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高阳

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白薠兮骋望,与佳期兮夕张。鸟萃兮苹中,罾何为兮木上?沅有芷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

——战国?屈原?湘夫人

一 玄武门

贞观十五年秋,后宫有妃子死了,皇帝传旨,请普光寺寺主道岳法师前去诵经超度,道岳法师要求带助手同去,上面允了,于是这样一个春天的清晨,淡灰色的风掠过沉睡的朱雀大街,而我,正跟着法师穿过太极宫的北门。

那是一座巍峨的建筑,冷硬的玄武岩砌成威严的墙,两列士兵肃立,背后是沉黑的城门。

我恍然闻到血腥的味道,在十五年前的某个清晨,和今日一样晨风冷峻,门轴中注满了深色的桐油,沉默的玄武门沉默地开了一个角,戎装的将军垂眉看黑甲士兵衔枚而入,他们的枪尖上闪着苍青色的芒,芒如利箭,在这一刻,大唐的命运就在他手中,他的手心里殷殷地渗出汗来……

“辩机!”道岳法师住了脚步:“在看什么?”

我这才意识到已经落下老远,只得双手合十,回道:“弟子方才见天上有大雁飞过,想起一句偈子。”

“什么偈子?”

“雁过长空,雁去而空不留影。”

“喏,”法师低喧了一声佛号:“辩机,你悟性甚高,但是你也要明白,做到远比悟到难为百倍啊。”

我再合掌,低应:“是。”

“我们走吧。”

我随他进入太极宫,凛冽的风自背后穿过玄武门,刀锋一样割过我的头皮,长啸之声从岁月深处遥遥而来,长长短短的发,纷扬地落了一地。

抬头去,万道金光破云而出,亮得叫人睁不开眼睛——新的一天开始了。

皇帝在麟德殿接见法师。

皇帝是个英武的中年男子,但是他的目光里有十分的疲惫的神色,疲惫到让我以为,坐在这样至高无上的位置上是一种苦刑。他郑重地对法师说:“……就全部委托法师了。”

“父皇、父皇——”女子清锐的声音从廊下一直到门口,见殿中有人,便嘎然而止,但是那脚步仍然有不加掩饰的生气与欢喜。皇帝见了她,严峻的唇角竟然露出一丝笑容:“有高僧在此,高阳休要放肆。”

十七公主高阳,我当然是听过这个名字的。市井之间早有传闻,说十七公主如何美丽,又如何任性,无赖的贵族少年常常戏谑着说,玫瑰儿虽美,却棘手得很。

低垂了眼帘,但是她的容貌仍然任性地映入我的眼睛。有那么一种人,周身仿佛有光芒环绕,即便你不看她的眼睛,不听她的声音,也一样会被那光芒灼痛。

我见过这张脸,我轻声对自己说。

日光照射的玄武门,应该会在地上投下长长的阴影,被鲜血洗过的土地,除了那阴影,再没有人记得。

“陛下,”法师请求道:“娘娘的法事,最好有一位皇亲在场,让远去的灵魂能够得到慰藉。”

“这样啊。”皇帝微一恍神,像是被灵魂这两个字牵引到很远的地方,迟了片刻,随随便便一挥手,说:“高阳你随法师去吧。”

“我?”少女睁圆了眼睛,十分惊异的模样。

二 安仁殿

灵堂布置在安仁殿,这是太极宫里最偏僻的寝殿,生了郁郁葱葱的野草,到黄昏时候,昏鸦凄然长叫,一声一声,阴魂惨惨,像是挖到人的心底去。

黑布白幛,堂上点了长烛,明明晃晃的烛火中,停放在大殿当中的棺木让人看得寒意陡升。

棺木中长眠的是被皇帝冷落的妃子,她长期居住在这样寂寥的一个地方,然后在一个深秋死了,孤零零地躺在这里,没有人知道她生前是怎样的美丽,她经历过一些什么,爱过什么人,恨过什么人,牵挂什么人,又或者,还有什么心愿未了。

而今,只有素昧平生的两个僧人,在这里诵经,替她超度,希望她在另一个世界里安详:“如是我闻。一时佛在忉利天,为母说法……”

诵经之声不绝,暮色渐浓,然后月亮上来了。

高阳公主终于露出不耐烦的神色,改跪为坐,问:“还要多久啊?”法师诵经不答,我只好代为回话:“照例,皇家法事要诵经七个日夜。”

她偏头看一看我,因隔得近,能闻到她身上极淡极淡的馨香:“小和尚,你为什么要当和尚呢?”

