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运将我们两个互不相干的生命丝丝缕缕编成一个血红的图案, 你的确真心爱过我。
---------奥斯卡-王尔德《自深深处》
湘湘是个漂亮的小姑娘,弯弯柳叶眉,细长丹凤眼, 一张面孔可以直接画到团扇上, 换身薄罗衫裙就是活脱脱的古典美人。
她在何家排行第五, 家里的佣人都叫她一声“五姑娘”, 渐渐的, 她的长辈们也爱喊她一声“小五”。
何家小五虽然长的好,但自幼就有些封闭,不爱与人交往, 成日里除了上学做功课,剩下的时间就是在家里练毛笔字, 她一手字写得行云流水气势非凡, 全然看不出是出自一个性子沉闷的女孩之手。
她爷爷总说她是有内秀的姑娘, 只是因为没了父母,所以才会显得孤僻。
何湘湘是个孤儿, 从三岁起就长在爷爷身边,她已经不记得父母的长相,只能从照片上隐约勾勒出当年风华正茂的父母是如何相爱。
她的父母是何家的传奇,那样舍生忘死的爱情,只有在电影和小说里才看得见, 可是却昙花一现的出现在何家。
何家是个大族, 历经风云变迁, 屹立不倒, 靠的是政治上敏锐的洞察力和与其他豪门新贵的联姻, 他们家容不下一位从底层来的媳妇。
何湘湘不是很明白这些事情,只是在走廊上偶尔见到病怏怏的奶奶, 老态龙钟的女人会指着她大骂:“贱胚子!”
缕缕阳光从古色古香的菱花窗照进来,她惊恐的看着老人半明半暗的脸上对她的恨已经深入骨髓。
走廊背光的地方幽深昏暗,老人带着对她的唾弃走了进去,就像被无形的怪兽吞吃了。
她骇然于自己的想象,转身飞快的跑开,终于,在某一天撞进了一个男人的怀里。
那一年,她十五岁。
何湘湘十五岁的时候遇见了二十九岁的韩建宗,那时,他事业有成,家庭幸福,正是男人一生中最鼎盛的年华。
不知是为了他的人生变得更饱满或是变得有残缺,上天将何湘湘送入他的生命中。姑娘望向他的眼神里带着火热而纯真的爱,他心旌摇荡,不能自拔。
那样眉目如画腰肢柔软的少女,是男人抗拒不了的甜蜜诱惑,像最纯净的毒品,沾上一点便再也戒不掉。
他管不住自己,也管不住甜美的姑娘。曾经在他人生中如繁花着锦一般的事业和家庭在那一刻变得沉重,像锁链束缚住想要展翅高飞的他。
那时的政策不能随意买房,韩建宗便偷偷在外面赁了一处房子,考虑到何湘湘还要上学,赁的房子离学校不远,他们时时在房子里幽会。
男女的爱情,哪怕中间隔了阶层、财富或是年龄,落到实处总逃不开肉体上的婉转欢愉。韩建宗渐渐不满足于抱着她,吻着她,他发了疯似的渴望彻底占有她。
一个阴沉的周日下午,韩建宗在家里和太太吵了架,女人总是细腻敏感的过分,一点风吹草动便惊如脱兔,更何况是这样酝酿中的风暴。
他厌烦了,狰狞而陌生的枕边人,他奇怪怎么当初会找这么一个女人,她有哪一点像湘湘?
韩建宗开着车飞奔到幽会的伊甸园,急不可耐的要见到他的夏娃。
何湘湘正在复习功课,她笑靥如花的迎向爱人:“咦,你今天怎么过来了?”
