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儿童医生

新奥尔良飞往迈阿密的美国国航106次航班上,我按照惯例上演免费搭机的把戏。现在我的骗术越来越精湛,将自己打扮成不用带公务包的飞行员。坐在预留的驾驶舱折叠椅上时,我已经变得非常自信,甚至开始自大起来。在经历了两百次的免费航班后,我坐在折叠椅上的样子就像是华尔街经纪人坐在股市交易所的沙发上一样。

当踏上DC-8的机舱,我甚至感到了一丝怀念。我第一次骗取飞行就是飞往迈阿密。两年后的今天,我回到了迈阿密,再次乘上民航的喷气式飞机。我觉得很应景。

“你们好,我是弗兰克・威廉。感谢你们让我搭机。”我用学来的腔调说,并跟他们一一握手。机长汤姆・莱特,飞机的总指挥,四十多岁,不修边幅但很有才干。副驾驶盖瑞・伊凡,三十岁出头,衣冠整洁,喜欢寻开心。随机工程师鲍勃・哈特,三十岁不到,神情严肃,穿着崭新的制服,新来的菜鸟。好家伙们。让我忍不住想坑坑他们。

当飞机滑向跑道的时候,一位空姐给了我一杯咖啡。我抿了一口,然后观察着前方跑道的平面交通。那是个星期六的深夜,天空没有月亮,飞机只能通过它的顶灯和闪烁的排气管才能辨认,看起来就像一只只发光的虫子般升起和下降。无论白天还是夜里,我始终没有停止过对空中交通的着迷。

看来,莱特并不喜欢用扬声器。他们三个全都戴着耳机,但没有一个人给我一副让我监听。如果他们不给你,你就不能问他们要。一架客机的驾驶舱就像一艘船上船长的舰桥。船长有他的一套礼仪和协议,你得严格遵守。看起来,汤姆・莱特是按照规则驾驶飞机的。我并不觉得被轻视了。这三个飞行员和指挥中心的对话十分死板仓促,索然无味,更像是在单方面汇报情况。

突然间,事情变得有趣起来,非常有趣,以至于我从头到脚都要颤抖了。

莱特和伊凡互相抬了抬眉毛,使了眼色,表情古怪,而哈特突然眼神严肃地看着我。然后莱特面朝我转过身来。“你有泛美航空的身份卡吗?”他问道。

“呃,当然有。”我说着把卡递给他,当莱特仔细端详着这张冒牌货时,我的胃紧张得直抽搐。“国航106班机呼叫指挥中心……呃,是的,我这里有身份卡……泛美航空……没什么问题……员工号?呃,3-5-0-9-9……嗯哼……呃,好的。嗯,等一下。”

他再次转向我:“你有联邦航空飞行员执照吗?”

“当然有。”我一边装出迷惑的神情,一边努力地控制肾上腺素。我的膀胱快要决堤了。

莱特仔细地检查了那张假证。这是第一次有一个正牌飞行员来检查我的非法执照。他像一个艺术专家鉴定高更真迹一样审查我的证件。然后他回复指挥中心:“呃,是的。联邦航空驾驶执照,号码是0-7-5-3-6-6-8-0-5……对的……多引擎飞机……ATR受训……我觉得没什么问题……我没看出什么来……呃,是的,身高六英尺,棕色头发,棕色眼睛……好的,知道了。”

他转过身把身份卡和所谓的执照还给我,脸上失望和道歉的神情交杂在一起。“我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耸耸肩说,没有问我对于刚才的事情有什么想法或头绪。

我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我当然不会告诉他们。我努力说服自己这一切都没有出差错,新奥尔良机场指挥中心的人员只是太过热衷于发号施令,或者他觉得这是恪尽职守。我告诉自己,大概联邦航空本来就有这个检查规定,只不过我搭乘了那么多次,头一回碰到指挥中心来核查,但这都无法说服我自己。很显然,这对汤姆・莱特机长来说是个不寻常的事件。

这三位飞行员看来已经把这件事情抛到脑后。他们开始问一些平常的问题,我也给出平常的答案。如果话题是关于业内的,我就会加入进去;如果他们开始谈论各自的家庭,我就在一旁礼貌地听着。在飞往迈阿密的一路上,我都神经紧绷,心里紧张得就像掉进仙人球堆里的响尾蛇,紧紧地盘缩在一起。

莱特刚准备降落在迈阿密机场,危险又像利剑一样高悬在我的头上。当飞机滑向跑道时,不祥的单方通话又开始了。

“是的,我们可以。不要紧,没问题。”莱特简单粗暴地回答指挥中心。“你来接一下手,我很快就回来。”他对伊凡说,然后起身离开驾驶舱。

那时我基本能肯定,我遇到麻烦了。没有一个机长会在飞机降落时离开他的位子,除非碰到极端特殊的情况。我努力向舱门处张望,仔细搜寻。莱特正全神贯注地和领班空姐窃窃私语。在我看来,毫无疑问,一定是在谈论关于我的事情。

当莱特回到座位时,什么也没有说。我假装很轻松自在,好像一切都安然无恙。我觉得,只要我身上的任何一部分暴露出紧张,就会招致灾祸,而这情形显然已经是灾难性的了。

发生这一切我一点儿都不惊讶。当飞机舱门打开,两名身穿制服的迈阿密-戴德县警官从登记道走上来。其中一名堵住了乘客出口;另一名低着头走进驾驶舱。

“谁是弗兰克・威廉?”他问,目光迅速地一个个扫过去。

“我就是。”我说着,从折叠椅上起来。

“威廉先生,麻烦你能跟我们走一趟吗?”他彬彬有礼地问道,面带笑容。

“当然。”我说,“不过,发生了什么事?”