“我……”我低眉:“我希望找到智慧。”

“你找到了吗?”她饶有兴致地追问:“小和尚,你为什么不敢抬头?”

我猛地抬头,看见明如秋水的一双眼睛,正似笑非笑地看着我。那样艳的容颜,让我一时失去了语言,怔住,法师的诵经之声如泉水从耳边流过去,我悚然而惊,收了纷乱的心思,肃然答道:“没有。”

她还要说话,被我匆匆打断:“文殊师利白佛言:世尊,若以我神力,千劫测度,不能得知。”

大唐最尊贵的女子无聊地叹了口气。

夜渐深,渐冷,月光越见得亮,亮得就好象一个人的眼睛,在极远的天幕上注视这芸芸众生,再后来,天色微熹,法师让我退下去休息。

我行礼下去,在回廊之中,有素白的衣裳一飘而至,然后看到高阳公主笑吟吟地拦在面前:“小和尚哪里去?”

“小僧回厢房休息。”我恭恭敬敬地行礼,恭恭敬敬地回答。

“可是……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呢?”公主眨着眼,很不满意地抱怨。

“公主有什么问题?”

“你说,你当和尚是为了寻找智慧,我问你有没有找到,你说没有,那,为什么没有呢?”

为什么没有呢?六个字,轰然。有多年前的风刮过去,刮在面上,生疼,有个声音在耳边说:“走,快走!”而那个孩子,并不知道自己能走到哪里去,茫茫人世,哪里是他可以去的地方?哪里是能容得下他的地方?

那些记忆和症结……我定一定神,小心翼翼地回答:“因为我还没有学会忘记。”

公主迷惘地看着我,忽道:“小和尚你知道吗,你长了一双很好看的眼睛。”伸手过来,纤细的手指上仿佛有残余的月光飞舞,缓缓抚过我的眉,微凉,她用梦呓一样的语气轻声说:“答应我,如果你找到了,一定要记得告诉我。”

我退了半步,垂下眼帘,说:“好。”

这是一个承诺。

出家之人不打诳语。但我总在想,我为什么要答应她呢?走出去老远,背后有双眼睛一直跟着,明如秋水,有很多欲语还休的心思。

我低念了一声佛:世尊,若以我神力,千劫测度,不能得知。诵到“劫”字,忽然心口刺痛——谁是谁的劫?

三 下山

七日诵经过去,重回普光寺,古寺青灯,黄卷之中日月长。日夜诵经,金刚经,菠萝蜜经,地藏菩萨本愿经……一卷接一卷,从清晨到黄昏,手不释卷,口不停诵,油灯枯尽而经卷不尽,长日将绝而诵读不绝,同门师兄弟都惊佩不已,同道岳法师说:“辩机如此勤卷,必大有进益。”

黄昏时候法师来看我,问:“辩机,你可看出了些什么?”

我默然不能答。

当我看经卷的时候,那些字里墨里就横生出媚意,明艳如花的笑容,荡漾如秋水的眼睛,或者柔软如花瓣的手指,微凉的触感还停在我的眼睫之上,每念一声佛,那凉意就更深一层,深到——就如同烙印。

诵读经书越勤,丝丝缕缕的媚意就缠得越紧,纠缠成死结,勒到皮肉之中,与血脉相连通,流入四肢八骸,越是想要挣脱,越是陷得无力自拔。

法师于是叹息,说:“痴儿,我问你,佛在何处?”

是常与答辩的机锋,我想也不想,应声道:“佛在心中。”话落音,就仿佛有一线光明自窗外透入,神志为之一醒。然法师摇头说:“你再想想,要想清楚了。”他转身离去,夕阳将他的影拉得老长。

我坐在蒲团之上冥想,长夜更尽,昏暗的殿堂,佛在很高很高的地方怜悯地看着我,他无所不能,无所不知,无所不解,我一个世俗的凡人,如何能得到他无边的智慧?

思而不得,心郁千结。

咚咚咚……木鱼声声,檀烟袅袅,开始做早课了,所有的人都虔诚地伏在佛的面前,但我又想,他们是否真如表面上虔诚地信仰,没有丝毫怀疑和困惑?法师问我:“辩机,你还没有想明白吗?”

我摇头,法师便说:“那么,你下山去吧。”我低头想一想,谢过法师,说:“是。”

山下便是红尘,红尘万丈,有明艳如花的女子,有英俊不凡的少年,有天真无知的孩子,更多的人,熙熙攘攘,为利而来,为利而往,他们笑,他们哭,他们欢喜和悲哀,但是不知道如何挣脱这个牢笼。

我于是笑自己:难道你知道?

