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逃离京城

“这里没有我的家, 我们逃吧。”莫余思抬头,目光炯炯的望着他,眼神里充满了希翼的光芒。

至少看在沈卿棠眼中, 是这样的。这个连名字都不知道的小姑娘竟比他还要自信, 似乎重重侍卫守护的王府对她而言什么都不算一般。可对于沈卿棠来说却并非如此, 自他昨日被带进王府后, 他就在试探侍卫可接受的行走范围, 甚至连这里的轮班制度都已大致了解,他们两个成年男子都走不出去,更何况带上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姑娘。

拒绝的话已在嘴边, 还没来得及说,对面的女孩又急匆匆添上一句:“我知道后院有处狗洞, 很偏, 我一个人不敢。”

沈卿棠迟疑了, 他确实很想离开这里,而不是作为王爷的脔宠和人争夺那少得可怜的恩宠。小七比他还要着急, 兴冲冲的上前抓住莫余思的手:“那快带路呀,去试试也比待在这里好。”

莫余思不动,等沈卿棠做决定。沈卿棠张口犹豫半晌,最终点点头,请莫余思在前方带路, 还承诺, 如果遇到麻烦定会替莫余思顶着。

在莫余思的王爷身份相助下, 王府的侍卫成功的避开了所有她们可能会走到的路口, 好几次险险与她们擦肩, 吓的小七捂着胸口的手就没松开过,就连沈卿棠都屏气凝神, 眉头深皱,莫余思为了避免过于明显,右手轻轻覆在唇上,双目圆瞪,心里却为自己越来越顺畅自然的演技点赞。

狗洞还很新,莫余思钻的非常乐意,毕竟这还是暗卫刚刚打好的,别说是狗,连只蝴蝶都没飞过。

三人看似惊险,实则轻轻松松逃离王府,一路行至城门边,沈卿棠才松口气,转脸望向莫余思,想要叫她名字,这才想起他竟连这孩子的名字都没问过:“······多谢姑娘相助,我叫沈卿棠,家住江南,姑娘来日若有什么事,大可去江南沈家寻我。”

他的意思是就在此别过了,莫余思低头,摸了摸自己仍隐隐作痛的大腿:“不要来日了,现在吧,送我去江南。”

“你是江南人?”小七抢在沈卿棠前面惊讶的问道。

不是,但不能放你们走,莫余思心里腹诽,她还得去确定沈乐是不是日后可能会花式弄死她的男主。

唉,莫余思默默叹气,深觉任重道远。

沈卿棠却以为她的身世不好透露,又不想看她为难,拉了小七一把,温柔的说道:“姑娘帮了我们,我们也理应送姑娘回去。”

“余思,我的名字。”莫余思省去莫字,毕竟是国姓,也太显眼了些。

“好的,于思。”沈卿棠从善如流的应道,心里想了想江南有什么姓于的大户,怎么也和眼前这人对不上号来。

说话间,三人已成功通过城门,天空中传来阵阵高亢的鹰啼声,莫余思走在两人身后,右手放至发间倒摸了一把,脚步不停,跟着两人前行,鹰啼声渐渐止了。

如此这般走了半月,约摸着还有十日就到了江南,太阳高挂空中,晒得人头晕眼花,车夫中暑,沈卿棠与人为善也不愿为难他,便稍作休整,不再急着赶路。

荒郊野外的茶棚里加上他们四人都没能坐满一半,烂瓷杯里飘着几根茶梗,泡茶的水倒是滚烫,莫余思浅浅啜了一口,烫的舌尖微微发麻,困意都少了几分。

“都不许动。”一声长喝打破了中午的沉闷,小茶棚瞬间被一群黑衣人仔细的围了起来,一顶精巧小轿被人稳稳安置在前方,小轿周围站着两排面容姣好的女婢,为首一个袅袅婷婷站出来,寒声说道:“还不给煜王行礼?”

莫余思茫然抬头,煜王,不就是她自己?

沈卿棠还没有什么反应,小七已经慌张的打翻了手里的茶杯,抖着手哆嗦着说:“主······主子,怎么······怎么办?”

