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崇西王

今年寒食节本还有众多节目,却被一场醉酒和一场雨把一切都打乱了,雨越下越大,打在车顶上发出脆耳的声响,众人在车内混混沌沌的歇息,只有胭脂没心情,便取了油伞,钻出车坐在驾车小厮的身边,前面是燕南风的马车,能听见他在与人谈天,谈的正兴起。

胭脂鬼使神差的问小厮:“这一路上,未来姑爷在聊什么?”

雨声那么大,她问的极小声,偏是这时候,前方马车的后窗被一支洞箫顶开,燕南风透过小窗,淡淡望了她一眼,那眼睑弯弯,眸子如纯黑蚌珠,有还谈天时候未散去的笑意,胭脂莫名害怕,手将伞柄压低,遮住了他的视线。

到了内城,前行车马在府门外停下,慕连侯的马车在前方倏忽停下来,他下了车,正与门外一人交谈,那人撑着一把伞,正遮住了脸,一身玄色大袍,袍上绣了数条金蛟,一头长发盘在脑后。

陆千芊抬手示意马车上前,待将门前那人看清,面色先是一僵,见那人视线挪来,这才笑着下了车,在那人面前作了安,“陆公府陆千芊见过九王爷。”

此人淡淡一笑,眉眼间是一股不怒自威的神情,正是当今朝中九王爷崇西王,“何必多礼呢,半年未见,千芊是越发动人了,难怪皇后娘娘常要夸你,把你挂在嘴边。”

“王爷说笑了,外头风大雨斜,不如进屋喝茶慢慢聊?”话虽说的谦逊有礼,但她心中不悦,崇西王此番下青城怕又是来见红翎的,方才在湖边才与红翎有隔阂,现在她的靠山就来了,只是什么意思。

早前陆千芊便对崇西王提起,要将红翎赠于他,但他却惧怕家中那泼辣正室,一再推辞,这一来二去,他却将陆公府当作了幽藏美人的行宫,但凡每年浅春总要赶来一趟,如此肮脏之事,不但玷污府上清誉,更是助长红翎的气焰,陆千芊是敢怒不敢言。

到了正堂,众人刚坐下,便听崇西王冷不丁道:“我听皇后娘娘说给你指了一门亲,正是皇城司皇城使燕大人,可有此事?”

陆千芊道:“是,皇后娘娘宅心仁厚,一心挂着陆府上下,更是让燕大人到府上打理众多事宜,千芊心中十分挂念感激。

他举目四望:“他在这吗?为何不见他?”燕南风早已不知在何时离开了,他行事向来我行我素,高兴了给一分薄面子,不高兴了总是消失的无影无踪。

陆千芊道:“他病了,病的有些严重。”

“你这般,怕是还未大婚就心疼他了。”崇西王且笑笑,突然望向慕连侯:“子螭,你又溜出宫来,还到了这么远的地方,这回回宫,太傅大人怪罪下来,休想我包庇你了。”

慕连侯斜着身子,笑道:“我只想问问,九叔此番来这做什么?玩乐吗?九叔府上的人可都知道?”他话中指的便是九王爷那个刁钻泼辣的王妃。

崇西王端起茶水的手一抖,瞪了他一眼。

慕连侯道:“侄儿开个玩笑罢了,怎敢给九叔招惹麻烦,也望九叔这样的大好人,可以放侄儿一马。”

崇西王将茶水一饮而尽,“行吧,这次我也饶了你。”

往年里,崇西王的起居均是胭脂一手打理,因而二人有些往来,算有些交情,私下里也谈笑风生,近乎忘年之交。彼时二人正在庭院内踱步,胭脂笑道:“今年雨水误了良辰美景,王爷此行怕是见不到什么风光了。”

“无碍。”他突然问:“何以这么多日里不见红翎那丫头?”

她遥遥望了一眼不远处的锦华苑,缓缓道:“今年府上贵客多,忙不过来,姑娘她在打理姑爷的起居。”

“燕大人吗?她何时起竟会伺候人了。”

她话中有意,却轻飘飘道:“姑娘从前是懒散了些,如今照顾姑爷倒是手脚麻利,用了点心,连二小姐都夸她做事特别上心。”

崇西王闻言不明所以,看了看她。

刚过了锦华苑的正门,便听见里头传来笑语,有人正出来,胭脂突然停步,转身拦住崇西王,昂头道:“说起来,去年此时王爷可答应带好玩的玩意儿给胭脂,现在可还说话算话?若是没有,我可不领王爷去庭院了。”

崇西王见她一本正经里透着古灵精怪,被逗笑了,从怀里取出一只金穗古玉佩,“怎会没有,这是我从塞北带来的,你可要好生收着,不要告诉你家小姐们,再来向我要,可就没有第二个了。”

“仅此一个?王爷愿意送给胭脂,不留给旁的人?”