我若知道,又来这红尘中做什么?法师让我来悟,我又悟到了什么?

一念才起,忽有马蹄声近,一锦衣女子纵马而过,过去几步,忽又打转马头,勒住,停在我的面前:“这不是小和尚吗?”

心口一堵,唱了声佛号,然后道:“公主。”

“上来吧!”公主伸手给我,我犹豫着看她,脱口道:“公主!”她仰面笑一声,俯身看我:“小和尚,你们出家人是不是讲究心中无一物?”

“是。”

“那不就行了,你心中没有我,即便上了这马又如何?”

很多年以后我想起这一次邂逅,她问我:你心中没有我,即便是上了这马又如何,而我始终都没有机会反问她,可是我心中有你,我该怎么办?

四 症结

打马出城,长安城外乐游原,碧空如洗,公主的笑声就如同银铃,和着风一起吹,洒得到处都是。

她说:“小和尚你还俗吧,我让父皇招你作驸马。”

我一怔。

——我知道她是皇帝最宠爱的公主,但是即便是这样,婚姻之事,皇帝也不会让她自己做主,只有千分之一万分之一的可能。如果、如果这千分之一万分之一的可能实现……身体里的血在沸腾,顷刻又冷下去,我还是摇了头。

“为什么为什么?”她急切地追问,风吹着她的头发,泼墨一般散开,她的面容靠近,我能看见她眼睛里我的影子,十分俊秀的一张面孔,但是当浓眉收束,会有煞气逼在眉宇,我知道那不是我,那是另外一个人,这个人的影子,和玄武门的血,一直是我不能忘却的症结。

因此,我执着地寻找,想要得到忘却的智慧。

公主恼怒地一跺脚,纵马奔出去很远,远到蓝天白云下,再看不到她纤细的影子,我心下空空,忽又想:也好。

垂眉打坐,心神归一,入定而不自觉。

不知道过了多久,风渐渐凉了,恍惚有个人在耳边说:“你不肯还俗,我就要嫁给别人了。”带着哭腔,像是十分十分伤心的样子。

睁眼来,长风过去,面前空无一人。

是误听吧,我同自己说。原来这世间的情缘只是倏忽欢喜,我已经看过,尝过,声色俱迷,而今了悟,也应该放下了。

这么想的时候,天地起了暮色,暮色茫茫,渐染渐深,我忽然记起多年前的那个黄昏,也是这样茫茫的颜色,起了风,风大作,卷起满地黄土,掩了天,掩了地,掩得四下茫茫,辨不清楚方向,父亲让我走,可是我不知道我能走到哪里去。

能走到哪里去呢,天地这样大,又这样小。

我跌跌撞撞地往回跑,那是我唯一熟悉的地方,唯一能给我以庇护和安全的地方,还没进门,就看见父亲端坐于庭院之中,有全身黑甲的将军手持黄卷,道:“大唐皇帝令,赐玄武门右卫将军常何自尽。”

父亲跪下来接旨,直接将黄卷弃于石桌上,笑一笑,横剑于颈,只一下,便在漫天漫地的黄沙之中抹出一抹艳色,浓艳,如朝霞。

黑甲将军一挥手:“搜!”

士兵四散开去,我扭头往外跑,茫茫的风沙打在面上,生疼,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跑,只是耳边反复响着父亲的话:“走,快走,不要回头!”

我于是跑,奋力地跑,要快,比这风更快,可是到底年纪小,渐渐就支撑不住了,身后隐约有打杀之声渐近,而我力竭,脚下一软摔了出去,倒在地上,就如同一条垂死的鱼,希望得到一滴两滴的水,可以活下去。

活下去……也许是一个人的本能,在绝望之中都不肯放弃的本能。我伸手去乱抓,在漫天的风沙中徒劳地伸手去,希望能抓到点什么,支撑自己站起来,跑下去……活着。

我抓到的是一只腿。

他蹲下来,抚摩我的头顶,他说:“孩子,你愿意做我的徒弟吗?”