“自然是跪下来求本王恕罪。”一道明显压低的男声从轿中传来,带着浓重的鼻音。

“噗。”沈卿棠突然笑开,淡然的站起身,面带笑意的看向轿子的方向:“你来了。”

小七抖的越发厉害,看的莫余思都替他难受,真不知道要是告诉他自己才是真正的煜王,会不会把他给吓晕过去。

轿子里的人静了一瞬,突然掀开轿帘,莫余思只看到一抹玄色的衣角快速从眼前闪过,下一刻,沈卿棠就被高大个的男子熊抱住,那人头脸都缩在沈卿棠的肩膀里,身体一抖一抖的,如同被小七传染了,鼻音很重的哭骂道:“沈卿棠,你还知道回来,说好去京城游玩,怎么就被人抢了去。这便罢了,为什么传话回来不许大哥和我去京城救你······”

那人在沈卿棠怀里嚎啕大哭,全然不顾身边多少人在围看,小七终于不抖了,神色尴尬的凑到莫余思耳边解释:“唐少爷他平时不这样的。担心,对,是因为太担心主子了。”

原先那些黑衣人和侍女在所谓的唐少爷掀开轿帘时已恭敬的跪在地上,上百来人没有一个人露出惊奇的神色,看样子,这种情况还是很常见的。

莫余思点头,跟着众人等这位哭够。沈卿棠也不觉得难为情,手轻轻抚在对方背上,时不时的替他顺气,等他停下话头,才低声一一向他解释,语气宠溺,神态温柔。

看来此人应当就是另一位男主了,只是性格也太软棉了些,这么大人了还和孩子般撒娇哭闹。就算是沈乐,也只是小时候爱哭,长大后就没见什么事能让他皱眉,更别说是这般毫无形象的大哭。莫余思嫌弃的直拽玉佩,恨不得马上塞到对方眼前,等着对方否认。

“这是谁呀?”唐少爷终于哭够了,转身抬高下巴指着莫余思问道,眼神高傲,要是眼睛没有哭的红肿,说话声音没那么沙哑就好了。

沈卿棠摸孩子似的摸了把他的头:“山野,她叫于思,这次能成功逃出煜王府多亏了她,是个好孩子,和你一样。”

唐山野颇为嫌弃的从上至下打量了莫余思好几眼,才撇过眼不大乐意的向沈卿棠嘟囔:“她肯定没我好。”

莫余思手中一使劲,将玉佩生生拽了下来。幼稚鬼,爱哭包,谁想和你比不成?你最好不要是沈乐,你要是沈乐······你肯定不是沈乐。

莫余思左右甩着玉佩,成功的吸引到唐山野的目光,不过他只是随意看了看就收回视线,撺掇着沈卿棠扔下她不管,和他一同回江南去。

这人,真讨厌。

自从唐山野加入他们的队伍中,伙食住宿一应改善,他的侍女团犹如百宝箱,只要唐山野提了,不管是多稀奇古怪的东西她们都能拿出来。莫余思作为一个王爷还没能享受到东西,到了唐山野这边倒是一并受了。

只能说,唐家不愧是江南城首富,光是这花钱如流水的仗势都比别人凶猛。现在莫余思已经排除了唐山野和沈卿堂,接下来只要跟着他们去见见那位传说中的神奇人物,唐家真正的主事人唐山城就好。

莫余思反复摩挲着手中的玉佩,视线不经意间停留到某个懒洋洋的人身上,光凭他们对玉佩的反应也不能完全确定对方是不是沈乐,莫余思可没忘记,上个世界里路骁是如何欺瞒于她的。莫余思目露怀念之色,不轻不重的哼了一声,别扭的想,若是在这个世界里沈乐还这么欺负她,她非要他好看不可。

“喂,下午就到江南了,到时候你不许再赖着卿棠哥了。”唐山野从黄梨木躺椅上软软翻身,双眸微眯,半是随意半是威胁的说道。

可以多加一条大醋缸的标签了,莫余思嗤笑,仔细的系好玉佩,这才回他:“看心情。”

“你······”唐山野气结,整个人都坐立起来。想他唐家二少在江南那可是赫赫有名的,谁人敢这般欺压到他头上,唐山野眼角染上红丝,右手指着莫余思就要破口大骂。

他的后方斜伸出一只骨骼分明的手,细腻白皙且没有丝毫茧子的手心轻轻握住他的手腕,与此同时,沈卿棠颇为不赞同的嗓音响在他的耳侧:“山野,不要欺负于姑娘。”

唐山野的眼泪瞬间飚了出来,大颗大颗的眼泪珠子不要钱似的从他面颊滚落,他抽抽搭搭的转身,磕到躺椅上还气呼呼的踹了躺椅一脚,朝着停靠马车的方向扬长而去,简直就是被家长惯坏的小孩子。

小七又小步踱过来,张口语言,莫余思摆手:“他平时不这样,我懂。”

小七表情一僵,十分憋屈的说道:“我不是说这个,饭做好了,我来叫你去吃饭。”

“哦。”莫余思淡然点头,跟着走了几步终于没忍住心中的好奇:“话说,你家唐少爷是不是面相显老,实际年龄其实根本未满十岁?”

