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睡美人

我睁开眼睛, 正对上一双清澈而明亮的眸。

惊觉我的清醒,他在瞬间红了脸庞,弹出一尺开外。

“对……对不起……我情不自禁……不……那个我很不礼貌……”他还在一尺开外毫无条理的嘟囔的时候, 皇宫里爬得到处都是的藤蔓已经渐渐消失了踪影。我几乎能感觉到, 城堡里的一切都在慢慢苏醒。

我的仙女教母们冲进房间, 欢喜地拥抱我, “太好了!咒语终于被解除了!”

是的, 我笑。沉睡百年之后,我终于,醒过来了。

“亲吻公主, 就能解除咒语……”他几近自语的声音传近耳膜,别眼看去, 他正对着床边的提示语发愣。

我朝他笑, “谢谢你, 勇士。你救了整个城堡。”

他似突然回神,微带无措地抓着自己的头发, “那个……其实我没看到……”

“一定是你了,拯救了我美丽女儿的勇敢的骑士!”他正吞吐的时候,我热情的刚从沉睡中醒过来的父王已经冲进来将他抱了个满怀,“勇敢的骑士,快告诉我你的名字。”

“我……”他显然还无法适应父王的热情, 白皙干净的脸上飘过一丝尴尬的红, 令人欣慰的是他依旧以良好的教养, 礼貌地回应着我最亲爱的父王, “我叫丹特, 非常高兴认识您。”

“好小伙。”父王终于将他放开,“作为回报, 你可以带走这个城堡中最珍贵的东西。不过前提是,”父王调皮地朝他眨了眨眼睛,“你必须自己把它找出来。”

我在想,可怜的丹特会不会像个无头的苍蝇一般,漫无目的地在偌大的城堡里寻找所谓的“珍宝”?

自从那天丹特将我吻醒,城堡里的一切事物都随之苏醒了。同这个城堡一起沉睡了百年的人们都有数不清的事情要忙。我也一样。

我的房间、书桌、首饰盒上都是灰尘,我的花园里长满了杂草,我漂亮的曾风靡一时的花裙子已经过时太久太久……

我忙着指挥女仆帮我在整理好的花园里种上新玫瑰,没一会已经到了艳阳高照的中午。贴身侍女为我撑开阳伞,建议我到花园中央的大树下纳纳凉。

我听从了她的建议。树荫之下确实舒服多了,我抹抹汗,不期然地听到一阵细细的鼾声。

我仰头,消失了一整天的丹特正挂在树枝上睡得香甜。

他在树上干什么?我好奇地看着他,忍不住轻声唤了声,“丹特。”

他猛地惊醒,并且在第一时间看到了我,“公主……”

他的声音还未落地,他因为太过激动而不小心从树上摔下来的身体已经狠狠地砸在了我的身上。

我躺在地上,只觉得一切天旋地转。

“公、公主!”他从我身上跳开,焦急地声音向山谷里不停回荡的回音一般在耳朵里不停回响,“你怎么样了?你有没有事?你疼不疼?”

然后,身体开始打转。他一把将我从地上抱起,信誓旦旦地说要给我找个医生。可他的样子比热锅上的蚂蚁好不了多少,只能抱着我在原地不停地打转,傻瓜一样地重复,“医生在哪里?医生在哪里?”

他的着急和慌张顷刻间传染了所有人,大家急得四处奔跑,大声叫唤医生,可是谁也没记起来要把我从这个害我受伤的罪魁祸首手中要回来。

没办法,我只能强忍着疼,给他指了个方向,“你先送我回房间,医生很快就到。”

“好!好!”他终于有了方向,抱着我冲回房间。

医生很快就到了,把我从他的手里解救出来,关上房门,将他的焦急档在了门外。

我伤得其实并不重,背部淤青了一块,不过因为淤青靠近肩膀,所以活动手臂会变得有些艰难。

医生走后我依言吃了药,没一会便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了。

醒来的时候药效过了,怎么躺都觉得不舒服,于是便让侍女拿了外套,想出去走走透透气。

刚刚迈出房门,就看见他倚在我的房间门口打瞌睡,脑袋一偏,差点没撞到我的腿上来。

他猛地惊醒,看见我之后慌忙地从地上起来,“你……你没事了吧?”

