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给他?
在她支离破碎的时候, 在她可能快要死的时候?
她抬眼,眼泪的光晕里,他的眼底只有沉静, 没有惶恐, 没有惊惧, 也没有怜悯, 或是别的什么, 他像远处的青山,稳稳的在那里,等待着她的回答。
她哭的话都说不完整:“可是...我要死...怎么办?”
韩卫宇说:“老婆, 有时候我们不能把将来的事情想的太差,不然还有什么动力每天这样生活下去呢?”
她只是摇头, 直到最后她也没有答应。
宋宛窈的病情随着时间的推移, 越发加重了。
她时常呕血, 出血点的范围也从手臂慢慢延伸到了后背、前胸,她躺在病床上, 觉得自己好像是个被针扎漏了的布偶,随便一摁,就会有一个地方出血。
别人的血液都在血管里乖乖的流淌,而她的血液却是千方百计想要逃出束缚。
有时候她看着窗外凋敝的冬景,想着一句诗, 最是人间留不住, 朱颜辞镜花辞树。
她已经很久没看书了, 而她也已经很久没仔细的看过镜子里的自己了。
晚上韩卫宇来的时候, 她问他:“我现在是不是很丑?”
韩卫宇装模作样的仔细打量她:“其实吧, 我现在有个遗憾。”
“什么?”
“我老婆长的太漂亮。”
她一怔:“呸,乱讲。”
“真的。”韩卫宇像抱小孩子一样把她抱在怀里, 宋宛窈仰脸看着他,他哄她:“快睡吧。”
她不依不饶:“为什么啊?”
韩卫宇闭上眼,故意发出鼾声,宋宛窈在他怀里动了动,见他没反应,只好入睡。
为什么?
他张开眼,他现在宁愿她胖一点,呆一点,丑一点,都没关系,只要健康。
他别无他求,只要她健康。
偶尔他看见她靠在床上,单薄美丽的侧影,他都有种不能宣诸于口的害怕,他怕一种宿命会降临在她身上,那种宿命叫红颜薄命。
半夜的时候,宋宛窈被胸口一阵剧烈的压迫性疼痛惊醒,她捂着嘴往卫生间奔,凑到洗脸池一阵狂呕,深红色的全是血。
“啪——”
卫生间的灯被打开,韩卫宇站在她身后,一只手轻轻拍她的背。
她抬起头,嘴角还有一丝血渍,日光灯下的脸色惨白到骇人,她看看镜子,突然笑起来:“诶,韩卫宇,你看,我像不像吸血鬼?”
韩卫宇头发乱糟糟的,另一边端着一杯清水,说:“来,漱漱口。”
她没接杯子,直接用手在水龙头下拢了汪水,漱了一半,另一半用来洗脸。水滴滴答答顺着额前的发丝流下来,她怔怔的望着镜子,自言自语:“真的很像吸血鬼。”
“喝一口水,”韩卫宇的声音还有一点睡意,“清清嗓子。”
她突然觉得自己想要极力掩饰的那点从骨子里渗出来的悲伤与绝望再也无处藏身,她扑到他怀里嚎啕大哭。
他把手里的水杯放到台子上,搂住她,在她耳边说:“老婆,你要是吸血鬼,一定要咬我。”
她问:“为什...么?”
他的声音还是有点嘶哑:“因为我不想被老婆留下。”
第二天早上,小原打电话来,听得出来他似乎有点为难:“大嫂,有个人想见你。”
她诧异:“谁?”
“...就是上次那个老易...”
宋宛窈想了好一会儿,恍然大悟:“哦,上次绑架我的那个人?”
小原那边是沉默。
她问:“他见我想干什么?”
“大概是道谢吧。”
她的好奇心被挑起来:“哦,那就来吧。”
阿KEN和小原一左一右像押犯人一样把易子强带来,老易手里拎着几个大盒子,一见宋宛窈就眉开眼笑仿佛很熟稔:“宋小姐,好久不见了。”
她礼貌的点头:“易先生。”
“宋小姐,”易子强奉上手里的一摞盒子,“这是印尼产的金丝燕窝,还有这个,别人送我的东北老山参,我没舍得吃,这玩意滋补身体,功效没的说。哦,还有,这个灵芝,说是特级野生的,我听说女人吃了最好。”
他啰嗦个没完,像个恶劣的推销员。
宋宛窈往盒子里瞟瞟,一个一个形状规整的燕盏叠在一起,品相的确很正。她又看了眼老易,他不复当初的阴狠狡诈,头发一片一片的发灰发白。
他还在一个劲的唠叨:“宋小姐,当初我有眼无珠得罪了你,我有眼不识泰山,但是我从来没想过真的把你怎么着,我...”
