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雪案传至民间, 已不再仅仅是传说,更似一个神话。
宫中的尚正大人明察秋毫不惧权势,不仅还了先后清白, 还道出了先皇要将皇位传予兰容王的本意, 更在众人面前直接弹劾大周功臣罗老将军曾残杀大周子民以充敌军来邀军功的欺君大罪。
一时间, 朝堂风云变幻, 罗老将军无奈之下承认先皇一直有意传位给兰容王, 所以才将皇上软禁于北山。而皇上后来的登基,也是因为他从中挑拨,竭力劝说先皇改变心意, 原因是他痛恨吴太妃对自己的爱妻痛下杀手而将怒火撒到了兰容王身上。最后,面对尚正大人的弹劾, 他供认不讳, 并真心悔过, 请求皇上将他削去官位,打入死牢。
而皇上在得知真相之后, 沉默片刻,竟直接下旨引咎退位,将皇位传给兰容王,谨遵先皇遗愿。
大周庙堂多年来暗流涌动,竟因一件旧案而彻底颠覆。
世人皆传, 女子可成天下, 亦可覆天下。
晋安城人声熙攘, 或是结伴而行的路人, 或是酒楼茶肆小憩的客人, 或是揽客暇余歇息的摊主小贩,无一不对乌雪公审津津乐道肆意揣度。
天下易主本就与他们无关, 茶余饭后的笑谈背后,是天下终于太平的庆幸。
两个沉默不语的年轻女子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向城南而去,一个神情清凉如水,一个不时地看向身边人,忧心忡忡。
“大人,罗将军的骨灰已经被送到普陀寺了,是杨老太君亲自迎的。”声音细若游丝,只身旁一人可以听到。
“嗯。”
“果然不出大人所料,卓老夫人和卓小姐都在普陀寺,只是,卓二公子已经和我西山东阳山主完婚,现在他们住在西山。”
“嗯。”
“杨迎去楚国和亲的路上一帆风顺,只是她性情暴戾,对奴仆动辄打骂,虽有花朝护着,但也被怀恨在心的下人暗地里几多折磨……”
“嗯。”
……
好不容易到了郊外,西玫见四下无人,再也忍不住:“大人,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难道你真的要远走高飞,弃皇上于不顾吗?”
莫醉脚下一顿,侧过头,微微一笑,淡然如风:“西玫,多谢你一直以来的鼎力相助,若没有你,恐怕我早已不在人世。我感激不尽,今生无以为报,若有来世,我只愿做你的姐姐,一生一世护你周全。”
西玫一惊,愣了片刻:“大人,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如今,我已经不是什么尚正大人了,而你入宫,原也是奉命而为。我本不是主子,你也不是奴婢,回去吧,回西山也好,回你入宫前的家中也罢,找个人好好嫁了,相夫教子,过上应有的生活。”她拉过西玫的手,笑意更浓,眸中的不舍却掩饰不住分毫,“我知道,你舍不得我,我自然也舍不得你,但若你不走,我会内疚一辈子,席鸾姑姑此时应该已经回到老家安享天伦了,你若想让我安心,就要和姑姑一般,过上安乐的日子,好好待自己,好好生活。”
“不行,我不会走。”西玫将手从她手中抽出,坚定摇头,“出宫后的这些天,每隔一些时日就有人来暗杀大人,那些人都是罗宇的旧部,他们恨大人将罗宇推入绝路,一定不会善罢甘休,若我走了,谁来保护大人?”
“西玫……”
“大人不必再多说了,西玫无父无母孤苦伶仃,从小便起早贪黑,不分昼夜苦练武功,只盼着能有一日能出山后自由自在地过日子。卓大将军从西山买到了我的卖身契,我虽然名义上仍是西山中人,但一生一世都要跟着大人,更何况,大人并没有将我看做奴婢,而是姐妹。”西玫低叹一声,对她柔声道,“我虽然不知道大人与皇上之间发生了什么,但既然大人已经决定了,其他的我以后都不会再多问。即便大人要浪迹天涯,西玫也会誓死相随。”
“我没有浪迹天涯的本事,只想回到老家。”她微微一笑,望向远方,目光悠长而幽静,“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那里有一座山,往日虽不复再,但又何尝不是新的开始。”
“那我就跟着大人去吃山。”听她已经没有要赶走自己的意思,西玫一拍手,兴奋道,“大人身子不好,等咱们回去之后,我耕你织,怎么样?”