这个问题同样也激起了那三个飞行员和空姐们的兴趣。他们全都露出好奇的表情。然而,没有一个人提出问题,这两名警官也没有满足他们的好奇心。“请跟我来就是了。”他指示我,并领路走出舱门。他的搭档跟在我后面。机组人员就此猜测我是不是被逮捕了。但没有任何情况表明我被逮捕或羁押。那两个警官既没有触碰我,也没有给大家我被控制的印象。

我不抱任何幻想。我被捕了。

警官护送我穿过航站楼,把我带到停在路边的巡逻车前。其中一位警员打开后座右边的车门。“请上车,威廉先生。我们奉命把你带到市区。”

去警局的一路上,警官没有和我说过话。我自己也一声不吭,装作迷惑和愤慨的样子。很明显,警员们感到十分不自在,我有预感,他们自己都不清楚这究竟是什么事情。

到了警察局,我被带进了一个小房间,在一张桌子前坐下。其中一名警员在我面前坐下,另一名把门关上,站在门前。两个人都没有对我搜身,甚至表现得过于礼貌。

坐在我对面的警员紧张地清了清喉咙。“威廉先生,人们对于你的泛美航空公司飞行员身份似乎有些疑问。”他说,更像是在解释,而不是指控。

“什么?”我大声叫道,“为什么这样说,简直疯了!这是我的泛美身份卡和联邦航空飞行员执照。现在你告诉我,我是干什么的。”我啪的一声把伪造的证件丢到桌上,表现得好像我被指控向俄罗斯透露核秘密一样。他很尴尬地检查了身份卡和飞行员执照,然后把他递给另一名警官。那名警官看了看之后,又把它们递了回来,紧张地笑笑。他们的表情就好像逮捕了乱穿马路的总统一样。

“那么,先生,如果你能再多忍耐一会儿,我保证我们会解决这个问题的。”坐在桌子对面的警员说道,“这真的不关我们的事情,先生。那个向我们报案的人很快就到。”

“好吧。”我同意了,“那人是谁?”他不需要回答我。我知道。他确实也没说。

这一个小时过得非常不自在,而那两个警官比我更难受。其中一个离开了一小会儿,拿来了咖啡、牛奶和三明治,还分了我一点儿。起初还有一些谈话。我装出愤怒的样子,而他们也表现出我的行为是理所当然的——就好像他们也不想待在那里一样。奇怪的是,随着时间过去,我逐渐感到放松,也自信起来。我放下了装作受到不公正对待而愤怒的姿态,试图缓和一下这种难堪的局面。我讲了几个航空公司的笑话之后,他们放松下来,问了我一些作为飞行员的经历和我驾驶的飞机种类。

虽然提问看起来非常随意,但多少有点儿套我话的意思,看看我是否真的是个冒牌货。后来,其中一名警员说他自己也是名私人飞机驾驶员,在最后的三十分钟里,他看了看搭档,说道:“你瞧,比尔,我认为那个人肯定误会了什么,他大错特错了。”

接近午夜时分,“那个人”终于出现了。他三十岁不到,穿着常春藤风格的西装,表情严肃。他出示了他的证件夹,上面印有一个金色的盾牌。“你是威廉先生?联邦调查局。请跟我走一趟。”

我本以为他会带我去联邦调查局办公室,结果我们来到了隔壁的办公室,他关上了门,脸上掠过一丝友好的微笑。“威廉先生,戴德县当局打了电话叫我过来,看起来是联邦调查局设在新奥尔良的某个机构联系他们的。不幸的是,接电话的官员并没有记录下对方的姓名和他的所属机构。他以为是我们部门,但其实不是。我们实在不知道究竟是什么问题,但是看起来,他们对你是否是泛美航空的工作人员好像有些疑问。

“老实说,威廉先生,我们有些进退两难。我们一直假设这个报案是有法律依据的,也尽可能两方面都去澄清这件事情。现在的问题是,泛美航空的在职员工记录在纽约,而泛美办公室周末不上班。”他停下来,脸部抽搐了一下。和那些警官一样,他对案件也不是很确定。

“我在泛美航空工作,等星期一早上,办公室的人来上班了你就会知道。”我故作冷静,气愤地说,“在这期间你打算怎么办?把我关进大牢?如果这样的话,我有权找个律师。而且我会……”

他抬起一只手,打断我的话:“瞧,威廉先生,我知道这情况,如果你说的是真的,我没有理由不相信。听着,你有什么上级在这里可以供我们联系吗?”

我摇了摇头:“没有,我的基地在洛杉矶。我免费搭机来这里只是为了和一个姑娘碰面,我本来打算在星期一再搭机回海岸。我认识很多这里的飞行员,不过他们都是其他航空公司的。我也认识几个空姐,但她们也不是泛美航空的。”

“我能看一下你的证件吗?”

我递给他身份卡和联邦航空飞行员执照。他检查了一下,点了点头,又还给我。“这样吧,威廉先生。”他提出,“不如你给我几个你认识的飞行员的名字,还有空姐的名字,能证实你身份的。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情况,但明显这是一个联邦调查局的案子,我想把它解决了。”

我从脑海中筛选出一些人,然后把这些飞行员和空姐的名字和电话号码给他。衷心希望他们某一个能在家,并真切地记得我,作为一个真正的飞行员。

现在,我可真的是个很“红”的飞行员啊,在等联邦调查局探员回来的时候,我讽刺地想。到目前为止,有关这个案子,我一直非常走运。显然,新奥尔良的联邦航空局指挥中心的工作人员对我的身份产生了怀疑,并努力追查来证实他的怀疑。是什么使他产生了怀疑?我没有找到答案,我也不打算去找。警方在取证的时候搞砸了,而联邦调查局的探员忽视了作为信息来源的联邦航空局,一错再错。对此,我也很疑惑,但我可不打算挑明这个。如果他去联邦航空局调查的话,我可就真的在劫难逃了。

我独自在房间里度过了焦虑的四十五分钟,然后探员从门外进来了。他微笑着说:“威廉先生,你可以走了。我从几个人那里证实了你的身份,我对我们给你带来的不便和尴尬表示抱歉。真对不起,先生。”