我说我愿意——我生命里第一个承诺,是在武德九年,我六岁。我问师父:为什么他们要杀我的父亲。

师父说,你长大就知道了。

我的师父法号玄奘,他救了我。

三年后师父西出阳关,远赴佛国。师父说他遍读经书,仍有无数的困惑,中土不能解,所以他要到佛的故乡去,读原经原本,取真经解惑。

我送师父出关的时候,看到关外遍地黄沙,茫茫大漠无边无际没有尽头,师父说,人的无知与困惑,就如同这大漠。

师父已经走了很多年,这些年里年岁痴长,我明白为什么当初皇帝要杀我的父亲。

因为那一场阴谋政变,皇帝杀了他的兄弟,而为他打开玄武门,助他弑兄杀弟夺得君位的那个将军,就是我的父亲。我的父亲原本是太子亲信,最后却助了皇帝。大唐以孝义治天下,皇帝也自知,自己这样的行为,必然为天下所诟病,所以他杀了一批深知内情的人。

每个人都有不堪的一面,他是皇帝,不能容忍被天下非议,为此,一些人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原本我应该恨他,杀了我的父亲,毁了我人生里无数的可能——但是奇怪的很,我并不恨他,也许是因为师父的教诲,又也许,是因为贞观十余年里,我亲眼看到那个残破的长安渐渐兴盛起来,当我第一次随师父进宫的时候师父就告诉我,因他心中有愧,他会做一个好皇帝。

一个好的君主,不一定是一个好人,但是一个好的君主给天下带来的福祉,远远多过一个好人。

我不恨他,不等于我能忘记,那抹渐渐淡漠的血色,始终映在我的眼底。

五 出关

结庐野外,过了许多日子,饥餐野果,渴饮山泉,虽然没有日夜诵经,但是心境竟然渐渐平展,默坐之时偶尔念出经文来,流畅如同手书心写。我觉得自己像是浸润在水中的一株植物,枝枝叶叶伸展开去,能够敏锐地感知这天地间勃发的生气,青葱和愉悦,就好象每日里初升的太阳。

是春天到了啊。

有一个清晨,听见外面有鸟儿婉转歌啼,推门,看见道岳法师布衣草鞋,肃立于门外,问我:“辩机,你可想通了些什么?”

我稽首,说:“没有。”

法师默然许久,忽然微笑道:“很好。”

我请法师进屋坐,他拒绝,他说:“我来找你,是得到消息说,玄奘大师已经归来,你可要去见他?”

我一怔,是师父回来了吗?他离开得太久,久到连等候都渺茫起来,我在绝望时候甚至会想,也许有生之年都等不到师父了吧——但是他竟然回来了,欢喜如风一样涨满了心胸,竭力按捺,仍然语不成句:“自然……自然是要去的。”

法师见我眉梢喜意,要摇头,又忍不住微笑:“那我们走吧。”

去求经的路,要穿过荒无人烟的大漠;去见师父的路,要穿过熙熙攘攘的红尘,红尘千劫,红尘千结,我以为这一去,便能得到大智慧,师父会指我以明灯,以明路,自此,心中坦荡,如乐游原上的风,来去都无牵挂。

然,世事总有无数意外。

我和法师穿过长安城最繁华的朱雀大街,正是热闹喧哗时候,红缎铺地,绵延十余里,英俊男子骑白马佩宝剑,洋洋而过,身后迤俪,拖出长长的人马,锦缎流光的花轿,美貌侍女低眉敛容。

路边看客无数,纷纷指点嘻笑,说公主气派,驸马风流,有人笑语:“带刺的玫瑰可算是给摘走了。”又有人艳羡:“十七公主果然是皇上心尖上的人,看嫁妆丰厚,比长乐公主有过之而无不及……”

“十七公主”四字落入耳中,心口一紧,就仿佛被人扼住咽喉,忽然就喘不过气来,我没有停步,但是手足僵硬,每一步都如踩在荆棘之上。

原来那一晚……并不是误听。

花轿边角的流苏拂过我的面容,我默默地想起旋绕在舌尖的那个名字。她的容颜,她的眼睛,这时候她端坐在轿子里,隔着帘栊,隔着盖头,她不会缓一缓脚步,不会掀起帘子来往外看一眼……哪怕只是一眼。

看一眼又如何,呵高阳,武德九年六月的那一个清晨,你我的缘分就已经注定,你我的结局也已经写完,以后命运之轮怎样转动,都只是在已经辗好的辙痕里挣扎。

她的父亲让她嫁给这样一个男子,有显赫的门庭,光明的前程,他会珍惜她爱护她,他不会打断她的话,不会对她摇头,不会拒绝她伸过来的手。

这样一个收场很好、很好……但是有什么从心口涌上来,多年前我记忆中的味道弥漫于唇齿之间,我狠狠咽下去,狠狠地……没有回头。

鼓乐之声渐渐就远了,再远一些,出了关,就听不见了,听不见了,心里又空下一大块来,被黄沙填满,满满当当,都是荒漠里灼热的风,灼热的日光。

很远很远的地平线上出现一个小黑点,黑点移近,再近一些……是师父,我以为我会狂喜地跑上去,但是并没有,我只低头,大口鲜红的血落进沙中,须臾就不见了。

情之一事伤人,竟至于如斯之烈?