眸光蓦然一黯,心头一酸,她几乎落下泪来:“我耕你织……”
多么美好的誓言,可却不知,折磨的是他,还是自己。
“这是我和阿虎第一次相遇的破庙,在入宫之前,我将自己在卓府的东西都埋在了这里,”在破庙前的大树下站定,她借了西玫的长剑,弯腰将树下的泥土刨开,拿出里面的一个包袱,抖落了上面的泥土,“现在是我们的全部家当,要回到漠月山,路还有很长。”
西玫好奇地凑了过来:“都是什么?”
两人进了破庙,将包袱铺放在了地上。
打开包袱,一件黑色大氅毫无征兆地映入了眼前。
她的目光随意一瞟,不由一窒,徐徐微风中,耳边似乎又响起了悠扬的笛声。
原以为一清二白地出宫,再也不会带上他存在的一丝一毫的痕迹,却不想,最后的离别,还是遇上了久别之后的重逢。
“咦,大人,这把短剑……”没有留意到她眸中的伤痛,西玫见到包袱中有一把精致的短剑,眼前一亮,将短剑从剑鞘中拔出,拿到手中细细把玩,正啧啧称叹时,突然眼前一亮,再仔细一看,不由惊然道,“这把短剑上怎么会有宫中的金印?”
“金印?”放下手中的大氅,她收回了神思,接过西玫递过来的短剑,果然见到剑刃上有一点宫中的金色印记,只是她从未用到过这短剑,也从未留意过,此时亦是一惊,“这把短剑,好像是花含烟曾经送给我的,怎么会有宫中的金印?难道这是宫中之物?”
“这柄短剑打造精细,十分用心,看式样应是女子所用。”西玫沉吟片刻,道,“花含烟是楚国未来的储君,应该不会顺手牵羊偷拿宫中物品。这柄短剑,可能是皇上赠与他的,所以他才会有宫中之物。”
但她心中一动,已然想到另外一种可能。
若是卓逸,御赐之物随手赠人倒十分可能,但花含烟看似洒脱,处事却处处掂量不会鲁莽冲动,是不会轻易将皇上所赠之物随意转送他人的。
她细想片刻,将短剑紧握在手中,对西玫道:“天色不早了,回客栈再说吧。”
西玫点头,正要帮她将包袱收拾好,突然眸中一紧,压低了声音道:“大人,外面有人。”
这十多日来,已经遭遇了三四次刺杀,说是习以为常也不为过,此时临危不乱,心领神会地照着西玫的指示,躲到了佛像之后。
四周悄然无声,许是来人听到里面突然没有动静,只片刻之后,便闯门而入。
一瞬间的平静之后,刀剑声便铿锵而起,不发一言便刀剑相向,果然还是冲着她来的。
她躲在佛像之后,纵然担忧西玫的安危,眸光也时不时地落到手中的短剑。
也许,这个便是传闻中雪莲教的传教之宝。
其间隐藏的秘密,应该便是他的身世,可能是藏在剑身之内。
破庙之内,来人虽只有四个,但无论从剑招还是攻势都远比以往的几次凌厉狠辣,而且似乎不愿与她多加纠缠,招招致命,西玫为阻止他们去搜寻莫醉,四下而攻,已经渐渐不支,一不小心露出破绽,其中一人抽身而出,直直向佛像之后而去。
“大人小心!”西玫大惊,但无奈被其他三人死死缠住,竟动不了分毫。
西玫的话音刚落,眼前便见剑光一闪,正低眸凝视短剑的她心下一惊,下意识地抬手去挡。
那人手起剑落,恰打落了她手中的短剑,双手被蓦然一震,剧痛之下,不由一声惊呼,短剑啪地一声落在了地上。
“大人!”听到她的呼声,西玫心中一震,心乱如麻,剑势混乱,更加漏洞百出。
那人见并未刺到她,再抬手,直刺她的咽喉。
只一瞬间,剑刃递上,已经抵住了她的咽喉。
但利剑却未再上前一分,那人迟疑片刻,道:“莫大人,莫怪我等心狠手辣,虽然罗将军生前叮嘱我们不能动你分毫,但他老人家对我们恩重如山,此仇此恨不得不报。”
“还啰嗦什么,赶紧动手,等圣旨到了,一切都晚了!”将西玫缠住的三人中一人气急,嚷道,“还不快杀个那个妖女!”