戴德县的警官跟在他身后:“我也想说句抱歉,威廉先生。这不是我们的错,只是他们该死地弄混了。这是新奥尔良联邦航空局的控告,是他们要求我们在你下飞机的时候把你带走的。还有,那个,我们并不知道之后该怎么办,所以我联系了当地的联邦调查局。我只想真心地说句对不起,先生。”

我不想让联邦调查员注意到联邦航空局这点上。这名警长已经明显地纠正了他部门的错误。我伸出手做了个和解的手势,并微笑着说道:“嗨,不要担心。我理解,我也很高兴你们这帮家伙能恪尽职守。我也不想看到有人伪装成飞行员到处飞。”

“很感谢你对此如此宽容,威廉先生。”警长说,“哦,你的包还在我的桌上。”

显而易见,我的包没有被搜过。有超过7000美元的现金被我藏在包的底部,就包裹在内衣当中。“我走了,先生们。”我边说边和他们一一握手,“有姑娘在等我呢,如果她不相信我今天碰到的事情,我可能会给你们打电话。”

联邦调查员大笑了起来,并递给我他的名片。“打我电话。”他说,“尤其是如果她有其他漂亮朋友的话。”

我像脱缰的野马一样撒腿就跑。到了外面,我招了一辆出租车,让司机把我送到公交车站。“公司正在开源节流。”我边说边付钱给他。他笑了笑,挤走了刚才困惑的表情。

我走进公交车站的厕所,换掉了身上的制服,然后拦了另一辆出租车,直奔机场。从迈阿密机场出发的头班飞机将在三十分钟内起飞,是达美航空,飞往亚特兰大。我以汤姆・伦巴第的名字买了张单程票,付的是现金。但是,直到飞机到达了巡航高度并向西飞行,我才完完全全放松下来。有一次,在短途飞行中,我想到了那个年轻的联邦调查员,但愿他的上司没有查出这孩子是怎样被愚弄的。那名探员不像是那种会享受旅途的人,如果他被贬迁到新墨西哥州的图克姆卡里,或者亚利桑那州的诺加利斯。

亚特兰大有我认识的一个姑娘,是东方航空的空姐。无论在哪座城市,我都会认识几个姑娘。我告诉她我有六个月的长假,算上调休和病假。“我觉得我应该在亚特兰大待两三个月。”我说。

“缩短到一个月,弗兰克。”她说,“三十天后,我就要被调到新奥尔良去了。在此之前你都能留在这里。”

这个月我过得非常轻松愉快,到了最后,我租了一辆皮卡,送她去新奥尔良。她想要我留在那里陪她,提醒我正在“休假”,但是在新奥尔良,我感到浑身不自在。我的直觉让我离开新月市越远越好,所以我又回到了亚特兰大。在那里,不知什么原因,我感到既隐蔽又安全。

那个时候,单身公寓在公寓设计中仍然属于罕见的新生事物。在国内,最优美的单身公寓之一就是位于亚特兰大郊区的河湾公寓。公寓房间像温泉一样向外延伸,包含有高尔夫球场、奥运会标准尺寸的游泳池、桑拿浴室、网球场、健身房、游戏厅和它自己的俱乐部。《亚特兰大日报》上刊登的一则广告吸引了我的眼球,于是我就去实地考察。

我不抽烟。我对烟草从没有过欲望。那个时候我还不喝酒,现在一般也不喝,除了一些极少的场合外。我对酒精和酗酒的人没有任何意见。禁酒是我扮演的角色中的一部分。当我刚开始冒充飞行员时,他们给我的印象就是很少喝酒的,因此,我以不喝酒能够巩固我飞行员的形象为前提克制自己。有些飞行员也和普通人一样,在平时不开飞机的时候喝得烂醉,以至于他们的脸上都是毛囊发炎后留下的麻子,所以我完全对喝酒失去了兴趣。

我生理上的一个缺点就是女人。我对她们有一种难以遏制的欲望。河湾的广告用“光芒四射”来形容居住环境以招徕顾客,看起来那位建造者是坚持广告真实的忠实拥护

者。河湾确实光芒四射,到处都是闪闪发光的水晶,她们大多数都十分年轻,双腿修长、可爱漂亮、线条优美,穿着暴露。我立即决定,我要在这桃园仙境里掺一脚。

河湾真是既昂贵又挑顾客。我告诉他们的经理,我要租一套一室户,租期一年,他就给了我一张冗长的申请表叫我填。这张表上要填的信息比谈婚论嫁时岳母问得还多。我用的还是弗兰克・W. 威廉这个名字,因为我所有伪造的证件都是这个名字。我在职业这一栏停顿了一下,我想填上“航空公司飞行员”,我知道制服会吸引姑娘们,就像公鹿的鹿角能吸引母鹿一样。但是如果这样的话,我就不得不写明我的所属单位是泛美航空,我还是小心点儿为妙。经理办公室的人可能,只是可能,会找泛美航空去核对信息。

我一时冲动,没有多想,在职业一栏上写下了“医生”。其他相关的空格我都空着,我说我能预付六个月的租金,心想但愿这能让他们不去注意我没填写的问题。我往申请表上放了24张100美元的钞票。经理助理是个女人,她接受了表格,好奇地问道:“你是名医生?”就好像医生和丹顶鹤一样稀奇,“你是什么医生?”