我笑了笑,“没事了。”

他挠挠头,又问,“伤到哪里了,让我看看?”

我动了动肩膀,没说话,身边的侍女见他还一副傻傻地等着我回话的样子,偷偷地转过脸去笑。

我咳了一声,问他,“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他动了动唇,面色微红,“……担心你。”

我又咳了一声。

他真的担心了,凑近了些问,“你感冒了?”

“噗!”侍女已经忍不住笑出声来。

我有些无奈,问,“你怎么不去找珍宝?”

他微带尴尬地挠了挠头,道,“这里很大……”

我想了一下,“那明天我带你去藏宝库看看,怎么样?”

“好呀!”他一口应下,回我一个爽朗而灿烂的微笑。

“那你先去客房休息一下吧,明天我去找你。”我对他说。

“那个……客房在哪里?”他小心翼翼地问我。

我拿胳膊肘顶了顶在一旁使劲压着笑的侍女,“露娜,你带丹特王子去客房。”

“是。”露娜压住笑,挺直了腰朝丹特走去,“王子,请跟我来。”

第二日我如约到客房去找丹特。

他早早就醒了,就立在门口等我。

初夏的阳光分外的灿烂,毫不吝啬地在他脸上绽放,“公主,早安!”他对我说。

我被那过于灿烂的笑容感染,不觉笑意染上了唇角,“早安,丹特。”

他对我的回应高兴极了,去藏宝库的一路上都仰着头轻轻地哼歌,不时转过头来看我,“天气真好,不是吗?公主。”

我噙着笑,用从父王那里拿来的钥匙为他打开了藏宝库的钥匙。

偌大的藏宝库里,南北排开了一个个长而高的实木架子,架子上则摆满了各式各样的宝物。

“好大!”丹特瞪大了眼睛,惊声感慨。

我做了一个手势,“请进,丹特王子。”

他这才迈步进来,走到其中一排架子旁,掂掂这个,看看那个,像一个孩子走进了卖玩具的店铺。

我看见了我的教母们送我的生日礼物,它们摆在最北的架子上。见丹特还在认真挑选宝贝,我走到一边,有些怀念地一一审视教母们的礼物。

我的仙女教母们,送的礼物都是有魔法的。

像这颗,会在夜里为你引路的黑珍珠,还有可以带你飞上天空是雨伞……对了,还有这个,可以将东西恢复原状的沙漏……

我正看着,突然听到丹特大声叫了我一声,“公主!”

我还没来得及答,就听他又焦急地开始唤我,“你在哪里,公主?”

我急忙回话,“我在这里,你的北边!”

“北边?”丹特的声音里满满的迷茫,然后,南边那些摆满了珍宝的架子开始倒塌……轰隆隆的倒塌声中,丹特慌张的声音夹杂其中,“北边是哪里?公主你在哪?”

他这么说的时候,北边的架子开始摇晃。

我急忙喊,“丹特,你千万别动!”

可是来不及了,那些架子像被推倒的多米诺骨牌,一个接一个地倒在了地上。我眼疾手快地抱起沙漏,从倒下的架子旁跳开。

“公主……”尘埃漫漫中丹特一脸惊喜地看着我,感觉到我的无语,他终于转眸视察周围的状况,并在一堆废墟中尴尬地低下了头,低声道歉,“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我叹了口气,看看手中的沙漏,对丹特道,“丹特,你先出来好吗?”