小七幽怨的回头看了她一眼,什么话也没说,加快步伐逃了。

唐山野后来再没出来过,送进轿中的饭菜原封未动的被侍女端了出来,莫余思吃相优雅,多个世界养成的习惯让她吃饭时很难走心,待她将饭菜吃干净才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身上多了许多道视线。更甚之,沈卿棠命人换了饭菜,将色香味俱全的食盘推送到她面前,善解人意的笑道:“劳烦于姑娘送一趟了,山野本性不坏,两人各退一步,和解了吧。”

提着食盒被小七推搡到轿前时,莫余思差点都要以为自己回到人鱼的世界了,当时钟珏那个幼稚鬼和她置气时,她不也是被经济人劝着去和他和解么。只不过,她现在要面对的这个,是钟珏加幼年沈乐的退化版,幼稚、爱哭还小气。

厚重的车帘被人小心掀起又放下,莫余思提着食盒直起腰,打量起马车内部的构造。她还是第一次进入这马车,前几天唐山野撺掇沈卿堂未果,撇下她坐之前那顶小轿,硬拉着沈卿堂坐进他这边。

马车从外部看还不觉得有多大,进入里面就能发现差别了。它被分成内外两间,外间应该是坐着些随时侍奉他的小厮和侍女,因为它并不够宽敞,如同一般马车那样放置着座椅。稍走两步穿过一席珠帘,便是马车真正的空间所在。

珠帘在身后相互碰撞,发出些清脆悦耳的声音,车壁上下参差不齐的挂着各式玩意儿,总之莫余思是看不出什么名堂的。她径直走向软榻,朝那俯趴在锦被上的男人开口:“吃点东西吧。”

“不吃。”听到她的声音,唐山野索性拉起枕头将自己的头埋进去,活像只鸵鸟。莫余思都要笑了,将食盒放在一旁,盘腿坐地上等他的小情绪过去,以前她还真没见过这么有小情绪的人,尽会折腾旁人,远看只觉得厌烦,这走进一瞧,竟还发现几分可爱。

唐山野兀自闷了半天,听不到动静,以为莫余思走了,忿忿将头上的枕头朝门口的方向扔去。枕头带着劲风从莫余思头顶擦过,立在门口成人高的青花瓷瓶被撞翻在地,和着珠帘碰击声碎成好几片。若不是莫余思躲得快,只怕就要生生挨上这无妄之灾了。

唐山野听到声响抬头,正正对上莫余思没有任何表情的眸子,他维持着半撑在软榻上的姿势,一时怔住了。

“唐山野。”莫余思听到自己声音平平的叫着他的名字,心里既没有惊吓也没有躲过一劫的庆幸,只是平白对他生出些怒气,可她说不上来自己到底在气什么。沉默了一会儿后,莫余思先转过眼:“算了。”

她提过食盒就要离开,唐山野闷声说道:“你想饿死我吗?”

莫余思无奈,转身却看到对方背对着自己,她踮脚去看,唐山野感觉到又反方向去躲,他这么一躲,莫余思就更好奇了,左右抢着去看他的脸。唐山野一边躲一边在床上乱抓,想要拿什么来挡住脸,分心之下没能躲得及,被莫余思看个正着。

虽是匆匆两眼,莫余思却清楚的从他脸上看到成串的泪水,莫余思瞠目结舌的顿在原地。她好像,没怎么他吧?

“看够了吗?看够就出去。”唐山野成功的将头塞进锦被里,扯着嗓子大喊,声音不愉。

莫余思从马车中出来时,沈卿堂正站在骏马前望着她浅笑。清风徐徐,农人在田地中来回穿行,时不时会有不成曲调的哼唱声伴着农夫的大笑声传来,简单地生活似乎充斥着无限的乐趣。

沈卿棠不说话,只远远的望着他们,眼中神色复杂。莫余思不明白他带自己脱离队伍出来究竟要做什么,最初她还以为沈卿棠是为了替唐山野说些好话,结果人家真像是为了出来走走散心,到现在没有说过半个字。

终于,沈卿棠低头看向她,口中说的却是:“于姑娘年纪尚小,性格却沉稳内敛,想必平时遇到什么事也不爱哭闹吧?”

