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箱底翻出已经被尘封三年之久的包袱, 小心翼翼间,更多的竟然是期许。
黑色光滑的大氅之上,躺着一柄短剑, 剑鞘上裂开了一条缝隙, 犹如咧开了嘴一般。
轻叹一声, 迟疑许久, 眸中闪过一丝依恋, 她从针线盒中拿出一只细针来,穿入剑鞘的缝隙中,慢慢一挑, 叠成长形的纸笺被带了出来。
这便是雪莲教的传教之宝,不是剑身, 不是剑鞘, 而是被藏在剑鞘之中, 若不是当年罗宇部将来刺杀她,无意间将剑鞘戳破, 她也不会想到这其中藏着这个秘密。
这是两封信笺,一封是先后写给杨元峰的,一封是杨元峰写给先后,却永远没有机会亲自送给她的。
先后给杨元峰的信写在她入宫之前,字里行间足见她的深情与无奈, 而杨元峰给先后写信时, 是在他被先皇放出宫外之后。
原来, 杨元峰之所以入宫, 是吴太妃告诉他先后对他思之如狂, 被先皇百般折磨,他情急之下便入宫探望。与先后纠缠之时, 却不想先后无意间吐露出三皇子是他的骨肉,他大惊之下原本想将孩子带走,但被先皇抓捕。在即将被处死之时,情急之下,他以这件事要挟先皇,说自己已经将一封信交予最信任的朋友,若自己生出意外,天下便皆知三皇子不是皇室血脉,到时候,天家蒙羞,先后和三皇子皆性命不保。杨元峰走投无路才出此下策,却不想先皇竟真的将他放出了宫。
杨元峰是内疚的,也是汗颜的,他为了活命将先后和亲生儿子拉下了水,但夺去他心爱之人的另外一个男人却将他们救上了岸。
曾经的海盟山誓,在生死之前,已然苍白无力,他说,竹儿,若有来世,我定带你再回到漠月山,那个我们曾经路过,却无法停下的地方。
看到此处,莫醉才知道为何先皇会将他禁在漠月山,也许,先后心向往之,曾经向先皇提起过那样一个地方。
世间皆言天子薄情,但先皇为了先后,竟然能容忍她为旁人生下的孩子,甚至将他当做自己的亲生骨肉,虽因爱生恨,曾一度欲将他置于死地,但终是释然了。
杨元峰明白先后的死意味着什么,他恨自己逼死了她,所以选择了将一切秘密埋葬在了在皇宫里那匆匆一面时她退还给自己的定情之物中,不过多久,便积郁而亡。
人没了,故事断了,但秘密仍在。
也许,该是最终的了断了。
烛火摇曳,她重新将信笺叠好,轻叹一声,将它凑到了烛火之上。
西玫进来时,瞧见了桌子上的一堆灰烬,没有多问,只随手擦到了手绢之上,问道:“大人,你当真想好要入宫了?”
莫醉毫不迟疑地点点头,将手中的包袱递给她:“埋在梅树下吧。”
西玫接过,迟疑道:“大人的决定,西玫从来不会质疑。但这件大氅,大人虽从未拿出过一次,却每日都会对着放着它的箱子看上许久,西玫虽然愚钝,也知道这是皇上之物。既然大人不舍,又何苦要为难自己?”
目光一转,她开始收拾其他行李:“照我说的做吧,皇宫凶险,你也是知道的,稍不留神便会惹来杀身之祸。”更何况,她只想把它留在一片净土上,是留念,也是牵挂。
西玫无奈,只好答了声是,出了门去。
“姑姑!”
奶声奶气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她转头一看,见周念抱着锦儿站在门口,忙放下手中的衣裳,笑着迎了过去,“嫂子,都这么晚了,又是天寒地冻的,你们怎么过来了?”
“娘姑姑要走了,”粉嫩的小脸皱成了一团,锦儿哭着脸去抓她,“姑姑不要锦儿啦。”
莫醉伸手抱过她,刮了刮她的小鼻子,笑道:“锦儿乖,锦儿不舍得姑姑是不是?”
锦儿嘟着嘴欲哭无泪,十分委屈地点了点头:“锦儿舍不得点点。”
“原来是舍不得姑姑做的点心啊?”莫醉无奈笑道,“锦儿放心,点点不会少的。”
周念听她已然承认要走,忧心问道:“西玫将锦儿送回去的时候对我提了几句,难道是真的?”