我觉得我最好是那种在河湾用不上的医生。“我是名儿科医生。”我扯道,“然而我现在并没有在职。我的诊所在加利福尼亚,我请了一年假,为了审核埃默里大学的某个研究计划,再做点儿投资。”

“很有意思。”她说,然后看了看这一堆百元钞票。她快速地把钱并拢,放进桌子第一层抽屉里的保险箱中,“欢迎入住,威廉医生。”

当天我就搬了进去。这套一室户并不十分宽敞,但装修得很精致,里面的空间也足够让我做任何想做的事情。

河湾的生活非常迷人、愉悦和让人满足,虽然有时比较疯狂。几乎每天晚上都有人在房间里开派对,然后整个地方都被带动。无论什么样的聚会,我通常都会被邀请到场。我很快就被其他房客所接受。除了一些随意的、无足轻重的问题之外,他们没有试图打听我的个人生活和隐私。他们管我叫“医生”,当然,他们中也有极少数人分不清医生之间的区别。这个人和我抱怨说他脚疼,那个人说他胃莫名其妙地疼,还有个褐色头发的姑娘说她胸上部有一种“怪异的压迫感”。

“我是儿科医生,帮小孩子看病的。你应该找足科医生,看脚的。”我对第一个人说。

“我没有佐治亚州诊所的执照。我建议你找自己的医生看看。”我对另一个人说。

我帮那个棕发女郎检查了一下。她的胸太小了。

然而,船在海里航行时不会总风平浪静,一个星期六的下午,我遭遇了一场暴风,很快它又转化成了悲喜交织的龙卷风。

那天有人敲我房门,我打开门看到一个五十多岁、气宇轩昂的高个男人,衣着休闲又不失得体。他脸上带着开心的微笑,手里拿着一杯酒。

“你是威廉医生?”他说着,觉得应该没错,然后继续说下去,“我是威利・格兰杰医生,斯密瑟斯儿科医院和玛丽埃塔综合医院的总住院医师。”

我惊呆地说不出话,而他笑了笑,接着说:“我是你的新邻居,昨天刚搬过来,就在你房间的正下方。那个经理助理,普雷尔太太,告诉我你是位儿科医生。于是我忍不住上来向同行介绍一下自己。但愿我没有打扰到你。”

“哦,不——没有,没关系。格兰杰医生,请进屋里说吧。”我一边这样讲,一边希望他不会进来。可他进来了。他走进房间,在沙发上坐下。

“你在哪里读的书?这里?”他问。我猜想这大概是医生见面时常问的问题。

我只知道一所大学有医学部。“纽约的哥伦比亚大学。”我回答,祈祷他不是这所学校的。

他点了点头:“好学校。你是在哪里实习的?”

实习?我知道,应该是在某家医院里实习。我从来没去过医院。虽然我曾在路上看到过很多,却只记得一家医院的名字。希望这是那种有实习生的医院。“洛杉矶海港儿童医院。”我说完,等他反应。

“嗨,太棒啦。”他说,不再追问我个人方面的问题着实让我松了一口气。

“你知道吗,斯米瑟斯是一家新的机构。我也是刚被调派到那里去掌管儿科部。医院大楼等到全部完工会有七层楼,我们现在只有六层楼,但已经开门了,人流量还不是很多。不如你什么时候有空过来一起吃个午饭怎么样,我可以带你看看那个地方,我觉得你会喜欢的。”

“听上去不错,好的。”我回答,然后他就走了。他一离开我就开始闷闷不乐,垂头丧气,脑海中出现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赶紧打包离开这该死的河湾,甚至亚特兰大。格兰杰就住在我楼下这件事情,对我在河湾的生活无疑是个威胁。

如果我继续住下去,我冒牌医生的身份被发现只是时间问题,我觉得他不会善罢甘休。他很有可能会通知警方。

我对四处奔波已经厌倦了。两年来我一直在东奔西走,此时此刻我并不怀念它给我带来的刺激、光鲜和乐趣。我想要的只是一个像家一样的地方,一个能让我安详地度过一段时间的地方,一个能和朋友一起玩乐的地方。河湾就是这样一个地方,我才待了两个月,舍不得就这样离开。在这里我很幸福。

一股难以言表的愤怒取代了我的沮丧。去他妈的格兰杰,不能让他把我逼回裱糊匠的恶性循环中去,必须阻止他。如果他再来找我,我就说很忙,没空。他要进来,我就出去。

事情没想象中那么简单。格兰杰很招人喜欢,也善于交际。他开始在我被邀请的派对中出现。如果他没有被别人邀请,他自己也会邀请自己的。很快他就成为这里最受瞩目的人之一了,我无法避开他。如果他在外面看到我,就会招呼我和我聊几句。如果他知道我在家,他就会打我电话。

格兰杰有一个可取之处,他不谈论工作。他喜欢谈论在河湾碰到的美女们,以及和她们在一起时的开心事。“知道吗,弗兰克,我以前从来没有真正单身过。”他坦白,“我很早就结婚了,一场本不该发生的婚姻,而我们也维持了太久。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但现在我很痛快,像是回到了三十岁。”或者他会谈论政治、国际局势、汽车、体育运动、道德伦理和其他一些事请。他很有学识,也善于表达,上知天文,下知地理。

我开始在格兰杰面前放松下来,甚至发现和他在一起很有意思,有时还会主动去找他。我一直警惕着关于儿科方面的话题迟早会出现。不过,我开始在亚特兰大图书馆花上很多时间,阅读儿科医生写的书、医学期刊上关于儿童医药方面的文章,以及其他可以找到的相关资料。我很快就掌握了大量儿科医学的一般知识,我觉得足以应付任何关于儿科的对话了。

其实,经过几个星期的学习,我觉得自己已经学得很好了,可以接受格兰杰的邀请,去他的医院共进午餐了。

他在医院大厅迎接我,并立即把我介绍给前台。“这是威廉医生,我来自洛杉矶的朋友,在他回加利福尼亚之前,一直是我的邻居。”我不明白为什么他要把我介绍给前台,除非格兰杰认为他在与人为善。前台是个年轻可爱的姑娘。

同样的介绍在我参观医院期间频频发生。我们拜访了每个部门。我会见了医院行政、放射科主任医生、理疗医师主任、护士长、实习生以及其他一些医生和几十个护士。我们在医院的餐厅吃午饭,那些医生、护士都跑来坐在我们饭桌周围。看起来,格兰杰医生的确是个备受欢迎、讨人喜欢的人。

