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

柳秋莎从新疆回到靠山屯,似乎是变了一个人。她回到家的第一件事,便是翻厢倒柜找出邱 云飞所有的书,以及那几本已写满字的笔记本,她把这些书和笔记本推在院子里,划火点着 了,火焰很快吞噬了那些书和本,她嫌火烧得不旺,又找来煤油浇在上面,火顿时就大了, 旺了,并且燃得有声有色起来。

从新疆到靠山屯,坐车换车的,需要一个星期的时间,在这一个星期里,她想明白了一件事 。那就是,她现在之所以过得这个样子,都是邱云飞读书的结果,胡一百不读书,人家当上 了军区的参谋长,刘天山也不读书,可人家的日子过得透明充实,其实,柳秋莎向往的就是 这样的日子。可她一直没有过上这样的日子。以前,她曾对邱云飞有过不满,那是因为,他 没有仗可打,那样的日子,她焦灼、困惑。她看邱云飞,如同一个在收获的季节里,不会开 镰的农民一样,望着丰收的庄稼,自己不知如何下手,那是怎样的一种心情呢?后来,随 着战争的结束,他们一起进入了和平年代,每个人都没仗可打了。邱云飞不是功臣,自然做 不了什么官,他只能做一个文化教官,脸色苍白着奔波于家和学院之间,那时柳秋莎没和人 攀比,她不想当多大的官,只想忙自己的工作,只要有工作,她心里就踏实。那时,她是一 院之长,每天早出晚归的,她都忽略了孩子和邱云飞,其实,那时的邱云飞已经开始愁苦了 ,按她的话说,净想一些不着调的事。

邱云飞满脑子的不着调,让他们一家吃尽了苦头。连累自己无所谓,因为她嫁给了邱云飞, 她就是他的人了,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她要跟他过一辈子,她无怨无悔。这次去新疆,柳 北的经历,让她心痛了,无形中,孩子已经被他们牵连了。一想起柳北从楼上跳下来,她的 心就发抖。别人的孩子可以无忧无虑地唱歌跳舞,唯独自己的孩子,连这样的权利都没有。 如果没有刘天山的帮助,说不定,柳北已经复员了。在火车上,她就下了决心,都是那些不 着调的书害了邱云飞,害了他们全家。

她做这一切时,邱云飞还没有回来。书和笔记本在大火中终于灰飞烟灭了,她望着最后一点 火星在她眼前消失,她才长长地吁了口气,此时她的心里,如同秋收后的土地,空荡一片。

邱云飞收工回来的时候,她甚至冲他笑了笑,邱云飞则是一脸疑惑,看了眼院子的灰烬 ,又看了一眼她的脸。

她像个没事人似地说:看啥,不认识了。

他意识到了什么,回到屋里翻厢倒柜地去找那些书。当然没有找到,他的脸白了,颤抖着声 音问:书呢?

她仍没事人似乎地答:烧了。

他说:烧了?

她又说:烧了省心,那些不着调的东西,是帮咱们吃了还是帮咱们喝了。

邱云飞身子一软便一屁股坐门坎上,抱着头,无限苍凉地望着院子中的灰烬。

她把饭菜摆了桌子上,她坐了下来,她喊:吃饭了。

出来的只有柳东,柳东放学已经回来了,母亲烧书的过程他全看在了眼里,他连问也没问, 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伏在桌前就写作业了。

柳秋莎就赌气地冲柳东说:妈做的饭好吃不好吃。柳东点点头。

柳秋莎就说:好吃就多吃点。

两人齐心协力地埋下头抢饭似地吃,那天两人的食欲竟出奇地好。两人吃完了,邱云飞还在 门坎上坐着,还是那个姿势。

柳秋莎把碗筷都收拾完了,才冲邱云飞的后背说:有啥呀,又不是死了娘。

邱云飞就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柳秋莎,你是秦始皇。

柳秋莎听清了,走过去站在邱云飞的身后,也一字一顿地说:我不是秦始皇,是武则天。

邱云飞似呻似唤地说:你这是焚书坑儒。柳秋莎听了这话就哈哈大笑起来,她笑过了,一 手抚门框,一手挥舞着说:我说老邱哇,以后咱就别说那些文绉绉的词了,整点明白的有啥 说啥。

柳东站在一旁,听着母亲的话,心里面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快意,这份快意让他浑身颤抖个不 停。他快乐有他的理由,他和母亲同样恨父亲那些书。不过出发点不太一样,从小到大,他 见到最多的是父亲看书的身影,姐姐还在时,父亲不看书时,一定是跟柳北和柳南在一起说 笑,他在一旁就像没看到一样。那时,他不仅恨父亲的书,也恨两个姐姐。后来两个姐姐走

