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庭内的休息室里,向宇和赵冲国各自沉默的抽着烟,就像机场吸烟区里两个互不相识的陌生人,用袅袅升起的烟圈说着各自心思,静静等待广播里宣告登机的那一刻到来。
“我鼻子很灵。”
向宇看着时明时暗的红sè烟头,抬起头打破了有些压抑的沉默。
赵冲国疑惑的看了他一眼,似乎不明白这句没头没脑的话是什么用意。
向宇笑笑,指了指赵冲国崭新而笔挺的军服,“虽然很新,可还是挡不住你身上的烟味。”
赵冲国想却笑不出来,不明白为什么到了这个节骨眼上,眼前的少年似乎还有闲心说些不着边际的无聊事。他知道外面那些人跟八大家的关系,更清楚帝京rì报的影响力,那个叫胡佛的家伙虽然是zì?yóu撰稿人身份,可下笔极为狠辣,属于字字见血的那种毒舌派。
只邀请了帝京rì报一家媒体,赵冲国也猜到了其中缘由,其余八大家或明或暗控股的媒体根本不需要刻意参加,一石激起千层浪的效果有时候比狂轰乱炸更有效。
难道这家伙神经大条到根本想不到这件事是八大家借机在给学院和军方示威,打狗给主人看?胖子私人的事一旦在东帝京最大的rì报上登出来,绝对会影响到整个学院的名誉基础。
虽然邹亚夫没说什么,好像很相信这个屡屡制造奇迹的家伙,可赵冲国却满心担忧。
“你知不知道院长很担心你?”放下烟头时,有些干裂的嘴皮粘在过滤嘴上,扯得赵冲国有些痛。
向宇浑不在意的耸肩,“我还以为他会亲自来。”
“进了这个地方,能帮到你的是一个好律师,而不是院长。”
赵冲国忽然觉得有些恼火,这个新生根本不在乎的态度让他语气重了几分,拒绝好意某些时候的确能显示自信和自尊,可官司不是单凭这两样东西就能赢的,他见识过八大家的手段,那个原告律师名叫钱德尔,白家的御用大状,是个光凭一根舌头就能颠倒是非黑白的人才。
向宇低下头看着脚尖,地板的方砖整齐纵横,光可鉴人,倒映出模模糊糊的人像来,似乎变成了另外一个自己。
“我只知道事实胜于雄辩,在人心之上有律法,在律法之上,是不可能一手遮盖,如诸天星辰一般崇高的道德准则。”
康德吗?赵冲国没想到对方居然化用了某个前贤的话来反驳自己,他只觉得嘴里有些苦涩,这些话用来激励人心有用,可在一切讲究证据的法庭上,就像自己手中香烟烧出的青烟,随手一挥就散作无形,根本站不住脚。
“既然你这样自信,我只能希望陪审团那些人认可康德主义。”
向宇一笑作答,“我的重点不在后面,而是前面十个字。”
他把即将烧尽的烟头丢在地上,用脚尖捻熄,看着光洁无垢的地砖上那块黑sè斑点和不成形状的烟头,说道,“你寄希望于陪审团,而我希望的是,这是我最后一次来这种无聊至极的地方,下次再遇到会所那种事,我应该会选择杀回去,让他们跟房子一起变成灰烬。”
淡淡的话语,加上淡淡的笑容,一时间赵冲国忽然觉得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一个道德准则随口拈来的人,怎么转眼就变chéng?rén命如草芥的凶徒口吻。
最关键的是,这还是在审判他的法庭。
就在赵冲国恍惚之际,向宇抬脚朝休息室外走去。
进来时跟在赵冲国后面,出去时,他却是走在了前头。
时间到,随着高坐审判台后的法官两声槌响,审判正式开始。
……
让我们把时钟拨回到三个小时前,午饭前一刻,东帝京,杰拉德民用机场。
泰伦是飞行时间超过两千小时的老机长了,与往常不同的是,这次他比往rì的周三早到了一些,熟悉他的副机长打了个招呼,泰伦却似乎是走神了,完全没反应就进了自己的更衣室。
一定是昨天晚上跟老婆闹别扭了,年轻的副机长并没在意,而是在乘务室里继续和漂亮的空姐们调笑着今晚要不要去莫伦岛喝一杯,那可是西弗吉尼亚最好玩的地方。这趟航班要在那停留两天才返回,副机长觉得这次是天赐良机,让他一举拿下机组里新来的那个见习空姐。
泰伦静静坐在私人储物柜前的软椅上,靠着柜子发呆,冰凉的金属触感隔着机长制服依旧能感觉得到,他甚至能察觉到后背上那块寒冷的形状,以及胸腔里心脏的急速跳动。
他已经戒烟很多年了,可这次来之前却在自家楼下的买了一包七叶,十年前他最爱的烟,据说这种特殊烟草一片就抵得上其他种类七片的劲,所以才有了这个名字。
微微颤抖的手拿出一根来,泰伦发现自己甚至无法准确的把烟放到双唇之间,白sè香烟在指间上下跳动,像僵死多时又活过来的奇怪虫子。
惨笑了两声,泰伦把烟在掌心里揉得粉碎,随手放进自己干净整齐的储物柜里,看着柜门上妻子和女儿的笑脸,只一眼就让他扭过头去,储物柜里那个存放了多年的小盒子更是让他眼神一跳。
终于到了打开的时候了吗?泰伦深吸了一口气,忽然觉得胸腔里满是烟草的苦涩燥热,舌根处更是僵硬得几乎要把咽喉堵住,让他喘不过气来。
不知过了多久,小盒子被打开,里面只有三颗胶囊。
泰伦最后看了一眼妻女的照片,手指抚过女儿的笑脸,滑到了最后那颗蓝sè胶囊上。
先吃第三颗蓝sè、然后第中间的绿sè,最后才是红sè,这句话曾经无数次在脑海里回荡,无数次在噩梦中让他惊醒,过了这么多年,当他好不容易劝说自己相信这永远只是个梦的时候,一个信封让这个噩梦再度复苏,而且即将变成真实地狱。
“你是帝国的人,这是你回到故乡的最好机会!”虽然信封已经在看过后就被他用狂抖的双手烧成了灰烬,可泰伦还是第一时间明白了信封里那张小纸片的含义。
雪白的纸上只有两个字。
回家!