此后,我经常去医院,主要是因为布兰达・斯特朗,一个在医院碰到的护士,后来我们开始交往;也因为这家医院有个很大的医学图书馆,里面都是些最新出版的与儿科各个方面息息相关的书、期刊和医学杂志。

我可以在图书馆随意翻阅,多久都可以。我经常一待就是几个小时,没有人怀疑。事实上,我得知,由于我经常去图书馆,医生和医院员工反而对我肃然起敬,我和专业医生简直没有差别了。“大多数医生都认为你头脑聪明,即便你没有在职,也还是时刻为自己的专业领域努力。”布兰达告诉我。

“我认为你也很聪明。”

她三十岁,深褐色的头发为她增添了几分成熟和性感。我时不时怀疑,如果她知道她的情人是个十八岁的骗子会怎么想。然而,我从来没把自己当成十几岁青少年,偶尔例外。我照镜子的时候,看到的是一个二十五或者三十岁左右的成年男性,而我同样认为如此。在我调整自己的实际年龄前,我只是个爱冒险的男孩,但在过去的两年里,我已经拨快心理时钟来做相应的调整了。

然而,我对女人的品位一直很成熟。在医院的那些义工中,有几个诱人的护士助手,全部二十岁不到,但我从来没对她们产生过任何兴趣。我比较喜欢有智慧又有经验的女性,年龄最好在二三十岁左右或者更大些。比如像布兰达这样的。

在去过几次医院后,我之前的忧虑烟消云散了,我开始喜欢上了扮演医生。我感受到了同样的愉悦、同样的自我膨胀,就像假冒飞行员时一样。

只要我走在医院某层楼的走廊上,就会有路过的漂亮护士对我微笑着打招呼:“早上好,威廉医生。”

或者碰到一群实习医生,他们就十分尊敬地异口同声道:“下午好,威廉医生。”

抑或是遇见某个资深的内科医生的时候,他会同我握手,然后说:“很高兴再次见到你,威廉医生。”

整整一天,我都会披上虚伪的外衣四处走动,感觉自己像希波拉底。我甚至开始在衣领上别起金色的赫尔墨斯双蛇杖徽章。

没有人来找我麻烦。所有一切都太平无事,直到某天下午,我正准备同格兰杰和布兰达吃午饭,刚要离开医院的时候,行政主任约翰・科尔特招呼我过去。

“威廉医生!能耽误你一点儿时间吗?”还没等我回答,他就一头走进了他的办公室。

“哦,见鬼。”我说,旁边路过的人对我哈哈大笑,我这才意识到我说得太响了。我真想逃跑,但还是遏制住了这个念头。科尔特的声音并未表现出任何的气愤和怀疑。这要求虽然唐突,看起来似乎没什么问题。于是我跟着他进了办公室。

“请坐,医生。”他坐在办公桌后面,指着一张看上去很舒服的沙发椅对我说。我很快就放松了。他还是称我为“医生”,他现在的举止基本上是在献媚。

其实,科尔特看起来有些尴尬。他清了清喉咙。“威廉医生,我想请你帮我一个很大的忙,虽然我没有权力要求你这么做。”科尔特愁眉苦脸地说,“我知道我的提议可能有些勉强,但是我真的被困住了,我认为你能帮我解决难题,你愿意帮助我吗?”

我看着他,感到很困惑。“好吧,我很乐意帮助你,如果我帮得到的话。”我小心地回答。

科尔特点点头,他的语气变得轻快:“我的问题是这样的,医生。我们医院值夜班的人中,有个带领七个实习医生和四十个护士的住院医生,今天下午,他家里有人去世了,是他在加利福尼亚的姐姐。他刚才赶回家去了,大概十天后才能回来。医生,我实在找不到其他人来顶替他,实在找不到。如果你了解我们这里的情况,通过你平时的行为我知道你了解,你了解现在我们在亚特兰大的医生严重不足。我无法找到一个医生来顶替杰塞普,真希望我自己能顶上,可你知道的,我不是医生。

“我也不能安排实习医生。法律规定必须是普通医生或者某个医学领域的专家才能带领医院的住院部。你能听到我说的话吗?”

我点了点头。我能听到,但听得懂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科尔特顺势继续。“现在,格拉杰医生跟我讲你在这里没什么大事情做,花很多时间在公寓,休息或者泡妞。”

他举起一只手,微笑道:“没别的意思,医生。我很羡慕你。”

他的口气充满了恳求:“威廉医生,你能过来顶替一下吗?只要在这里坐上十天,从午夜到早上八点。我向你保证,你不需要做任何事情,只要待在这里就行,这样就能符合州立法的规定了。我需要你,医生。我们会付你丰富的酬劳,医生。见鬼,就当是额外条件,我再把斯特朗护士安排到这十天值夜班。老实说吧,医生,我束手无策了。如果你拒绝我,我真他妈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这个请求把我吓坏了,立即回拒了他。“科尔特先生,我非常愿意帮助你,但是我实在爱莫能助。”我说。

“哦,为什么不能?”他问。

“好吧,首先,我没有佐治亚州的行医执照。”我开始申辩,但是科尔特使劲摇了摇头,示意我停下。

“好吧,你不用真正去做什么事情。”科尔特说,“我没有要求你去治疗病人,只是让你扮演一个代替的身份。至于行医执照,你并不真的需要。你有加利福尼亚的执照,而加州的行医标准,即使不比佐治亚州高,但起码也是相同的,并且你已被我们的医学团队认可。我要做的事情,医生,就是把你带到五个我们医院有本州执照的医生小组面前开个面试会。他们有权力要求州政府给你发个临时医生证明,这样你就能在佐治亚州行医啦。医生,我想在明天一早就召开这个会议,你觉得如何?”