他的话音未落,一个人影迅捷无比地从门口闪进,片刻之间,便已落到了佛像旁。
那人大惊,慌忙刺向莫醉,却为时已晚,来人一掌递去,向他的手臂猛然一拍。
那人臂膀酸疼,手中的长剑也握持不住,险些掉落在了地上。
“圣旨到,既然四位将军也在,不妨与莫姑娘一同接旨吧。”身子一闪,已然护到了她的前面,来人对那人微微一笑,洒脱俊逸,“这旨意,还要靠着四位将军带回军中呢。”
门外整齐的脚步声渐行渐近,片刻间,御林军已经有条不紊地进到破庙中,团团围住。
另外三人见大势已去,皆长叹一声,收剑不动。
西玫也收了剑,慌忙跑到佛像旁,见了来人,不由一愣:“卓二公子?”
“圣旨到,请莫姑娘接旨。”见莫醉满目惊讶,似是不相信自己的双眼,卓逸趁人不备,暗中向她挤了挤眼,正了正嗓子,“虽然四位将军明目张胆地舞枪弄剑,但好在没有伤到莫姑娘,否则罪过可就大了。”
看卓逸神色庄重,手中果然拿着一道圣旨,莫醉惊诧,明日便是他退位之时,为何在今日突然传下圣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今有莫家女莫醉,德贤聪淑,有勇有谋,特封为明珠公主。为显我皇圣意,愿与仑国永为交好,特派明珠公主前往和亲,与仑国明宣帝结为秦晋之好,永固边疆,即刻启程。钦此。”
西玫心头一震,册封大人为公主去仑国和亲?皇上怎么会颁下这样的圣旨,他将自己置于何地,又将大人置于何地。
莫醉一动不动,木然地跪在地上,脑中一片空白。
卓逸在说什么,为何她一个字都没有听懂?
五个时辰后。
福来客栈原是不起眼的一家小客栈,客房不多膳食一般客人也稀稀落落,但今日,这里却是异常的热闹。
除了站得远远来看热闹的百姓,最多的便是御林军。
“晚妹,这是他最后的一道圣旨,你应该明白他的良苦用心。”卓逸坐在她的对面,语重心长,“如今你的命已经不是自己的。他这么做,只是想保住你的性命,从其他人手中,也是从你自己的手中。那些武将都是一根筋,只讲忠义,如今你的性命牵涉国之大运,他们是不会再为难与你的。”
她扬起笑脸:“二公子是认为我会自寻短见?”
卓逸不答,叹了口气:“晚妹,我知道你不愿,但你不肯跟我回西山,又不肯与阿虎到北仑。任你一人在外,我们怎会放心?我向你保证,你到了北仑之后,无论你愿不愿意嫁给他,他都不会为难于你。”
世人皆知,卓家早已被灭门,可此时卓逸却光明正大地出现,看来,他为了说服自己,已经用尽了功夫。
“晚妹?”卓逸见她沉默不言,等了片刻,扯开一个俊逸的笑,凑了过来,“你不会抗旨不遵吧?”
她微微一笑,却尽是苦涩:“我还有其他选择吗?”
如果这是他能够为自己做的最后一件事,让他如愿以偿,会不会让他安心一些?
“你放心,等这件事平息之后,你若愿意,还可以再回来。”虽然她终于松了口,卓逸依然心情沉重,但俊容上却依然是一派洒脱,“到时候,你逸哥哥的小小逸都已经长这么大了,正和他的阿爹一样,盼着他的晚姑姑早日归来呢。”
莫醉心中一暖,展颜而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