“你丫有完没完?”阿KEN吼他,“有事就说事儿,没事就滚蛋,在这里唧唧歪歪个鸟啊,我大嫂要休息,没工夫跟你扯。”
“哦,哦,”老易诚惶诚恐,“宋小姐,我这次来是谢谢你,上次幸亏卫宇高抬贵手放了我一马,不然我现在肯定在哪个深山里烂着呢。”
她扑哧一笑,不得不佩服老易真是个人物,站着的时候横行霸道坏事做绝,一旦形势不对,立刻能跪下来,跪的坦然彻底,没有半分不好意思。
临走时,老易还乐颠颠的跟宋宛窈打招呼:“宋小姐,好好养着啊,下次我再来看你。”
她也笑:“好啊,再见。”
不知是他真傻还是装的,好像她只是一场感冒发烧,好像她还有无数个下次,她脆弱的神经居然被一个陌生的曾经的敌人安慰,这世上没有比这个更奇怪的事情了。
韩卫宇来的时候,她心情不错。
“今天老易来看我了。”
“哦,”韩卫宇拿起床头的雪景球,一下倒过来,里面霎时大雪纷飞。他似乎每次来都要玩这么一下,把玻璃球放到一边,他说:“我知道。”
宋宛窈眨眨眼,试探他:“他说感谢我,我觉得好奇怪。”
韩卫宇呵呵一笑,揉了揉她的头发:“前段时间我整他,差点整死他。”
“后来呢?”
“后来?”韩卫宇抓起她的手,一个指头一个指头的拨弄,“没后来了,我一时起了善念,放了他。”
她懵懂的眨眼,韩卫宇还在拨她的指头,拨了还不够,抓到嘴边亲了亲:“老易是我见过最顽强的人,被你们宋家和白家联合整的元气大伤,连他那三家夜总会,其中还有一家是和别人合开的,都是每晚被查,查了禁,禁了又查,连查了半个多月,里面干净的连只苍蝇也没有。但风头一过,他又活了。你瞧着,半年之后,他保证又复原,只要他不死,这城里没谁也不会没有他。”
他笑了笑:“原先不觉得,现在发现他这个性挺难得,这城里因为他,多了多少好戏。”
她听进去了这话,立刻明白他是在劝慰她,这样不着痕迹,这样体贴入微。
这样好的男人。
她不知该为谁惋惜。
人一生病就爱胡思乱想,大段的空白时间什么也不能干,说好听是养着,像宋宛窈这样的重症病人,其实是等着那个注定要到来的结果而已。
不知是用的哪种激素让身体起了不良反应,她开始大把大把的掉头发,她每天等韩卫宇不在,就把藏起来的头发全部扔掉。
过了好几天也没人发现,除了她妈妈白茶。
她妈妈看着她藏起来一大蓬的头发,背着她到门外哭。
其实她妈妈一出门,她就醒了,她只觉得疲惫,身心俱疲,好像一个闪神,□□就再也没有力气拴住太过轻盈的灵魂。
大概是门没有关上,她听到她妈妈压抑的哭声。
不知过了多久,韩卫宇的声音传进来:“妈。”
“哦,卫宇啊。”她妈妈收敛了泪意,“今天怎么来的这么早?小妹还在睡。”
韩卫宇又低低的叫了一声:“妈。”
白茶沉默了片刻,忽然叹了口气:“卫宇啊,小妹从小就是个听话的好孩子,特别让我和她爸爸省心。她喜欢看书,我们就给她买各种各样的动画书,她拿着书常常一看一下午,也不吵也不闹。上了学以后,小妹学习成绩从来都拔尖,每次开家长会,老师都会重点表扬她。”
白茶顿了顿,说:“她钢琴也弹得好,除了她大哥,她比我们都有天赋,还拿过奖。一直到她长这么大,就连她的工作都是自己找的,我除了为她找男朋友这件事操了些心之外,真没为这孩子费过神。甚至就连找男朋友这件事,她也不声不响就认定了你,你们俩这么些日子处下来,我们也放心。女人这辈子图什么?还不是一个知冷知热的好男人。”
她忍不住哽咽:“说穿了,是我的小妹没有福气,要是万一小妹不能好了,卫宇啊...”
