
这句话一出,师徒二人不由同时笑了笑,显得有些狡猾。
“李延业的案子,老师真办错了?”
颜真卿思忖着,道:“哥舒将军确与我说过,那些吐蕃人见李延业是想商议除掉尺带珠丹一事。但我还是继续弹劾李延业,一则,私会外臣就是重罪,尤其李延业身为禁军将领,倘若人人都找理由,长安便乱了。二则,那批吐蕃人狡猾,我还是怀疑他们的目的。”
“老师在怀疑什么?他们要刺杀圣人?”
“不是。”
颜真卿沉吟着,道:“我回长安的路上,在驿馆见过那些吐蕃人,有些不好的直觉……”
才说到这里,书房外有了急促的声音。
“阿郎!”
颜真卿打开门,问道:“何事?”
“南疆……郭公病逝了!”
“什么?”
“郭二郎就在门外,请见阿郎。”
“快!”
颜真卿大步赶到堂上,只见一个披麻戴孝的年轻人哭拜在地。
“颜公,我阿爷与阿兄,尽皆去了……”
~~
天宝八载马上就要过去,腊月里,却又死了一个上柱国。
银青光禄大夫、检校工部尚书、剑南节度采访使、蜀郡大都督府长史、持节充剑南节度支度营田副大使、本道并山南西道采访处置使、上柱国,郭虚己。
郭虚己出身于太原郭氏,一生戎马,先后打败吐蕃、羌族、南诏,镇守剑南,威震边疆。他逝世之前,刚刚从川蜀出兵,攻破千碉城,擒得吐蕃宰相,并平定了南诏的一场叛乱。
他还有一个妹妹,嫁给圣人为昭仪,人称郭顺仪,郭顺仪生下了圣人第十六子永王李璘。
薛白曾几次听说过郭虚己的名字,一次是巨商郭万金,便是打着郭虚己的亲戚名号,一次是回郭镇郭太公也说与郭虚己有亲。
但薛白先杀郭万金,再取郭太公之田地,倒没见太原郭家来报复。
不论如何,这一年,大唐又凋落了一个名将。
……
到长安报信的是郭虚己的次子郭恕,因为郭虚己的长子也随他死在边疆了。
郭家与颜家是世交,郭恕见了颜真卿,哭了良久,诉说起父兄去世的详情。
“年初,阿爷带着阿兄出兵川西高原,攻破西蕃八部四十余城,置金川都护府以震慑之。后来听闻吐蕃打算招降南诏王,他遂率兵回蜀,路上染上了瘴气,才到蜀中便病逝了,阿兄也是……”
颜真卿唏嘘不已,但之后不得不问道:“吐蕃想招降南诏王了?”
“是,吐蕃一直有拉拢南诏之意,但阁罗凤一直表现得对大唐十分忠心。天宝七载,南诏有部落叛乱,阿爷遣姚州都督前去平叛,李都督便说南诏王阁罗凤不肯合作平叛,阿爷当时在剑南,派阿兄前去查探,阿兄查明,阁罗凤并没有叛唐。”
颜真卿拍了拍郭恕的肩,道:“先打理好你阿爷、阿兄的后事吧。”
郭恕道:“我想把阿爷、阿兄,送回偃师首阳山安葬。”
颜真卿不由回过头看了薛白一眼。
薛白此时才知道,郭太公也不算说大话,太原郭氏嫡支确在首阳山买了一大片坟地。
他遂道:“此事我来帮忙。”
“多谢。”郭恕又看向颜真卿,道:“阿娘想请颜公,为阿爷写一篇墓志铭,不知可否?”
颜真卿点头答应下来。
此时,却又有人赶到颜宅,远远已大声喊道:“郭二郎可在,圣人召见……”
~~
少阳院。
天蒙蒙亮时,张汀还在熟睡,她昨夜被孩子折腾醒了许多次,睡得很沉。
迷迷糊糊中却被人推醒了。
“殿下?”
“郭虚己死了。”
张汀有些不解,起身,揉了揉眼,道:“郭虚己?”
李亨一两句话也解释不清郭虚己的战功赫赫,道:“郭顺仪的兄长,十六郎的舅舅。”
“永王的舅舅死了?”张汀松了一口气,“我前些时日还在想,自我们到少阳院以后,永王也渐渐不安分了。”
李亨摇了摇头,道:“十六郎不会的,他阿娘没得早,是我抚养他长大的。他小时候,我常哄他睡觉,喂他吃饭,教他读书……”
“你对我们的孩子都没这般上心。”
“那是你太疼孩子了,不给我机会。”李亨小心哄了张汀一句。
张汀道:“我还是觉得永王不安份。”
李亨笑了笑,道:“不会的,怎么排也排不到他这个十六。”
“办丧礼吗?”
“这几日礼院会设祭堂。”
“正好,殿下可拉拢颜真卿了。”
“是啊。”
就在当日下午,李亨果然被允许与李璘设郭虚己的祭堂。
他表现得很悲恸,拍着李璘的背,道:“你我兄弟情深,你之舅父,便是我之舅父。”
“阿兄。”
李璘哽咽着,因这句话感动得流下泪来。
他们想必会一辈子牢牢记得今日这兄弟情深的一幕,再往后的某天之后,一次次地回忆。
李亨遂接过麻衣,与李璘一样披麻戴孝,此举又赢得了许多官员的好感。
他与官员们议论了郭虚己一生的功绩,议论了西南局势,之后转到后堂,只见颜真卿正提着毛笔,站在桌案前冥思苦想。
“颜公是在为郭公写墓志铭。”
“见过殿下。”
“不必多礼,今日我只是郭公的子侄。”
李亨哀悼了一会,找着机会,渐渐将话题牵到了颜真卿身上。
“对了,听闻颜公近来有些麻烦?”