惟慧剑能断情丝,然谁人手中擎剑?

风沙之中,师父的笑容和煦如阳光,就如同多年前初见,他抚摩我的头顶,说:“辩机,佛也经历了千般挣扎和痛苦才得到大智慧,因知众生苦,才发誓普渡众生。”

我合掌低眉,说:“是。”

六 译经

师父取经归来,长安洛阳两京轰动,百姓接踵摩肩来迎,上震天听,皇帝召见师父,询问西出一路事宜,闻说关外大大小小百十余国,风俗迥异,人情不一,皇帝兴致盎然,要求师傅将所见所闻记录下来。因师父去国日久,对大唐文字生疏,便奏请口述,由我撰文成书。

时间在忙碌中过去,文字于笔下流出,跃然纸上,明朗或幽静的异域风光,坚定或犹豫的信仰,血与火的洗礼在每一片土地发生,彼岸开了曼殊沙华,花开不见叶,叶生不见花,花叶两不见,生死惟相惜。

平静的时光背后,掌心里长出纠缠的纹路,在深夜里呼喊和叹息,我捂住耳朵,以为不听,不看,不知道,便可以装作不存在,没有发生过,我是沙门寻求光明与智慧的和尚,她是大唐最骄傲的公主,生与死都是各自的传说。

半年过去,《大唐西域记》完结,皇帝亲笔题辞,问我师尚有何请求,师父说,愿得一寺,助手十余名,专心译经。

皇帝允了。

因我之前辛劳,便给半月时间休养,仍居于乐游原上,在日色与月光交替中,我想终有一日,那一段过往也会成为我心上的症结,不能够忘记,可是也不再如今日深刻,时时灼伤我的记忆。

多年以后我想,如果是这样……如果这就是结局,那该是多么的遗憾啊,高阳,你说是么?

秋风呼啸着走过乐游原,正是贵族少年出城游玩的时节,我仰卧于草榻,看阳光从屋顶漏下来,斑斑点点,忽然门吱呀一声开了。

我始终不能忘记的那个女子走到我的面前,她说:“我忘不掉你。”明艳的容颜里有水蒙蒙的雾气,她说她忘不掉我,她也不要再这样为难自己。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扬起面孔,十分认真和倔强的颜色,那是她的信仰,她的爱,她一再将她的骄傲奉于我的脚底,我曾在尘世的修行中将她的真心履如尘埃。而这一刻,那些不肯爱的理由和借口都成狡辩,有什么轰然倒塌,我看不清楚,我唯一清楚的是,在她的坚定面前,我俯首认输。

漫舞的日光中,我向她伸出手去,说:“好。”

平静和从容,我忽然发现,自我与她相遇以来,这是我心绪最安宁最平和的时刻,那是前生后世结下的孽,写在三生石上,一切理所当然,不用苦苦追问为什么。

问也是徒然。

这是我的第三个承诺,这个承诺,背叛了我的佛,在佛光照不到的地方,她是我的神。

我爱着她,不因为她高贵的身份,又或者美丽的容颜,而因她那样坚定,坚定到所有桎梏我心的疑虑和困惑,在她的眼中,都不堪一击。她的人生,爱或者不爱,都明澈如山泉,放下,放不下……她心所得,是佛之真谛。

我在明月之中俯她的面容,我说:“我会败坏你俗世的名声。”

她笑,如玫瑰盛放,夺目异常:“我毁去你的修行,我的名声,便是代价,辩机,我所做过的事,我从来不后悔。”

我轻吻她的眼睛,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说:“我知。”我知她从不后悔,如同她的父亲。

她闭上眼,我就再看不见自己。

七 事发

时间过去八年。时间是那样不容易察觉的东西,特别是一个人在欢喜的时候,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贞观二十二年冬,译经之事越发繁重,师父责我回寺居住,寺中清规不可犯,虽相思甚苦,然经书里无尽智慧如磁石吸引着我,我同高阳说:“来日方长。”她万般不舍,却也知我心意,只赠了无数的东西给我,要推辞,她言辞切切:“我不在你身边的时候,总还有个念物。”