莫醉眸光一暗,点了点头:“明日启程。”
“这么早?”周念皱眉,“可是你大哥去送货还没有回来……”
“我意已决,就算大哥回来也不会改变主意,”莫醉明白她的心意,微微一笑,道,“嫂子放心,不过多久,我便会回来的。也劳烦嫂子告诉大哥一声,让他帮着看好我这个小院,可别让人给霸占了,要不然到时我无家可归,就只能到你们那里挤一挤了,到时候嫂子可别嫌弃我多余。”
“你啊,都什么时候了还能笑得出来。”周念忧虑不减,道,“一入宫门深似海,你我都是死里逃生之人,皇宫有多凶险,你也是知道的。这三年过得虽然清苦,但毕竟平平安安,清清静静。可这仑国皇帝突然召你入宫,也不知所为何事。如今民间流言四起,都说他身子孱弱,命不久矣,仑国皇帝驾崩妃子殉葬乃是俗例,若你入宫后……”
“嫂子,你别多虑了。你也说了,那些不过是民间传言,不可尽信。明宣帝仁慈宽厚,吉人天相,是不会有事的。”莫醉心下一惊,她从未听闻过皇宫之事,没想到他病重的消息已经传至民间,“再说,你别忘了,我是大周前来亲和的明珠公主,他们是不会为难我的。”
“话虽如此,但人心难测……”
“好了,嫂子,现在这件事已成定局,圣旨下了,我不可能不入宫。”莫醉将锦儿放在了床上,对周念劝道,“即便在大周宫中的时候,我也是好好地,现在也不会出事,你们就放宽心,把锦儿养得白白胖胖的,等我回来的时候,要抱不动她才好。”
“明天你就要入宫了,锦儿还是随我睡吧,别打扰了你休息。”周念无奈,知道自己并不能劝动她,只好道,“一切小心,一定保重。”
“又不是生离死别,难道嫂子也舍不得我的点心?”莫醉笑道,“今夜嫂子就把锦儿交给我吧,她若不闹腾,我还睡不着呢。”
已经手脚并用钻到被窝里的锦儿嘻嘻笑道:“锦儿最爱闹闹了!”
周念无奈地宠溺一笑,笑声溢满了整个小院。
甚至在册封大典都未在宫中露面的明妃回宫,无疑是宫中最令人兴奋也最令人费解的消息。
三年前,大周的明珠公主前来和亲,却从未入宫,甚至连册封大典都直接略过,皇上旨意说她心怀天下,已经直接到隆明寺为皇上为仑国祈福。
而宫中传言,许是因为明妃被怀疑是周国习作,皇上不允她入宫;许是因为大仑与大周和解,不过是一时之计,早晚两国还会兵戈相向,所以皇上不让明妃入宫,是要给周国一个警示;许是因为皇上对皇后情深意重,不愿再有其他女子入宫,所以直接将明妃打入了冷宫,祈福一说只是为了掩饰;许是因为太上皇对明妃的样貌多有不满……
总是,明妃于大仑皇宫,不过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封号,不见其人不闻其声,却不想在所有人几乎都忘记皇宫还有这个女子的一席之地时,她却突然回来了。
可即便回来的时候,也是安安静静,甚至没有仪仗相迎。
只有那被尘封了多年的玄英宫突然被挤满的宫人四处打扫时,明妃归来的消息才在宫中不胫而走。
冬日里的煦阳只露了一天便吝啬地缩了回去,天色阴冷,大风呼啸,走在路上,都让人冷得直打哆嗦。
御书房中,虽无阳光,却暖若春日,让人一步跨入,便觉到了另一重天地。
独孤铭正低头批阅奏折,突然觉得胸口烦闷,一声干咳之后,见一条帕子递到了眼前,顺手接过,捂住嘴又咳了几声,不由一愣,自己批阅奏折之时,从不让人在旁侍候,那这条手帕是谁的?
他微一抬眼,触到一双熟悉而又充满担忧的眼睛,一时愣怔,以为眼前出现了幻觉。
莫醉将茶盏递到他面前,忙道:“快将茶水喝了。”
眸中的惊喜毫不掩饰,但只在一瞬之后,他神色一变,扔下手中的奏折,皱眉,大声道:“来人哪,摆驾……”
“皇上,回宫之事,是我心甘情愿的,与他人无关。”她慌忙放下茶盏,跪在桌案前,埋首道,“我的性子,皇上应该十分清楚,若我不愿,不管何人来劝,都是无济于事。我既然来了,便是下定了决心,除非皇上下令将我杖毙,我是不会出宫的。”
独孤铭一愣,低叹一声,走到她面前,将她扶起:“阿珞,你既然知道我清楚你的性子,那也应该知道我清楚你此次入宫的目的。你愿回宫看我,我已足矣,但我不愿看到你怜悯的神色……”
“以前都是我在等你,现在,我来找你,难道你真的忍心将我赶出去吗?”决然地打断他的话,她无意间触到他的双手,冰凉得无一丝温度,心下一惊,却强压下心头震惊,默然片刻,道,“过去的事就过去吧,给自己一个机会,好好认识彼此,重新开始,好不好?”
指尖划过她的温暖,他的心头一暖,望着她执着而乞求的眸光,不忍拒绝,却更不愿她是为了可怜自己而留下。
“当年,我接触你是另有目的,离开你也是另有目的。如今,我们都是清白的,再无其他牵挂,答应我,让我留下。”她伸手握住他冰冷的双手,竭力想给他一点点的温暖,就如同他在救自己时,将丝丝凉意传给自己那样一般,“有些事情,也许不是逃避才能解决的.为了此生无憾,我愿与你一同面对。君臣,主仆,夫妻,兄妹,故友,无论你我是怎样的关系,我只想陪在你身边,弥补曾经我们留下的遗憾,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