丹特抬首看看我,点头,而后从宝物的碎片中走到我的身边,站定了,“公主,我会负责赔偿的。”

我将手中的沙漏倒个个,放在了地上。

倒下的架子在魔法的作用一个接一个地站了起来,碎片们自动组合成原来的样子,飞回了原先的位置。沙漏里的最后一粒沙子落下,宝库恢复了原样。

丹特在身边,瞪大了一双圆眼,惊讶不已。

“有喜欢的宝贝吗?”我问他。

“呃……”丹特收回惊讶,有些不知所措地挠了挠头,“公主,其实我没做什么,不需要什么珍宝。你可以让国王收回成命吗?”

“不行!”我坚决地回他,“你必须带走什么。”

他拿眼看看我,不说话了。

“丹特,”我柔声唤他,“要不,明天我陪你到宫外找找?”

“宫外?”他本有些意兴阑珊,但很快似乎想到什么,有些结巴地发问,“就……我们两个吗?”

我微微愣了一下,而后答,“如果你愿意的话……”

“我愿意!”话未说完,丹特已经高声应我,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第二天我依旧到丹特房间去找他,然后同他一起出了皇宫。

因为他昨天特别“要求”只有我们两个,所以今天我连露娜也没带。

皇宫外已经恢复了交易和买卖,小贩们的叫卖吆喝让宽敞的街道显得热闹而喧嚣。

正走着,丹特突然停下了脚步,小心翼翼地对我道,“公主,你在这里等我一会,我马上回来。”

虽然不知道他想做什么,我还是点了点头。

他放了心,穿到街道的对面,在一个卖贝壳的老奶奶面前停了下来。自老奶奶的摊上拿下一串贝壳做的手链,他显得十分高兴。

我止不住笑,原来是这样。

他正在付账的时候,面前经过一队工人。他们抗着一根一人合抱宽的长木桩从面前经过,将对面的丹特和我隔开。

“公主!你在哪里?”看不见丹特,但是听得到丹特夸张的吼叫声。

我觉得在大街上大吼大叫太丢人,没应他。

抗木桩的队伍很快过去,我看见慌乱的丹特在老奶奶的摊子前转了几圈之后,终于转了个身,朝背离我的方向狂奔而去。

我实在不想在这么多人面前大叫他的名字,又实在追不上他,一时有些急了。

正在这时,狂奔中的丹特突然停了下来,转过身,并在第一时间看见了人群中的我。

“公主!”反应过来的时候,丹特已经冲过来将我一把抱起,在半空中转圈。

“可吓死我了!我以为自己把你弄丢了!”他紧紧地抱着我,言语神色里的紧张不像骗人。

“丹特。”我低声唤他,“先把我放下好吗?”

他似突然反应过来,看看左右,霎时红了脸庞。将我放下,他拉着我挤出人群。

人们的笑声越来越远,可是他们的调笑声却还在耳边。

“这对小情侣是谁?”

“是我们的公主和勇士。”

“好恩爱……”

“是呀……”

“丹特。”我在他身后看着他红透的耳根,压住笑提醒他,“城堡在北边。”

他突然停下脚步,将红彤彤的脸埋低,就连平时爽朗的声线也被他压得很低,“我……分不清方向。”

原来是这样。我恍然大悟,柔声安慰他,“这没什么,很多人都分不清方向的。”

“可是没有人会像我这样!”他有些激动,“没有人会像我这样,转个身就找不回来时的路了;没有人会像我这样,连自己一直居住的房间都找不到;没有人会像我,即使喜欢的人就在身边也找不到她……”

我压不住笑,走近一步看他红透的脸,低声重复,“喜欢的人?”

他咬了咬牙,将一直拿在手上的手链塞到我的手上,而后撇下我,跑开了。

我眨眨眼睛,看了一阵那串贝壳串成的手链,突然想起什么,忙提起裙摆朝丹特的方向追过去,“丹特,你等等我呀!我带你回城堡!”

我自然没能追上丹特。

七日之期很快过去,父王四处寻找丹特,询问关于珍宝的的事情,可是丹特就像消失了一样!