我的理智告诉我去拒绝,否则这会给我的处境带来太多危险。第二天的会议上,任何一个问题都可能会揭下我这副“医生”的假面具——一个卖狗皮膏药的专家。

但我接受了这项艰巨的任务。“好吧,如果不会牵扯到麻烦的事情,也不会占用我很多时间的话,我愿意帮你解围。”我同意了,“现在来具体说说我的主要任务是什么。要知道,我以前只在办公室就诊。除了因为种种原因,医生需要拜访病人,我承认,我对医院的其他惯例一概不知。”

科尔特笑了起来。他很明显松了一口气,十分开心。“你的任务?开玩笑!你只要人在就可以了,医生。到处走走,露一下脸。跟实习医生们打打扑克,和护士们玩玩摸屁股游戏。见鬼,弗兰克——我要叫你弗兰克,因为你现在是我的朋友了——随便你做什么事情,只要人在那里!”

第二天一早,当我走进会议室面对那五个医生的时候,我确实有点儿担心。由于我经常出入这家医院,那五个人我都认识,而且格兰杰是这个小组的组长。当我走进去的时候,他向我阴险地嘿嘿一笑。

这场面试就是出闹剧,这让我很开心。我只被问及一些很基本的问题。我在哪里上的医科大学?我在哪里实习的?我的年龄?我在哪里给人看病?我当儿科医生多少年了?没有一个医生向我提出能够测试医学水平方面的问题。我走出会议室的时候,手里拿着一封任命我为该医院临时住院医生负责人的信件。然后第二天,格兰杰给了我另一封信,由州政府医学董事会授权我在佐治亚州使用加州的医生执照,为期一年。

《陆军野战医院》是我最喜爱的电视节目之一,讲的是一支虚构的医疗队在朝鲜战争前线的半严肃半喜剧的故事。我每次一看《陆军野战医院》,就必定回忆起我在斯密瑟斯的“医生生涯”。我想象今天在佐治亚州的几个医生,看到这个电视节目时,一定也会想起某个住院负责人。

我第一次的值班为我之后全部的“出

巡”奠定了基调。从接受科尔特恳求的那一刻,我就意识到只有一个方法能让我虚张声势。如果我打算骗过七名实习医生、四十名护士,以及几十名后勤人员,我就不得不让他们觉得我是医生中的谐星。

我认为我得让他们觉得我无忧无虑、随和,像个无赖一样嘻嘻哈哈,对在医学院里学到的规则漠不关心。第一天晚上,我刚踏进医院就开始装模作样。我来到住院负责人办公室,正撞见布兰达。看来科尔特并没有开玩笑。布兰达正朝我微笑。

“你来啦,医生,这是你的工作服和听诊器。”她边说边递给我。“嗨,你不必来上这该死的夜班。”我边说边罩上白大褂,“科尔特和我说要把你派到这个班里来的时候,我以为他在开玩笑。明天我就去和他说。”她顽皮地看着我:“他没有派我来。是我自己要求护士长在这段时间安排我值班的——你在的这段时间。”

我立即戴好听筒,把听诊器伸进她的衬衫,贴在左胸上。“我就知道你有一副好心肠,斯特朗护士。”我说,“今天晚上要干的第一个活儿是什么?”

“不是那个样子。”她说着,把我的手推开,“我建议你检查一下各个楼层,然后再考虑如何查房。”

儿科病房占了医院六楼的整整一层,包含了一间保育室,里面有十几个刚出生的婴儿;三间侧厅用于儿童疾病、受伤或手术后的康复、诊断和治疗。我负责的大约有二十来个孩子,年龄从两岁到十二岁不等。幸运的是,他们只是在名义上归我管,因为每一个孩子都有他们自己的儿科医生来负责所有的照料和治疗。

我的职责就是负责监管,或者在一旁观察,虽然在紧急情况下,大家会指望我能充当一下急诊医生。我祈求千万不要有急诊出现,但也为这一突发情况做了准备。我用第一天晚上给实习医生培训,他们其实都有病人要看护。他们所有人都想成为儿科医生,而六楼就是个绝佳的试验场。观察了他们几个小时后,在我看来,他们可以胜任一些正式医生的工作了,虽然我并不能真正去判定,就像一个文盲不能证明爱因斯坦的相对论一样。

但在清晨来临之前,我发现,实习医生都很喜欢作为负责人的我。他们也不喜欢招惹麻烦。

第一天的值班十分懒散、愉快,平安无事,直到早上七点左右,一个在六楼当班的护士来找我。“医生,不要忘记下班前你需要把表写一下。”她说。

“呃,对,好的。马上就去。”我说。我来到六楼护士办公室,看了看她已经准备好的那一沓表。这是每个病人一张的表格,记录着用药、时间、护士名字、实习医生的名字,以及主治医师的嘱咐。“你的空格在这里。”护士说,手指着表格上一个空白的地方,上面标着“住院医师建议”。

我发现其他医生都是用拉丁文或者希腊文写的。也许这只是他们平时的笔迹。反正我看不懂。

我当然也极度不想别人看懂我写的是什么,所以我在每张表格上都潦草地涂了几笔像天书一样的字,然后用同样难以辨认的字迹签上了大名。

“好了,墨菲小姐。”我把表格还给她,说,“你看我给你评了个‘优’。”

她开心地笑了。在接下来的几天中,我用俏皮话和滑稽的动作逗了很多人开心。比如,某天一大早,我遇到了一位妇产科医生和他的一个病人——一个即将分娩的女人。“你要清洗消毒一下,然后来旁观吗?我觉得这是三胞胎。”他问我。

“不用了,不过我猜你会用很多开水和干净抹布来清洗的。”我打趣道。他也认为这很好笑。

但我知道自己如履薄冰。在我值班的第一个星期的最后一天,凌晨两点半左右,冰开始破裂了。“威廉医生!请速到急诊室。威廉医生!请速到急诊室。”