了,父亲便一门心里钻到了书里,回家后便能到书房里,不是看就是写的。就是吃饭了, 他也要拿一本书放在桌子旁,吃上一口看上一气。父亲的目光从来不在他身上停留,那时他 恨透了父亲的书。母亲焚烧父亲的书时,他在心里已经高声叫喊过无数次了。他喊的内容是 :烧吧,烧吧,把火烧得越大越好。此时,他兴奋着,激动着。

他在城里上初中的时候,有一天,父亲在学院里没有回来,那时,柳南刚走没多久,睡觉的 时候,他偷偷地溜进了母亲的房间,母亲以为儿子要和自己睡,很热情地把父亲的被子盖在 了儿子的身上。

他凑到母亲的身旁,憋了半晌,鼓足勇气问了句:妈,我问你一件事,你要认真地回答我。

母亲不知他要问什么,但被他一脸严肃弄愣了。便拍拍他的肩说:啥事?你问吧。

他又说:你保证不骗我。

母亲说:我保证,快说吧。

他这才说:妈,你告诉我,我是不是我爸亲生的。

他这么说完,柳秋莎一时没回过劲来,待她听清了,便哈哈大笑起来,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一发不可收拾的样子。半晌,母亲终于止住了笑,用手摸了一下儿子的头说:儿子,你没发 烧吧。她这么说完,邱柳东深深地失望了。他叹了一口气,翻身从母亲的床上下来。母亲 在他身后

喊:今晚你就住这吧。

柳东头也不回地说:我烦他的味。

他自然指的是邱云飞。母亲那时很忙,儿子的表现,她没有往心里去。

自从来到靠山屯,邱云飞的情形依旧,一有时间,不是看书就是看书,连说话都懒得和邱柳

东说。他把自己受到的冷落,完全归结到父亲的书上。

母亲烧完了父亲的书,父亲和母亲有如下一段对话,柳东印象深刻。

父亲说:你干嘛烧了那些书,它们又没惹你。

母亲说:让你活得简单点,简单才能快乐。父亲说:那样我会更痛苦。

母亲说:慢慢的你就不痛苦了。

父亲说:那样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母亲说:胡一百活着,刘天山也活着,活得都比你快乐。人家不读书,只打仗,因为人家简 单,你呀,太复杂了。

父亲在门坎上坐着,坐得地老天荒的样子。

母亲睡下了,柳东也睡下了。不知什么时候,柳东被父亲弄醒了,柳东惘然不解地望着一脸 泪水的父亲。

父亲冲他说:从今晚开始,你陪你妈睡去吧,我睡这屋。

柳东怔了一会儿,又怔了一会,突然抱起被子,飞速地奔到母亲屋里。他躺在母亲身旁,半 晌,咚咚欢跳的心,才平静下来。

母亲问:你爸在那屋干啥呢?柳东答:谁知道他干啥呢。

接下来,两人都不说话了。

柳秋莎和邱云飞就这样开始分居了。邱云飞更加少言寡语,回到家便钻到自己的屋子里,直 到柳秋莎叫他吃饭了,他才从屋里走出来,胡乱吃上一口,然后又一头扎进自己的屋子里。 有时,柳秋莎都睡醒一觉了,发现邱云飞那屋的灯仍然亮着,然后装作去外面上厕所的机 会,在他门口大声地咳上几声,他在屋里一点反应也没有。她顺着门缝望去,看见他爬在炕 上,在一堆草纸上写着什么东西,她又咳一声,走了。

第二天,柳秋莎见邱云飞还没回来,便冲儿子说:小东,你到你爸那屋看看,他半夜三更写 啥呢?

柳东说:我不去,愿意去你去。我烦他的味。

柳和莎无奈地说:你看你这孩子。

没办法,她去了,翻厢倒柜地找,终于在一堆衣服下,发现了那堆草纸,这种草纸是当地农 民卷烟的东西,发黄,但韧性很好。邱云飞用麻绳钉上了,做成了一个厚厚的本子。柳秋莎 见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字,她看了两页,也没看明白那上面到底写的是啥。这时,她听到 ,邱云飞从外面走回来的脚步声。她忙用衣服把那堆草纸盖上,没事人似的走了出去。那 天晚上,母亲和儿子躺在炕上,有如下的对话。

母亲说:小东,你爸这辈子就这么悔了。

儿子没说话。

母亲说:儿子呀,你大姐在新疆,你二姐自从当兵到现在,一点消息都没有,看来我只能指 望你了。

儿子说:妈,以后咱俩过日子,等你老了,我养你。

母亲哭了,流了一脸的泪。

儿子用手去摸,摸到了一手的泪水。

在那天晚上,母亲空前绝后地思念柳南,她不知道柳南过得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