“妈,”韩卫宇的声音里带着一股执拗,“宛窈会好的,她一定会好的。”
白茶没再说话,哭泣的声音放得很小。
宋宛窈翻了个身,眼泪流进鬓角里。
她听见韩卫宇开门走进来,连忙闭上眼。韩卫宇坐到床边,手轻轻的搭在她放在被子外面的手上。
“老婆,”他喃喃,“你一定会好起来的。”
韩卫宇趴在床边不知何时睡着了,醒来时,床上空无一人。
他喊:“老婆。”
没有人应声。
他走到卫生间,里面也没人。他马上慌了神,推开门到走廊,抓住过路的护士:“我老婆去哪里了?”
“韩先生,”护士说,“刚才韩太太到楼上血液肿瘤科去了,她特地跟我们说了一声。”
他匆匆从楼梯跑上去,走了没几步,看见宋宛窈穿着病服坐在长椅上,看着一个房间愣神。他走过去:“老婆。”
宋宛窈伸手指了指那个房间:“那个房间里原来住了一个小朋友,今年才八岁,得了白血病。我前几天还看见她在楼下玩,今天她就死了。”
韩卫宇不寒而栗,他望了望房间里,几个护士正在打扫整理,一个生命甚至还没打出花骨朵就凋谢了。
宋宛窈往他身边靠了靠:“韩卫宇,要是我死了,你就再找一个吧。我们没结婚,你不算鳏夫,别人也不会太介意,就算知道你前一个女朋友死了,也只会觉得你运气不好。”
韩卫宇喉咙发紧,好像有什么在胸腔里泛滥,下一刻就要决堤。
宋宛窈把头埋在膝盖上:“韩卫宇,我好嫉妒你下一个女朋友,她可以陪着你,可以给你生儿育女,等到你有新女友的时候,你一定要好好过日子...你这么好的人,可惜我没有福气跟你白头到老。”
韩卫宇搂住宋宛窈,他沙哑着声音吼她:“你怎么能以为我离了你还可以好好过日子?你以为我的心不是肉长的?!我喜欢一个女孩子喜欢了那么多年,现在她说要离开我,你怎么能以为我还可以跟别人若无其事的生孩子过日子?你怎么能?!”
宋宛窈抬起头,伸手蹭了蹭他的脸:“你哭了?”
他抬手一抹,竟然是眼泪。
他已经多久没有流泪了,自从他妈妈离开,他再也没流过泪,他以为自己天塌了也不会哭。
歌里唱,如果全世界我也可以放弃,至少还有你,值得我去珍惜。我怕时间太慢,日夜担心失去你,恨不能一夜之间白头,永不分离。
一夜白头,永不分离。
他多么想,多么想,一夜到老。没有她的日子,他不敢想象,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年年断肠,日日思量,生活怎么继续?
这个世界上,还有谁会在他受伤时握着他的手问他:“疼吗?”
还有谁会轻言细语的告诉他:“忍一忍,马上就好。”
他抱着宋宛窈,泪一道道在脸上肆意流淌,路过的人偶尔惊讶的望一眼,马上就快步走开。
宋宛窈反手艰难的抱住这么一个大个子,还是个在痛哭流涕的大个子,她边拍边哄:“不哭了,不哭了。”
他不依不饶:“我已经被我妈抛弃了一次,老婆,你怎么那么狠心,你难道还要抛弃我一次?”
说着说着,他又发狠:“这次说什么也不能让你把我给留下!你死,我也陪着!”
然后,又像幼稚的小孩子:“我绝不要一个人留下!”
宋宛窈心疼的厉害:“好,我不死,我尽量不死。”
“一定不能死!”
“好,好,一定不死。”
有这样一个人在世界上,她不舍得死,哪怕有一线希望,她也不想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