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天里,杨氏一反常态,日日伺候在老太太病榻前,亲手伺候汤药,抽空打理老爷的起居饮食。钟澄作为杭州府通判,每日还要上衙门处理公务。杨氏甚至怕他午膳吃得不好,监督下人做好了,亲自派人送到衙门里去。
可是钟澄这几天,还是没回正院就寝。他一回府就呆在书房里,然后跑去老太太跟前,问候病情,伺候汤药,与老太太说说体已话。眼风都没扫杨氏一下。
老太太偶尔清醒过来的时候,就拉着儿子的手,给身边服侍的老人和丫鬟们安排出路。大部分人都留给妙如这个孙女,小部分人放出去配了人。还把几年来攒下来的体已,首饰和珍玩,也托付给了儿子,说是留下给大孙女作嫁妆。
三天中,老太太也曾留杨氏单独说过一次话,没人知道说些什么!只是杨氏出来时,有人看见,她眼睛红肿,神情迷离,面色苍白。
等到发完丧,向朝廷报了丁忧,完成了交接工作后,钟澄把该处理的都处理完毕,就带着全家启程,扶着老太太的灵柩,前往淮安府。
钟澄的原籍在淮安。
淮安钟氏是当地的名门望族,诗书传家百年。族中子弟多出进士、举人,甚至有过当上二品大员的。钟澄的父亲这一房,因长年在外地为官,早早搬了出去。只在祭祖的时节,回祖籍一起参加祭拜。
自钟父过世后,钟母曾带着年幼的他,来投奔过本家。只因钟父是激怒先帝遭贬,在归家途中郁郁而终的。族中长辈怕累及族中其他各房的前程,把原先分给他们房的祖产,折了部分,打发了这对孤儿寡母后,就劝他们在邻县找个地方,另行安置定居,避避风头。
钟母也是位铮铮铁骨的坚毅妇人,从那以后,再也没有带着儿子,回过本家。一人独立抚养儿子长大,考取功名。
钟澄高中探花后,族中长辈曾派人送上贺仪,并交还他那房所留祖产每年的出息,以弥补对他们这房的亏欠。还暗示,已经帮他们修葺好了祖屋,中鼎甲这等光宗耀祖的大喜事,理应回乡祭祖,以慰先人。钟澄一直以任上公务繁忙为由,推拖着不愿回来。
妙如躺在回乡的马车上,眼睛盯着马车窗帘上的缨络,随着车身前进时的颠簸,荡来荡去……
自从老太太过世后,她就是这副形状,把服侍她的人都吓坏了,以为她又傻了!
?嗯,在刚穿过来,被人从水中捞出来时,她就是此副模样。那时的她,感觉就像被人从脑后打一闷棍,整个人都懵了!找不到凶手,找不到动机,找不到原因,甚至不知道前面是否有更大的危险等着她。来到这个时空后,她成了四岁的小女孩,身份不明,时代不明,生活习惯不明,出事前身体前主人的遭遇不明。她甚至不敢开口说话,怕一开口就露了破绽,被人识破是冒牌的,被道士们作法收了魂去。
后来躲着人,学着说了几句,发现出来的口音,竟然跟旁边伺候的仆妇们并无不同,这才把心放回了原处。万幸,此身体还保持着以前的口音和说话习惯。随后,她就开始了,扮演古代稚龄儿童的角色。形势比人强!没有导演、没有剧本、没有该时空的生活经验、没有老前辈带你入戏,还有随时被揪出来的风险,在未知的前方等着她。
只剩大脑在高速运转着,谋划着。琢磨看,该以哪种姿态生存,才能让她在此种环境中,处于更为有利的位置!在短时间里,上哪能找到的可依赖的靠山?这世界的游戏规则是什么,得尽快摸清!以现有的身份,要如何安全自保……原以为已经适应得不错了!唯一的靠山现在突然不在了,原有的平衡即将打破。自己还真命苦!以太太的脾性,她以后的路还真难讲!也因这个缘故,让她在老太太过世时,哭得特别伤心。除了感念那位老人,是唯一一位真心实意待她原因外,对未来的迷茫悲观,也让她不知所措,悲从中来!