父王急得在我面前转来转去,“前几天你们不是一直在一起的吗?怎么就把他弄丢了呢?”

我郁郁地握着手中的贝壳手链,不答话。

父王见我如此,不敢再说什么,只得转向门外大喊,“快去把侍卫长给我叫来,掘地三尺也要把丹特给我找出来……”

没想到话还没喊完,丹特就顶着一身杂草从宫外气喘吁吁地跑到了我的面前,“终于……回来了……公主……”

丹特还没来得及说下一句话,我亲爱的父王已经一把抱住了他,“我的勇士呀!你都跑到哪里去了?关于珍宝的事,你找到这个国家最珍贵的宝贝了吗?”

丹特喘好气,拿眼看看父王,最后很坚决地将父王推开,认真地对父王道,“国王殿下,我不想要什么珍宝。”

“那怎么行!”父王吹胡子瞪眼,“你必须要接受我整个王国的报答,你绝对不可以空手而归!”

丹特闻言垂了垂首,有些羞涩地对父王道,“如果国王允许,我可不可以用那件珍宝换一样东西?”

父王愣了一下,好似来了兴致,“你想换什么?”

“我想,”丹特挺直了腰,郑重地看向我的父王,“我希望国王允许我,向公主陛下求婚。”

“当……”父王应到一半,似乎才发现丹特此时一身的狼狈,不过他只顿了一下便继续,“当然可以,你去吧,去吧……”

丹特转过来看我一眼,“腾”地一下红了脸。

好容易走到我面前,又手足无措地沉默了许久。

我暗自吸气,告诉自己要有耐心。

“公主……”丹特紧张地挠了挠头,一朵白色的小花从他的头顶滑下,正好落在他的手上,他拿在手里,竟似突然得了勇气。

举起那朵白色的花朵,他在我面前跪下了,“美丽的公主,我想向你坦白我的心迹。我是一个分不清方向的男人。从小时候开始,我就在不断地走失中度过,哥哥姐姐们都为此而嘲笑我。后来我听说,我们足下的土地是个圆球,只有坚定不移地朝同一个方向走,总有一天能走回原点。为了向我的哥哥姐姐们证明我并不是一个笨蛋,我决定认准了北方,绕这世界走一圈给他们看。我之所以走进这座城堡,只因为它正好坐落在北方。我打败正好拦在北方的巨龙,砍断通往北方的荆棘,打开了正北的一个房间。美丽的公主,当时你就躺在里面。见到你的那一刻,我已经忘记了自己为什么而来,我的满脑子都是你,我在想,如果能够亲吻一下这样美丽的公主,今生就再没有遗憾了。然后,我就吻了你。美丽的公主,你能原谅我的冒昧吗?”他终于抬起头来,看进我的眼里,“我只想告诉你,从看见你的那一刻起,我就再也找不到北了。可我现在根本不想去找回我的北方,我只想回到你的身边。美丽的公主,”他将手中的花举到我的面前,虔诚地问我,“你可愿意嫁给我,成为我的方向?”

我还没来得及答应,我热情的父王又一把将他抱了过去,“恭喜你勇士!你找到了这个国家最珍贵的宝贝!没有错!它就是我美丽无双的女儿!”

“国王殿下,”丹特再一次将父王推开,很认真地对他道,“我正在跟公主求婚,您可不可以……您刚刚说什么?”

父王笑得开怀,“我说,我的女儿,现在是你的了!婚礼早就准备好了,就等你回来了!”

丹特怔怔地,转过头来看我。

我在他的目光下垂下首,将他送给我的手链套在了手腕上。

他在瞬时喜笑颜开,奔过来欢呼雀跃地将我抱起,“太好了,我的公主!”

我在半空中没有方向地旋转,耳边都是他欢快的笑声。

我终于明白,有一种幸福,叫做找不着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