这样凄然的言语,我心中生愧,便应了。其实那许多缁铢,于沙门中人,全无用处,当时就没十分放在心上。

所以贞观二十三年开春发现财物丢失,也没有十分追究,到御史台召我相询时候,才惊觉高阳送我的东西中,竟然有金宝神枕——不用问也知道,一个僧人,如何能有这等旖旎香艳之物。

神枕被贼人窃去,事发,御史咄咄相逼,我无言能对,我能说我爱她么?俗世礼法,佛门清规,哪一样都容不下我们,就如同多年之前奔跑的那个孩子,天下之大,并没有哪里可以供一个容身之所。

不说,毁的是我;说,毁的是我与她,她的信仰,我的信念。

起初以为会有折辱,但是并没有,也许是因为我师地位甚高,译经之事皇帝也有过问,刑部并没有如何审我,只将我关押,一日一日,看见月光从头顶上过去。

我不知道她是否得了消息,但是我希望没有。我入寺之前,已经再三嘱她不要来找我,而今,只希望她果真没有去找过我,如果她知道这个消息……如果,我的手指深深掐进壁中,那是我不敢想象、亦不能承担的后果。

等了不知道多少时日,来见我的并不是高阳,而是她的父亲。

那个当初意气风发,纵横天下无敌的男子,而今已经垂垂老去,鬓发斑白,他的眼角有时光的痕迹,也有为君者的威严。

他像一个君王远远胜过像一个父亲。

他仔细端详我的面容,长时间的静默,我仿佛能听见滴漏的声音,滴答、滴答……

“你就是辩机?”

“……是。”

“高阳……是我最宠爱的女儿,一向任性。”他缓缓说道:“我并不是不知道她不满意我给她指定的驸马,但是这是无可挽回的事。”

“是。”我明白,我与她错过的机会,始于二十三年前。

“金宝神枕是我赐给高阳,天底下只此一件,而她将它送给了你——我知道你在她心目中的分量,原本我是不想杀你的,杀了你,皇家颜面扫地,于她于我,都是极大的痛苦,但是,我不能不杀你。”皇帝低头看他的手,他的手——在他征战天下的时候,死在这双手上的人何止千百,而天下平定以后,死在这双手上的,就只有两个人——他的兄长和四弟。

“父皇、父皇!”有女子清锐的声音撞进来:“让开!我要见父皇!”高阳跌跌撞撞地闯进来,泪痕与血痕在面上交织,她扑跪在皇帝面前:“父皇,您放过他,放过他……”

泣不成声。

皇帝低头看她一眼,只看了一眼,默默转身,立刻有侍卫上来,将高阳架出去,她拼命地回头……回头多看一眼又能如何?我心境平和,想道:有这样八年的时光,其实并算不得冤屈。

高阳总是和我说,她不后悔,其实我一直没有告诉她,我也不后悔。

尾声 腰斩

皇帝亲判,判的是腰斩。

刚下过雨,地上有点湿,极润泽的浅绿色,有勃发的生气,就如同我与高阳重逢的那个清晨。

我知道皇帝不得不杀我,不是因为我与高阳的私情,而是多年前困扰我的症结,这张脸太像我的父亲,他知道,我也知道,那是我二十三年前就该面对的死亡。

我是玄武门的余孽,高阳也是。

贞观十五年秋,道岳法师和我为之诵经超度的那名妃子,是高阳的生母——她原本是太子建成的宠妃,玄武门事后就疯了,我见过她的脸,在多年前随师父进宫为她诵经安抚的时候。

和高阳一模一样的脸。

所以,我一开始就知道,那是我与高阳的宿命。而今,所有的罪,应由我独自承担,高阳,在我死后,我希望你仍能快乐。

但这是怎样一个奢求啊。

阳光从柳叶间隙中漏在我的身上,有嘶叫之声由远而近,来不及了。闭了眼,血光喷出的时候我忽然想起,我一直没告诉高阳,忘记的智慧,我早已经明了。

那就是死亡。

无论是忘记玄武门的血光,还是忘记我与她的爱情,都惟有死亡能够成全。

附录:合浦公主,始封高阳,唐太宗第十七女,母不详,得太宗宠爱,下嫁房玄龄次子房遗爱。

与僧人辨机有私,八年,生二子,赠以金宝神枕,遭窃,乃事发,辨机腰斩,公主被逐,高宗四年,因谋反事为房遗爱所告,被赐自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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