韩建宗的心一瞬间安宁下来,他抱她入怀:“我来看看你。”
女孩的侧脸柔顺的贴在他胸口,他心里的桎梏突然断了,□□的魔鬼挣脱而出,呼啸着冲向懵懂的少女。
韩建宗喘息着压在何湘湘的身上,他颤抖着解开她薄薄的衣衫,带着膜拜而满足的叹息吻着她的每一寸。
何湘湘惊慌失措,抖的不像话,眩晕中,她只听见韩建宗在她耳边呢喃:“湘湘,不要怕,不要怕。”
那是她第一次撞进他的怀里,他也是这样对她轻声说:“不要怕。”
她慢慢的就真的不再害怕。
何湘湘沉静的躺在他的身下,只在最痛的一刻叫了一声,声音不大,却足够让韩建宗心疼。他满头大汗,压抑着一点点劈开她的身体,直到被完全吞没。
他前半生曾有的那些失意与怅惘,在她温暖的包容之下,蓦然间变得云淡风轻。他一次又一次驰骋,直到他盈满的爱意喷薄而出。
在最浓情蜜意的时候,韩建宗开始考虑离婚。
他盘算着怎样向妻子开口,可这个并不漂亮也不聪明的女人有种野兽般的直觉,她忽然就变得温婉贤淑,再也不为针尖大的事情与韩建宗吵架,也不再过问他每个周末的去处,甚至对于他在床笫之间明显的冷淡也忍下了。
妻子一味的讨好与退让叫他根本开不了口,更致命的是,他们之间还有一个女儿。
孩子成了武器,每一次的击发都打在他心中最柔软的地方。他脱去了曾经的失意,却又掉进了更大的折磨里。
韩建宗的这一切,他心爱的女孩完全不了解。她还太小,他不忍心让她接触人心的黑暗。
他小心翼翼的保护着她,在这场无望的爱情里,哪怕到最后他身败名裂,他也要护住他的姑娘。
就这样过了两年。
何湘湘考上一所著名的工科院校,专业是化学。她长大了一些,开始憧憬与爱人朝夕共处白头到老。
可是,她忘记了她是罪恶的第三者。
何湘湘上大二的时候,韩建宗被一纸调令调往西北某市,这样的明升暗降似乎在他的意料之中,他没有任何怨言,收拾行囊只身去了远方。
临行前,他一再嘱咐何湘湘:“等我回来,等我回来一切就都能解决了。”
何湘湘泪水涟涟,呜咽着承诺:“好。”
誓言言犹在耳,命运却翻转的彻底。
长这么大,何湘湘头一次见到爷爷对她发怒,他指直她,气的浑身颤栗:“你...你勾引人家丈夫,知不知羞?”
何湘湘跪在地上,头一昂:“我爱建宗,建宗也爱我。”
她爷爷一个耳光重重打在她脸上:“湘湘,你和你父亲一样,真叫我失望。”
老人佝偻着身子离开,她木然的跪在地上,她奶奶带着一位妇人踏着地毯,悄然无声的走进来。
她抬起头,看见恶意的微笑,她奶奶说:“湘湘啊,这位是韩建宗的爱人。”
她瞳孔缩了缩,对面的妇人不动声色的打量她,半晌,转头对她奶奶说:“小丫头,长得是真不错。”
“那是,”她奶奶说,“要不然,怎么...敏之啊,这事是我们何家对不住你了。”
黄敏之神色冷静的盯着何湘湘:“那不知何家打算怎么处理这件事?您知道的,马上就要换常委了,我家建宗是最有希望的。如果现在闹出点流言蜚语,他立刻就会被那帮人整死,要不是看在我家建宗的前途,我早都要到N大去闹一闹了,是什么样的学校能培养出抢别人丈夫的破鞋。”
何湘湘绝望的看了眼她的奶奶,老人嘴角微微翘了翘:“敏之你放心,我们何家绝对会给你一个交代。”
黄敏之说:“何小姐,既然你也爱建宗,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不用我多说吧。”
何湘湘垂下头,她敌不过的,她是敌不过的,一位妻子噬心蚀骨的嫉恨,一位母亲残忍狠毒的报复。
何湘湘给韩建宗写了一封很长的信,第二天,黄敏之带着女儿找上门来,劈头盖脸的把信砸在她的脸上:“给脸不要脸!”
她攥着信,竭力控制着脸上的表情。
黄敏之怀里的女孩儿扑过来撕扯她的头发:“你这个坏女人!”