勇者战四方兮魂归来,泰伦记起这句已经铭刻于脑海中毕生无法忘怀的话,毫不犹豫的拿起了胶囊。
“NU5594航班,请在4号机位待命,听候塔台指挥。”
耳机里传来调度指令,泰伦一把扯下了耳机线,将其丢在了机长座位下,随即按动舱门闭锁键,把自己单独锁在了能容纳三百六十名乘客和二十名机组人员的巨大洲际飞行器里。
英格797型油箱容量达21万升,装满高纯度航空燃油,的确是个很好的飞行炸弹,这是泰伦驾驶飞机不顾塔台连番jǐng告一飞冲天后的最后念头。
……
跟四十一岁的泰伦一样,几乎同一时间收到写着回家二字信封的人,在东帝京有五十三个男人,泰伦是洲际航班的机长,三十八岁的徐梦达是一间可以媲美银河之帆酒店的高档会所的营业副经理,三十六岁的鲁伯特是东林区交通管制局中控室里的监控员,二十九岁的凯是白塔区宪兵二中队的后勤兵,三十一岁的曹英杰是大联邦银行东帝京月湖分行的jǐng卫,三十九岁的刘悦则是个即将退役的机甲维修师……
这五十三个人看到回家二字各有不同反应,或傻笑或痛苦,或茫然或疯狂,但其中的四十九个男人最终还是做出了跟泰伦一样的决定,有四个人没有,他们甚至没有同家人、朋友或女朋友告别就消失在茫茫人海里。这四个人知道或许终有一rì会因为这个决定而后悔,可只要不是现在,只要还有一丝希望,都值得去争取。
越是jīng密设计的机器,越是需要细心呵护与保养,一旦某个小零件出了差错,就可能导致整架机器停止运转,四十九个不同身份,不同年龄的男人随便拿出一个都都不过是东帝京两千万人里的普通一员,唯一的区别或许就是他们的工作环境和生活经历稍有不同,可一封完全相同的信,将把他们的人生终点定位到同一个地方,同一个时刻。
命运这东西在他们看到回家二字时,已经失去了它原有的强大魔力。
四十九个微不足道的螺丝钉,将会在同一时刻爆发出怎样的破坏力,没有人知道,却有人相信足以让联邦这具国家机器在东帝京的运作陷入完全的混乱。
这个人此刻却在遥远的光年彼岸,某座奢华宫殿里,悠闲自得的吃着侍女纤手剥开的新橙。
……
向宇不知道这一切正随着法庭审判的开始而紧锣密鼓的进行着,他只是觉得审判员宣读那张控罪书时的神情有些好玩,讲述的东西更加有趣。
白季同居然能把一件事完全颠倒,自己如何见财起意,如何不听劝阻肆意掠夺会所,如何残暴出手毁伤前来阻止的保镖身体,在这个审判员的嘴里说出来就像是一个让所有人都无法认同的惨剧,陪审员们虽然极力保持镇定,可向宇已经能看出有些人无意间看向自己的眼神已经变了。
这个根本子虚乌有的故事被强加在自己头上,向宇听到后面几乎无聊得要打哈欠了,虽然不知道是谁编出来的剧情,可要是他现在身上有钱,一定会重重打赏,毕竟能做一回这样穷凶极恶的坏人的机会不多,甚至胖子有些后悔,当初为什么没这样做。
百无聊赖的抠着耳朵,一个人既是被告又是辩护律师,两边没人可以聊天,这是向宇觉得最为无趣的地方,早知道拉着赵冲国当自己的律师就好了,至少能多个聊天的伴。
无聊时回了几次头,想跟赵冲国哈拉几句,这位铁面汉子不搭理也就算了,还屡屡回敬以老实点的凌厉眼神,这让胖子越发觉得不好玩了。
不知过了多久那位审判员终于把控罪书念完了,胖子做了个鼓掌的动作,虽然没发出声音,却引得身后旁听席上一阵议论指责声。
向宇不以为然,老子是替剧情喝彩,又不是我做的,鼓个掌难道也犯法?
法官敲了下槌,呵斥道,“被告,如果再有不当举动,我不介意加你一条藐视法庭的罪名!”
向宇挤出一丝抱歉笑容,起身鞠了半个躬,心头暗骂,待会轮到我来说,何止是藐视,小爷让你知道什么叫蔑视加鄙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