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福客栈毫无征兆地挂出歇业的牌子, 怎么敲门都没人应,伙计和掌柜的不知所踪,直到两日后才露了面, 却似傻了一般, 怎么也不明白他们怎么会一睡便过了两天。
好在客栈中银子不短桌椅健全客房中都无异常, 连被那个凶神恶煞的少年打破的客房房门也被修葺一新, 但也正因如此, 那掌柜的却越想越惊骇,不知道他们为何会昏睡这么长时间,更不知道在此期间这客栈中又发生了什么事情, 战战兢兢地又过了两日,始终心乱如麻, 最后一咬牙, 将客栈关门大吉, 盘了出去。
在暗中监视的一个青年男子见人散门关,利落地抽身而去。
与宫城正门崇和门相距不远的宫刑司是先帝在世时亲自下旨所设的, 据说是因为慎刑司在处理先后牵涉其中的“乌雪案”时有失偏颇,先帝在一怒之下设了宫刑司,由宫中御林军掌控,专门处理慎刑司不能插手的皇家隐秘之事。
刚踏入宫刑司,莫醉便觉这里戾气十足, 虽然无论院子还是厅堂中的布局都极尽华丽, 全然不若慎刑司一般的灰暗单调, 但浮华之外似乎浮着一股悲怆之意, 仿若明明要送人下地狱, 却在他面前大肆彰显人世繁华一般。
“莫大人。”林放踏步而入,见她站在正厅中央, 抬着头一瞬不瞬地瞧着顶上“正大光明”的牌匾愣愣出神,朗声唤了一声,“怎么?慎刑司还是一心想将这先帝御赐的牌匾摘了去挂在慎刑司的刑庭中吗?”
莫醉回神,侧头一笑:“林大人果然和林大哥不同,这种笑话,以林大哥一板一眼的性子,肯定是不屑一顾的。”
林放哈哈一笑,道:“你这话说得不错,如果我大哥有我一半能言善道,也不会沦落到当垆卖酒的地步了。”
“若当垆卖酒能逍遥快活,依我看,倒比林大人在此整日里刀光血影中好许多呢。”想到林路紧绷着脸吆喝卖酒的样子,她也忍不住抿嘴一笑,从袖袋中掏出一封信,递给他,“这是林大哥让我带给大人的。他在外面一切都好,小姐回去的时候,我才知道她已经身怀有孕,过不多久,大人可是要做叔父了呢。”
“哦?”林放接过信,也不急着打开,知道其中必定大多是对爹娘的话,便揣进了怀中,眉舞飞扬地喜道,“大嫂有喜了?”
莫醉笑着点头,突然问道:“林大人,我的手腕为何会有烧伤?”
林放知道她此行不会只过来送信这么简单,定会追问同福客栈的事情,但没想到她突然发问,却是几个月前的旧事。
“莫大人不记得了?”林放亦不是等闲之辈,片刻间便平静下来,“你闯进火中救出两位北仑将军,身上自然会有烧伤。”
“我既然过了这么久才来问这个问题,自然是早就将当初的事情查了清楚。”莫醉仍是微笑,但语气却坚硬了许多,“我有没有受伤,难道我自己还不清楚吗?当时我被从慎刑司带到宫刑司,可是好好的一个人,可奇怪的是,她们说我在宫刑司呆了几个时辰,但我却对宫刑司没有任何印象。我本来百思不得其解,若说太累了,也不会累到自己手腕无端多了烧伤也不知晓。可两天前,在同福客栈,那些黑衣人用了迷药的时候,我突然觉得那香味十分熟悉,我想了又想,终于想起来在宫刑司的几位大哥带我到宫刑司的路上,我一直都闻到了那种味道。当然,我知道那些黑衣人肯定不是宫刑司的人,只是天下迷香的气味也差不了多少,所以,我才明白,原来那日我早就在路上便被宫刑司的人用了迷香迷昏了。”
“莫大人不愧是尚正大人,这牵强附会的本事与我们宫刑司可谓不相上下。”林放面不改色,决口不承认,“只是,怕莫大人是多想了。当日赵大人将你带走,一心想查出真相,对你的伤势估计也没有查看,她们不知道你受伤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你手腕上的伤自然是烧伤,难不成还能是赵大人对你严刑逼供?”
“这也是我想问林大人的话。”她的笑意已收,肃然问道,“如果将我手腕烧伤是为了严刑逼供,为何将我迷昏,神志不清岂能招供?如果不是逼供,又为何无端将我的手腕弄伤?其中究竟有何隐情,还望林大人明示。”
“看来莫大人此番出宫太过劳累,也可能是因为迷药药性未去,以至于莫大人言语不清,”林放暗自心惊,以为只是轻微烧伤而已,即便她醒来察觉有异,最多只当是宫刑司的用刑,没想到她竟然如此倔强,一心要问个清楚,心念一转,微笑道,“莫大人还是好好回去休息吧,这件事情如果真的如莫大人所说,怕是宫刑司有人也是急于立功,想对莫大人用万蚁穿心之刑,只是后来还未来得及,莫大人便被皇上御赐了尚正之位,他们便不敢再动手了。还望莫大人不要怪罪他们。”
“万蚁穿心?”莫醉不由问道,“是什么?”