“殿下也有耳闻?”
李亨压低了些声音,道:“我必支持颜公,公可寻驸马张垍,他会助你一臂之力。”
颜真卿有一瞬间的滞愣,目光看向李亨。
李亨点了点头,因不宜多谈,转身走开了,自去寻张垍说话。
依他的想法,颜真卿既被哥奴打压得厉害,此时正好与薛白一起投向东宫,张垍是聪明人,懂得怎么办。
那边,颜真卿眼看着这位太子的背影,叹息了一口气,脑中再次回想着郭虚己之死,以及吐蕃、南诏的形势变化。
他不由一阵悲怆,再落笔,已是挥挥洒洒。
“呜呼!公秉文武之姿,竭公忠之节,德无不济,道无不周,宜其丹青,盛时登翼王室。大命不至,殁于王事。上阻圣君之心,下孤苍生之志,不其惜欤?!”
~~
数日后,离年节更近了。
寒冬腊月,郭恕带着圣人的厚赐、颜真卿的手书离开长安,去接父兄的尸骨。
从川蜀运骸骨,他家人是顺长江而下,到了扬州,走运河北上,经黄河到偃师。如此虽然绕了大唐一大圈,却都是水路,老母亲与家眷们能少受许多罪。
郭恕则因为骑马,双股都磨烂了,他擦了擦满是风霜的脸,赶向首阳山。
一骑东归,他尚不知道自己肩上担的是怎样的国仇家恨。
同一天,也有一大队人马正从首阳山而来。
樊牢策马赶到了队伍的最前,抬头望去,看着远处那巍峨的长安城,不由被震在那儿。
他还是初次来长安,初次见到这恢宏的城池。
“长……长安。”
樊牢这次护送杜有邻回来,主要还是薛白想见见他,听他说说铜铁生意的近况。而他私心里,其实是想见见那位皇孙的。
知道皇孙是怎么样的人物,他才能安心把兄弟们的命交在对方手里。
“愣着做甚?”
杜有邻骑马上前,喃喃道:“长安城啊,老夫马上要任这里的少尹了。”
“杜公前途无量。”
“不瞒你,老夫心虚得很。”杜有邻道,“若有你当京兆府的捉不良帅就好了。”
“杜公莫开玩笑了。”
樊牢果断拒绝,心怀敬畏,随着车马进了长安。
~~
升平坊。
平静了一年多的杜宅再次热闹起来,杜五郎又高兴又遗憾,忙前忙后地安顿着。
好不容易把几箱书卷搬到书房,杜有邻迫不及待地就要与薛白谈事。
“薛白呢?方才还看到他在。”
“我去找找。”
杜五郎转身才出书房,迎面,卢丰娘迎上来,道:“你两个阿姐呢?方才还到她们。”
“啊。”
“问你一句,终日大惊小怪的做甚。”
“啊,我想到丰味楼近来有些事,该与阿姐谈谈,我去找他们。”
杜五郎吸了吸鼻子,一路跑到第四进院,正要到西厢叩门,想了想,到院里滚了个雪球,丢到窗户上。
之后,连着丢了好几个。
他等了一会,方才过去,问道:“你们在里面吗?阿爷要与你谈正事了。”
没人回答,杜五郎遂挠了挠头,往五进院走去,却见薛白、杜媗、杜妗正坐在亭子里,一本正经的模样。
“欸,你们在做什么?”
“谈正事。”杜媗已在煮着茶,淡淡应了。
杜五郎于是不好意思说他阿爷也想谈正事,毕竟,他阿爷那点正事,实在没底气说。
他干脆走过去,捧起一个小茶碗。
三人也不避着他,继续交谈着。
“所以,眼下我们与哥奴、胡儿势不两立了。”
“王鉷一死,罢哥奴相位已有希望。”薛白道,“我已做到了第一步,结成联盟,且争取了一部分的官位。这是分一杯羹,涨我们的势力,剥他的威望。”
杜妗道:“第二步呢?”
“分化他的边镇势力,我近来在争取哥舒翰的支持。”
“只怕很难吧?”
“眼前就出了一桩事。”薛白道:“若哥奴对了,老师声望一毁,哥奴就稳住了他的威望;若我们对了,哥奴则要失去更多的支持,连哥舒翰也要动摇。”
“李延业一案?”
“你也听说了。”薛白沉吟道,“此案不是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涉及到我们的圣人、右相、节度使,是否被吐蕃人耍了。”
“何意?”
“我是猜测,或者说我担心南诏会叛唐归附吐蕃,这一连串的蛛丝马迹,或许来自于吐蕃正在拉拢南诏。”
杜妗没有二话,道:“我来查。”
“好,达奚盈盈已派人暗中盯着那些吐蕃人。另外,鸿胪寺客舍里的南诏使臣也得派人盯住。”
“我已预感到你又对了。”杜妗道,“立功升官,直指哥奴?”
薛白微叹道:“我担心的是哥奴已镇不住边镇与蕃蛮了。”
比起他升官的速度,这大唐天子与宰相似乎老的速度更快。
月月年年,总能看到一些乱子,像是大乱的前兆。
还在想着这些正事,杜五郎凑到了他耳边,小声提醒了一句。
“欸,你当我没说也行,但就是……嘴唇上的口脂擦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