迄今为止,我一直避开急诊室,科尔特说的话给我的暗示就是,我不用处理急诊病例。医院难道没有配备一个专门的医生负责急诊室吗?我认定他们有。我怕看到血。一见到血我整个人都软了,即便只是一丁点儿也会让我浑身不舒服。曾有一次我路过急诊室附近,看见他们推来一个遭遇车祸的人。他全身都是血,一直呻吟着。我急忙冲到最近的厕所去吐了一下。

现在,我正被叫去急诊室。我又不能说没听到广播,在喇叭大声播报的时候,我正在和两个护士说话,但在去的路上,我尽可能地拖延。

我先去了下厕所,然后走了楼梯,而不是乘电梯。我明白,拖延可能会对任何一个等着急救的人不利,但即便是我快速赶到急诊室,情况一样不会好转。我到了那里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尤其当病人在流血的情况下。

幸运的是,这个人没有出血。他是个十三岁左右的孩子,脸色苍白,手肘支撑在桌子上,看着围着他的三个实习医生。当我进门时,实习医生都看着我。

“这里是什么情况?”我问。

“一个单纯的胫骨断裂,看上去是膝盖下方约五英寸的地方。”一个高级实习医生,霍利斯・卡特医生说道,“我们正准备去拍X光片。如果没发现其他的问题,我觉得给他上个石膏,然后他就可以回家了。”

我看着其他两个实习医生,卡尔・法斯沃茨和山姆・拜斯。“法斯沃茨医生?”我问。他点了点头:“我同意,医生。它可能都还没断。”

“你觉得呢,拜斯医生?”

“我也认为顶多就这些了。”他说。

“好的,先生们,看来你们并不怎么需要我。行动吧。”我说着就离开了。后来我才知道那孩子原来是大腿胫骨骨折,不过当时我只知道,他该去配一副眼镜。

接下来的几个晚上,我都能接到急诊室的呼叫,每次我都让实习医生去处理。我也会去急诊室,问他们一点儿关于这个病情或伤情性质的问题,以及他们打算如何处理。他们告诉我之后,我会和其中一两个平时表现出色的实习医生探讨。如果他们都同意,我就会权威地点点头,说:“好的,医生,动手干吧。”

我不知道自己在这种情况下对实习医生的态度有多好,但很快我就发觉了——他们很喜欢这样。“他们觉得你棒极了,弗兰克。”布兰达告诉我。

“尤其是年轻的卡特医生认为你很了不起。我听到他对他从梅肯来的朋友们说你是如何让他得到实践机会的,你只是过来给他一些指点,然后就让他自己操作了。他说你让他感觉自己像个真正的医生。”

我笑了笑,回答:“我只是懒得动手。”

不过,我在第一次轮班后意识到自己还需要继续充电。我弄到一本医学用语的袖珍字典,之后每一次听到实习医生和护士提到我不明白的词汇,就会偷偷跑上还没完工的七楼,走到一个空置的壁橱里查询这些词语。有时候我会花上十五到二十分钟的时间在壁橱里,只为了翻阅字典。

在我以为是我当住院医生的最后一个晚上,科尔特来找我了。“弗兰克,我知道我没权力来请求你,但我不得不这么做。杰塞普医生没有回来。他已经决定留在加利福尼亚当医生。现在我能肯定的是,两周内我就能找到新的医生来替代这个位置。因此我能自作主张要求你留到那个时候吗?”他恳切地等着我回答。

他可真是找对了时机。我正热衷于扮演医生这个角色。几乎和假扮飞行员时一样,我尽情享受着,并且轻松得多。自从当起儿科医生,我就再没开过空头支票。其实,在斯密瑟斯接过这个临时岗位以来,我甚至都没想过要开什么支票。医院支付给我125美元一天的“顾问费”,一周一结。

我轻轻地拍了拍科尔特的后背。“当然,约翰。”我同意道,“为什么不呢?反正现在我也没有其他想做的事情。”

我有自信可以再当两个礼拜的冒牌货,于是我就当了。但是后来,两个星期变成了一个月,一个月变成了两个月,科尔特还是没有找到代替杰塞普医生的人。我的信心开始衰退,我时不时感到困扰,想到科尔特或者别的医生,甚至格兰杰,可能会开始核实我的医生资格,尤其是如果在值班的时候碰到棘手问题的情况下。

我继续装腔作势,和实习医生、护士以及其他名义上服从我命令的人员一起“让规则规章见鬼去吧”。这个从半夜至早上八点的夜班小组继续忠心耿耿地支持我。护士们认为我是个可爱的怪家伙,对我从不为难她们这一点十分感激。实习医生们觉得和我在一班很自豪,我们建立起了一种战友情谊。年轻的医生们则非常尊敬我,他们认为我有些古怪,却很有能力。“你不像其他医生那样对待我们,威廉医生。”卡特透露,“如果我们在帮人看病的时候,他们走进来的话,他们就会说‘靠边站’,然后就接手过去,但你不会。你让我们继续做下去,并把病人交给我们。你让我们成为了真正的医生。”

废话!我一点儿都不懂怎么给人治病。那些年轻的医生直到几年后才知道,然而,他们是我能够维持伪装的唯一理由。如果事情变得很难对付,至少对于我来说,当我那点医学知识实在无法解答的时候,我就把问题丢给他们,然后逃到七楼的壁橱里。

幸运的是,我在斯密瑟斯的任职期间,从来没有面对过生死攸关的情况,但也有非常棘手的场合出现,只能依靠我古怪的行径来解决。比如某天一大早,一个妇产科的护士跑来找我。“威廉医生,我们刚刚接生了一个婴儿,但还没给婴儿结扎完,马丁医生被叫走去做剖腹产手术了。他问你是否愿意帮忙给这孩子做下常规检查。”