“自然。”莫余思似乎还真没怎么哭过,除了父母刚去世的那阵子。只是,没有人在乎。渐渐地她明白过来,哭是不可能解决问题的,她能做的只有靠自己,然后活下去。

沈卿棠也预料到她会这么回答,笑了笑,视线又放回到那些农夫身上,跟着他们的身影动来动去,薄唇轻启,给莫余思讲了个很遥远的故事。

唐山野的名字就是他人生的写照,他是山野里来的孩子。

唐西其,江南城人,妻子陈宛如乃是江南布商陈毅叁之女,家底比当时刚起步的陈家好,因此,婚后两人之间的事多以陈宛如的意见为主。唐西其为人散漫,被父亲强逼着娶了陈宛如,偏不爱受管教,偷偷带着银两跑去乡下游玩。

风流倜傥又多金的公子哥瞬间迷花了乡下姑娘的眼,而其中,相当水灵的町儿也引起了唐西其的注意。两人情投意合,过了好一段郎情妾意的美日子,就在町儿以为自己有机会离开穷乡僻壤过上好日子的时候,唐西其被他父亲派来的人带走了。

町儿甚至连对方姓什么,家住何方都不知道,唐西其留下的少量银钱被她花光后,日子又再次回到了清贫的模样,甚至还有更糟糕的事情发生,她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邻里看她的眼神都格外厌嫌。

町儿难产至死,生下极瘦弱的婴孩,连哭声都不如别的婴孩洪亮,弱的跟只小猫崽似的。孩子被村尾穷的娶不起媳妇的老张拾了去,大家都猜这孩子不是自己病死就是被这老张给饿死,结果孩子没死,还好端端的活到了七八岁。

老张管这孩子叫小崽,不起名也不冠他的姓,有自己一口吃的就绝不会饿着孩子。小崽也是个性子硬的,整天漫山野里跑,后来比老张还厉害,常常能打到野味来改善伙食,他自己也终于养胖了些。

就在小崽八岁那一年,生了场重病,差点没咽过气去,老张从村头一路跪倒村尾求点医药费给孩子治病,最终只得了几个铜板。

老张背着孩子离开村子的时候大家都是看到的,后来只剩下老张一个人回来,旁人问起孩子是不是没救上,老张也不说,只一个劲儿的抹眼泪。但老张借下的铜板他都加倍还了,好些人直后悔当初怎么没借点钱给他。

小山村少了一个叫做小崽的娃,江南城中却凭空多了唐山野。

唐山野耳根处生了枚铜钱状的胎记,这事连他自己都不知道,那日老张背他去求医,就这么巧被亲自来替陈宛如抓药的唐西其看到了。老张彼时刚被医馆赶出来,唐西其用一锭银子换到了唐山野的身世,扼腕之余,掏了笔钱将自己的儿子当成货物买了回来。

事已至此,陈宛如即使再不乐意也得打落牙齿和血吞,唐山野的名字就是她执意要叫的,唐西其也不和她争,将孩子扔家里出去买酒喝了。

唐山野好不容易醒了,就发现自己到了个华美无比的地方,慈祥和善的老张不见了,只有三两态度敷衍的奴仆守着,不让他出门也不回答他的问题。

唐山野天生要强,就这么和他们犟着,也是这个时候,唐山城和管家的孩子沈卿棠误入他的小院,这就是三人的初识。

老张去世的消息还是别人告诉他的,唐山野当时正被唐山城揪着背书,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书本被他捏的发皱,他什么也没说,硬是背完唐山城定下的任务,才径直去了陈宛如的院子,那时他已十三岁,陈宛如也不再禁锢他的自由。

出乎意料的是,陈宛如这次很好说话,竟然批准了。

唐山野这一去,用了整整十天才回到唐家,被人抬回去的。没有人知道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唐家的人甚至是在他不见了六天之后才知道他没回到山村,而是在路上就失踪了,唐西其罕见的着急了,派了无数人去过往的路上寻找,官府也被惊动。

唐山野被抬回来的时候浑身上下尽是血污,等再醒过来时人就变得乖张不定,凡事一不如心愿就想打砸东西,唐西其越发不爱去他的小院,唐山野将自己与别人完全隔开。

沈卿棠和唐山城都差点被他隔在世界之外,三人剖析心意的那天,唐山野终于软化,抱着他们哭得撕心裂肺。后来,他们才发现,唐山野有些不对,只要他过于激动,不管是开心还是难过,他的眼泪就会无法自制的流下,如果短时间内不平复下来,就会变成嚎啕大哭。

“为什么告诉我这些?”莫余思声音滞涩,隔着不远的距离去看那低调奢华的马车。

沈卿棠高深莫测的挑眉,双手背在身后:“他对你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