她被扯的一踉跄,膝盖撞在一旁的红木高几上。等到黄敏之走后,她一瘸一拐的回到卧室,走廊里的保姆见到她,撇了撇嘴,快步走远。
何湘湘躺在床上,努力瞪着眼睛看天花板,心里反反复复背一首唐诗:
八岁偷照镜,长眉已能画。
十岁去踏青,芙蓉作裙衩。
十二学弹筝,银甲不曾卸。
十四藏六亲,悬知犹未嫁。
十五泣春风,背面秋千下。
她的十五岁,她想,无论怎样,她还是不悔的。
一夜之间,何湘湘仿佛失掉了所有的生气,她踯躅前行,眼中早早的现出沧桑。
直到她快大学毕业,她远方的爱人一次都没有回来,也没有任何消息传递,她麻木的等待着,等待一段岁月的终结。
何家给她安排相亲,她早早的到学校附近的小公园里。时值盛夏,公园里的栀子花香很浓郁,她坐在花香里,带着几分熏熏然的惬意打瞌睡,忽然肩头被人拍了拍。
她抬眼,怔了怔,泪水便盈满眼眶,她微弱的叫:“韩...”
“你好,”来人很有礼貌,微笑着说:“我是韩建国。”
原来不是他。
何湘湘失望的低下头,韩建国递过来一条手帕:“我长得和我堂哥是有些像。”
她骇然的望着他,他又笑了笑:“何湘湘,我们要不要随意走走?”
她完全没有想到,何家安排给她相亲的对象,竟然是韩建宗的堂弟,他们到底有多恨她?
韩建国比她大一岁,风华正茂,年轻俊朗,人也很健谈,可再好的人,终究不是他。
两人在公园里走到夕阳西下,何湘湘停住脚,直视韩建国的双眼:“韩建国,对不起。”
说完,她掉头离去。
谁知,韩建国追上她:“湘湘,你难道不想知道我堂哥的近况?”
何湘湘完全不能拒绝,韩建国说:“我堂哥最近风头正盛,双喜临门。他马上要提A省副省长了,我嫂子也再次怀孕了。”
韩建国每说一句,何湘湘的脸色就苍白一分,到最后,她连嘴唇都失去血色。
天气很炎热,她却置身冰天雪地,她的灵魂被划出一道无法愈合的伤痕。
命运将两个互不相干的生命丝丝缕缕编成一个血红的图案,他的确真心爱过她,可这样的爱没能撼动命运。
何湘湘在大学毕业后,很听话的由家里安排嫁给了韩建国。婚礼上,韩建宗携全家出席,他看向她的眼中有不解,有怨恨,还有深沉的爱意。
可所有的这些,何湘湘已经不在乎了。
婚后,她发现韩建国似乎很爱她,但她破碎的身体和心智已经不能承受。
婚姻的光景对于他们来说,只是无休止的争吵,就算是儿子的到来也没有改变。
最初的时候,他们也曾憧憬过这个小生命,也曾满怀期待的等着他出世,甚至韩建国早早的就请示了自己的父亲,给儿子取名韩卫宇。
何湘湘甚至想过为了儿子,就这样和韩建国过下去。可她放下了过去,并不意味着韩建国也能放下。
他爱她,于是贪得无厌,于是疑心重重,他终于给了她一耳光:“你就是忘不了韩建宗!你躺在我身底下的时候在想谁,是想着韩建宗吧?你这么想他不是犯贱么?人家早都把你忘了!”
何湘湘被打的口角淌血,望着鼻息咻咻盛怒着的韩建国,忽然很同情他。
她收拾好东西坐在客厅里,等到儿子放学回家,对他说:“卫宇,妈妈要走了。”
韩卫宇惊的合不拢嘴,过了一会儿,眼中蓄着泪,哽咽:“妈妈,明天是我生日。”
何湘湘摸了摸韩卫宇的头:“乖,卫宇,以后不要像爸妈这样。”
韩卫宇拽着何湘湘的衣角嚎啕大哭。
何湘湘狠狠心,从小手掌里抽出衣角,打开门走了。
她一辈子,被人骂了无数次贱,她不想继续贱下去。
所有人里,她最对不起的,竟然是自己的儿子。
露沾草,风落木,岁方秋。
她一别故土二十年,没有男人和爱情的日子,平静里带了一丝凄清。
那些缱绻的前尘往事,总有一天会成为她坟墓上的紫罗兰。
她不悔,她还是不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