我根本无法拒绝。那个护士来找我的时候,我正和我班上的两个护士聊天。“我帮你去吧,威廉医生。”一个护士自告奋勇地说。她叫詹娜・斯特恩,一个有献身精神的注册护士,她正在医科学校自修,希望以后能成为新生儿方面的儿科医生。

她带路走向保育室,我不情愿地跟在后面。我有时会在保育室门口,透过外面的玻璃窗看着保育箱和摇篮里的那些小小的、皱巴巴的新生儿,但从没有进去过。他们让我想到了一只只喵喵叫的小猫,而我一直对猫心存戒备,即便是小猫。

我正准备用力推开保育室的门,斯特恩护士抢先抓住我的手臂。“医生!”她喘着气说。

“怎么啦?”我问道,绝望地四处寻找我可靠的实习生。

“你不能就这样进去的呀!”她训斥我,“必须先消毒,套上罩衫戴好口罩。你知道的呀!”她递给我一件绿色的上衣和一个消毒口罩。我的脸扭作一团。“帮我穿上这些该死的东西。”我吼道,“为什么要戴口罩?我只是看一看那孩子而已,又不是要把他举起来。”我意识到了为什么要戴口罩,我只是试图掩盖真相。而我做到了。她啧啧了一下。“老实讲,医生,你有时候真是太过分了。”她用恼怒的口气说。

这是个男婴,刚刚艰难地来到人世,身上还留着红色的印记。他忧郁地看着我。“好吧,小子,深深地吸气,再呼出去。”我模仿军队的语调命令道,把听诊器放到婴儿的胸口。

斯特恩护士再次抓住我的手臂,大笑起来。“医生!不可以在新生儿身上用听诊器!你要用小儿专用的听诊器。”她冲了出去,拿了个小号的听诊器回来。我才知道,原来听诊器还分尺寸的。“请你不要再瞎闹了好吗?我们还有很多工作要做。”

我向后退了一步,朝这个婴儿挥挥手:“这样吧,斯特恩医生。你来检查这个家伙。我来检查你的动作。”

她上钩了。“好吧,我能做的。”她说,口气就好像我侮辱了她一样,但看上去却很开心。她拿过听诊器,把它挂在脖子上,然后熟练地动动婴儿的手臂、腿和屁股,检查他的眼睛、耳朵、嘴巴和肛门,最后用手在他的头和身体上很快地摸一遍。她转过身用胜利的眼神看着我:“怎么样?”

我俯身吻了一下她的额头。“谢谢你,医生。你刚救了我唯一的儿子一命。”我假装哭腔地说道。

那个婴儿看上去不再悲伤。没有人真正确定一个新生婴儿是否有想法,或者能够感知周围发生的事情。没有人知道,除了我。那个孩子知道我是个冒牌货,我可以从他的脸上看出来。

之后我又检查了几个新生儿。当然,我从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但是感谢斯特恩护士,我知道该怎么做。

然而,我还是在七楼的壁橱里花费了很多时间。

有几次,我能肯定,我愚蠢的举止把人惹毛了。就在我冒充医生的第十一个月里,某天晚上,一个护士急匆匆地跑进医护站,我正在表格上用天书写意见。“威廉医生!608号病房有个蓝婴!快过来!”她是个新护士,刚从学校毕业不到一个月。我曾经恶作剧捉弄过她。在她第一天晚上值班的时候,我告诉她,“带一桶水蒸气到保育室来,我要给那个地方消消毒。”她急急忙忙地冲到锅炉房,幸好那里有个好心的实习医生帮她解围。

奇怪的是,在我冒充医生的这十一个月以来,从来没听说过什么“蓝婴”。我以为她是在报复我。

“我这就过去。”我说,“但先得让我检查一下609号病房的绿婴。”她见我原地不动,就快速冲了出去,朝着一个实习医生大喊。我退到角落里,查询我的医学字典。我查到了蓝婴是婴儿发绀,或者血液缺氧,通常是由先天的心脏缺陷引起的。我匆匆赶去608病房,欣慰地发现,我的一个实习医生又替我解了围。他正把一个便携式氧气袋放在婴儿旁边。“我已经通知了他的医生,他正在来的路上。在他来之前,我会待在这里处理,如果你觉得有问题的话,先生。”

我当然没问题啦,但这件事情给了我很大打击。我意识到我扮演的角色已经快到极限了。迄今为止我还算幸运,但我突然明白,某些孩子可能会因为我这个冒牌货而丧命。我决定去找科尔特提辞职,并且任他再怎样乞求都不动摇。

他却反过来找我了。

“弗兰克,你可以回去继续当你的花花公子了,”他高兴地说,“我们有了一位新的住院医生。在纽约找的。他明天就会过来。”

我如释重负。第二天,我到医院来拿我最后的工资。虽然没见到替代我的医生,但我并不觉得失望。我正要离开医院的时候,遇到了杰森,他是负责夜班的老门卫。

“你现在上班有些早了,不是吗,杰森?”我问。

“今天我值两班,医生。”杰森回答。

“不知你听说没,杰森,我以后就不在这里上班了。”我说,“他们终于找到人了。”

“是的,先生,我听说了。”杰森说。他疑惑地看着我,“医生,我能问你一些事吗?”

“当然,杰森。什么事情?”我挺喜欢杰森,他是位好心肠的老人。

他深吸了一口气:“医生,你从来都不知道,我总是在七楼休息。那个,医生,差不多一年来,我一直看见你走进那里的一个壁橱。你从不带东西进去,出来的时候也没带任何东西。我知道你不喝酒,而且,医生,那个橱里什么东西都没有,什么都没有!我找过十几次了。医生,我好奇到几乎要借酒消愁。只要告诉我你在那个壁橱里干什么,医生?我不会告诉任何人的,我发誓!”

我大笑了起来,拥抱了他:“杰森,我只是在那个橱里观察我的肚脐,真的,就这些,我发誓。”

不过,我知道他肯定不会相信我的。可能他现在还在检查那个壁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