“先将犯人迷昏,然后在犯人身上用火刑,在他还未清醒之事,在伤口处抹上糖水,再放上成千上万只蚂蚁去咬噬,”林放不以为意地缓缓答道,“如此一来,犯人便因疼痛会在昏迷中慢慢苏醒,但清醒之后,一眼看到自己身上已是遍布小洞,黑压压的一片片蚂蚁在上面蠕蠕而动,宛如蚁窝一般,惊恐之下更是难以抗拒疼痛,过不多时,便能老老实实地将罪行招出。怎么,难道慎刑司从没用过这个法子吗?我们宫刑司可是常拿来用,极为顺手呢。”
他本是想要将这件事说圆了,宫刑司虽不是圣洁之地,但狠毒的招数在万不得已之时也不会用,更没有什么“万蚁穿心之刑”,只是他仓促间想到秋日时大伙儿在院中看一窝蚂蚁搬家,其中一人顺口提起他们老家的衙门便是用蚂蚁啃噬伤口的法子逼供,他便借来一用,只是,将人先行弄昏再放蚂蚁的桥段全然是他胡诌的。
只听“万蚁穿心”四个字便已觉这个刑罚极为阴毒,但她却未想到在这宫城中竟然还有这样折磨人的法子,不由心生战栗,明明不相信他的这一番措辞,却也不禁想到若他们真的给她如此用刑,自己又该何等凄惨,想到这里不知有多少人受此折磨,心中一阵厌恶,不经意间扫过那金碧辉煌的“正大光明”牌匾,更觉讽刺可笑。
“林大人也不必拿些假话来搪塞我,你不说,我也早晚会查清楚。”她再无心留在这里,不虞之色尽显脸上,“当然,我也知道这件事不一定和林大人有任何关系,只是既然宫刑司时你负责的,我也只能厚着脸皮来向你讨要公道。”
本来也没有期望她能就此善罢甘休,林放也不以为意,笑道:“莫大人慢走。”
西玫正和席鸾在厅中整理案宗,见她回来,西玫忙要躲起来,却被席鸾一把抓住:“都两天了,你还想躲到什么时候?大人又不是小气的人,有什么话说清楚不就行了。”
眼见莫醉踏步进来,已经看到了她们,西玫无处可躲,只好让在一旁,让她坐在了案前。
莫醉看也不看西玫一眼,伸手拿过一卷案宗,悠然看着。
西玫虽若无其事地站在一旁,但心中却早就按捺不住,一会儿后,终是忍不住,道:“大人,你有话就问,我定知无不言,你这样憋着不说,我也不好过,都第三天了,对我的惩罚也够了,咱们就不要再彼此折磨了。”她将自称“奴婢”改为“我”,便表示愿意以另外的身份对她坦诚布公了。
自从宫外回来后,两人虽如以往一般形影不离,旁人看不出些许端倪,席鸾却瞧得一清二楚,两人似乎尽量不碰面,但偏偏见了面又对彼此毕恭毕敬,不多说一句,一看便是生了间隙。此时见两人挑开话端,她心中一松,知趣地退到了厅外。
“我想问的,你不是很清楚?”莫醉放下案宗,抬眼看她,“一,你是什么人?二,那些黑衣人是什么人?”
“这次我答应皇上的计策引出这些杀手,本就没有打算再瞒着你我的身份。”她叹了口气,道,“雇主死了,生意虽还要接着做,但人却自由了,这是我们西山的规矩。”
原以为西玫是兰容王的人,救她不过是奉命而为,却没有想到她竟然和阿虎系出同门,她一愣之后,不由脱口再问:“西山?你是西山的人?”
“是。”西玫坦然点头,“只不过,我西山除了杀手身份明确的明杀,还有隐姓埋名的隐杀,我便是隐杀中的一员。”
“方才你说,雇主死了?”她虽露出将信将疑的神色,但心中却已然信了她,“你来此,是受人所雇?”
“如果雇主尚且在世,我是无论如何都不能道出他的姓名,但既然卓将军已经死了,我便能如实相告了。”西玫点头,露出愧疚之色,“在我们入宫前大约一个月时,我西山便接了卓将军的单子,目的便是护你周全。只是,我虽在西山学了一身好武艺,但因多年被安插到官家中,对宫中所知甚浅,虽在你身边,却几番都差点让你丢了性命。”
既然阿渊能与她联手设下引蛇出洞的计策,必然已经查清楚了她的真实身份,若她是兰容王的人,阿渊怕也不会对她深信无疑。
但是,如果真是这样,那卓昊岂不是在带她去西山时已经知道了她要入宫的事情?也许,正是那个时候,他亲自送了这单生意到西山。
那么,他一直隐忍假装不知,却在最后将她一把推出,是故意让自己入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