?“姑娘,晚上要歇息的客栈到了!太太打发人过来,要姑娘下车后,直接去找崔妈妈安排客房。”沉浸在往昔的悲伤里,正出不来,妙如的思绪,就被在外面跟车的烟罗打断。
话音刚落,马车就缓慢停了下来,乳娘范妈妈就过来把她抱了下来,和丫鬟婆子一行人进了客栈里。
待安置妥当,下回客栈厅堂里,吃过晚膳后,妙如就带着织云,到客栈后院溜达消食去了。
客栈后院有一排树林,此时正值酉时,落日的余辉,从树梢间隙斜洒过来,把树木的影子拉得老长。妙如和烟罗就在,这布满斑驳树荫的院子里来回游荡。
突然,树林东南角,传来一阵顽童撒娇的声音:“……不嘛!就要跟爹爹娘亲去任上,我不回祖父那里!我可以帮爹爹做好多事,会帮着娘亲照顾妹妹,不会拖你们后腿的……呜……呜……”说到后来,只听见一抽一哒的哭泣声。
“许慎行,是谁教你的?!说不通就耍赖,你这是咱们许家男儿,应有的做派吗?如何对得住,祖父赐给你的名字?”一个年轻男子清冷的声音传来,伴随着童子还没止住的抽噎之声。
寻声望过去,有个五六岁的男童,正站立在一位青衣男子面前,只见童子耷拉着脑袋,双手交握在身前,肩膀一抖一抖的,很委屈的样子。青衣男子显然没有妥协的意思,正滔滔不绝地教训着孩子。
“姑娘,咱们回去!太太等会找不着人,过后又要数落姑娘了!”织云拉着妙如,就要往回走。
青衣男子和小童子闻声转过头来,发现来了外人。做父亲的投向儿子一记警告的眼刀,做儿子的暂时停止了抽哒声,立马收声成乖宝宝状。
?“咦,小哥哥,你为什么要哭鼻子?也和妙儿的妹妹一样,是因没有糖葫芦吃吗?”妙如好久没碰到这个年纪的小男孩了,看着他嘟着个嘴,雪团可爱的样子,突然觉得心情好了不少!实在忍不住,出声想去逗逗他。
“我哪有哭?才不像小丫头一样喜欢糖葫芦……”男童红着脸争辩道。
“妙儿,你怎么跑出来了?让我们担心得到处找你!”妙如正欲继续,不想从客栈门口的方向,传来了一个嘶哑的声音,所有人一起朝声音的方向望去。
等看清说话的人,那边的青衣男子,显得有些意外,又有些惊喜。只见他夺步上前去,围着一身白色的钟澄端详半晌后,才激动地一把握住后者的手,说道:“澈之兄,想不到真是你!五年前自琼林宴一别后,就再也没见过澈之兄了,他们说你回乡守孝去了……你这身是……”一言未毕,就瞥见他浑身上下穿着的孝衣。
“原来是衡毅兄,此事说来话长!”钟澄神色戚然,沉声道,“那年愚弟离乡赶考,谁知后来家乡恰逢淮河决堤,家母和拙荆离家逃难在外。待我第二年登科返乡后,寻访半年不果。又听得乡邻误传她们已经落难,愚弟就在旧宅边,结庐开始守孝。岂料一月后,家母被人护送返家。后来愚弟回京候缺时,听说衡毅兄已经前往蓟州赴任,是以无缘得见。次年年初愚弟才补上彭泽县令一缺。上月在杭州任上,家母病重离世,这才全家扶柩返乡……”
两位久别重逢的老友,又是一番契阔后的寒暄,双方子女相互一番厮认。叙完旧后,许坚牵着儿子,来到钟家这边,给钟老太太牌位叩首上香。?然后,就把儿子打发了,要他跟钟家的妹妹一边玩去,自己则留在房内,和钟澄叙叨别来之情。
妙如带着新结识的伙伴许慎行小朋友,在丫鬟婆子们的簇拥下,来给太太请安,并把许家小少爷介绍给妹妹们认识。
第三天,在快到淮安的大船甲板上,杨氏跟身边的崔妈妈,聊起前天碰到许家父子时,妙如才又听到了这对父子的消息。
原来第二天清早,许家父子就启程,前往高邮老家了。许大人此行,是要把儿子送回老家,交到祖父母身边,再回霸州就任。高邮许家,跟淮安钟家一样,也是传承百年,诗礼传家的书香门第。族中出过不少贤人名士。当年许大人和父亲,不仅是同科进士,在中举之前,两人还曾在江南著名的格致书院,同窗过三年。许慎行是许大人的嫡长子,此次被送回家乡,是许大人这个做父亲的,有意让儿子和同族兄弟叔侄们一道,接受族中的正规的启蒙教育。
杨氏跟自己的乳娘凑在一起,八卦起了江南那些有名望的老派世家,从家世背景到族中名人。当然包括许家这位小少爷的品貌和出身。说着说着,不禁眼热起许家大奶奶的福气来,羡慕她竟然养出如此成色的儿子来。
崔妈妈心知,她是在遗憾自己没这样的儿子,忙换个角度,恭维她道,小小姐就是百里挑一的可人儿,跟许家小少爷站在一起,简直就像观音菩萨座前的金童玉女。若小姐真是喜欢他,将来把小小姐配给他,慎行少爷不就成了小姐的半个儿子?!?虽说配给许家的长房嫡孙有些可惜!以小小姐是老爷嫡亲外孙女的身份,配个小公爷小侯爷,都足够了。只怕等小小姐及笄时,姑爷早已位居高位,到时京里的名门贵妇们,都要抢着她回家当儿媳妇呢!说不定还能选进宫里当娘娘,许给宗室贵人们当正经王妃……
不知是不是仗着,旁边的钟氏小姐妹们年纪小,听不懂大人的话。崔妈妈天马行空拍起马屁来,惹得杨氏咯咯发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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