“算不得名贵的物件,你喜欢就拿走,不给旁的人了。”

胭脂捂嘴噗一声笑出来,垫着脚尖仰着小脸,甜甜笑道:“那胭脂这回可就相信王爷用心了,胭脂会一直记得王爷独一份的好,不给王爷添麻烦。”

她行常礼之间,目光偷偷放出去,看见从锦华苑出来的两人正看着这边,燕南风身着一席绛紫常衣,撑一把白伞,身边依着红翎,她脸色真真难看。

她晃着手中古玉,昂首阔步带崇西王走远了。

因这一天寒食节还未过,崇西王又乏于形式,便不再大设酒宴,主子们坐在正堂内同桌吃着冷食,闲聊几句,一旁的胭脂与小松低声闲聊。

“那天起世子大人便不找我了,难不成我做了什么叫他失望?”小松满面愁怨望着慕连侯,嘴上挂得住油壶。

“男子薄情的道理你不明白吗?还真把这事放心上了?”

“那可不放心上了嘛,那可是世子大人啊,未来的皇上。”

胭脂道:“哦,说了半天,你是策划着做皇后呀?”

小松嘻嘻一笑:“做皇后有什么好的,不得宠,我要做宠妃。”

胭脂无声一笑,笑她太天真,如天子一般的男人,即便是宠你,哪里能宠你一生一世?

正胡思乱想着,便见燕南风携着碧之和红翎已经到了,他今日照旧套着那件紫色鹤氅,氅衣垂地直盖鞋尖,杏花红的绸缎将长发松散的扎在肩上,眼角朱砂痣稍有收敛,十分慵懒。

他浅了浅身,笑意平平,“燕某身体不适来迟了,还请王爷不要责怪。”说着兀自坐在了陆千芊身侧。

崇西王不动神色将他重新打量一番,“与我想的一般,能配得上千芊的也只能是这位燕大人了,真是青年俊才,我记得皇城中几笔大案,好像都是燕大人断的。”

近几年,大大小小命脉朝臣都死于非命,被指派彻查案件的皇城司几乎每每都给出了无阴谋论的答案,似是刻意包庇某些人,实在无法叫朝中众臣信服,但几年来众多臣子都只是敢怒而不敢言,对皇城使燕南风也变得格外警惕。崇西王话中指的便是这些无头命案。

话已如此露骨,燕南风却没上心,“燕某从来只秉公办事。”

“燕大人此行出宫数月,皇城司岂不是群龙无首?”

“皇城司五百兵士,区区一个燕南风,多一个少一个又何妨?”

“但皇城司中四百九十九人都只不过服从一人,好也一人,歹也一人,燕大人又怎能用一个区区一带而过?”

燕南风笑了笑,“今日远在京城之外,王爷有话直说便是,无须拐弯抹角。”

“即使本王不直说,燕大人心底也有几分明白,皇城司兵早已被宫中某些人拦为忠犬,作为一己之用,在宫中残害忠良,在宫外恶事做尽,早已不是当年的皇城司!不知本王这样说算不算直接?”

众人等着燕南风的舌战,却见他空灵一笑,手中银筷轻敲了一下杯沿,清脆一声几乎遏止众人的呼吸。

“敢问王爷口中的某些人是指皇后娘娘?”

四座安静,无人敢接话,便是崇西王也只是怒盯着手中的酒杯。

燕南风在众人注视下微笑道:“王爷口中有八成话,燕某都听不惯,但听不惯又怎样?燕某还是要坐在这里听完,正如王爷口中皇城司之事,燕某心明,皇城司也心明,但心明又怎样?王爷什么也改变不了。”

崇西王冷笑一声,“说的也是,本王确实改变不了什么,但本王至少还有一丝本事坐看尔等蝼蚁如何风息云灭。”他目光扫来,略过红翎,停在胭脂身上,“我们走罢,领路,本王要回屋歇息。”

红翎早已按耐不住,一时出声唤道:“王爷。”崇西王身形顿了顿,却不理会,扭头走出门。

燕南风从座上起身,“想来王爷这几日心情并不好,否则也不会在一个阴雨绵绵的季节奔离京城,可惜王爷来的并不是时候,青城的雨一时半会恐怕也不会停,既然谁也控制不了这场雨,那燕某便把佳人留给王爷,希望王爷临走之时还有兴致与燕某畅饮一番。”他扭头对红翎道:“你去吧。”

是以,府上众人均赞姑爷这一仗打的漂亮,一番言辞行云流水温文尔雅,且收官时用一个美人偿一场大雨,塞住了崇西王的嘴,但也有人说姑爷肯忍痛割爱,拱手让出红翎,怕也是担心真的触怒九王爷。

翌日,胭脂正在长廊中与丫鬟们安排着大小适宜,便见燕南风走来了,众人散在路两边,各自作了安,燕南风踱到胭脂身前时深深看了她一眼,“胭脂姐姐,还请跟上来。”

胭脂手端着送来的洗脸水,跌跌撞撞一路小跑,“奴婢还端着王爷的洗脸水,姑爷有什么吩咐?”

“昨夜为何不来?”

“昨夜?我没和你约啊。”

“昨日我可是用红翎换了你,你忘了?”

“啊?奴婢以为红翎是公子送给王爷的,奴婢该做的还是要做。”

“我从来不赠送,只谈交换,天下没有吃白食的,人嘛我也不会白送,更何况用红翎换你,我亏大了。”

胭脂抬头瞪着他后脑,想尽办法将手中的洗脸水一不小心泼在他鹤氅上。

身后一人道:“既是如此,我用两个丫鬟换燕大人的这位丫鬟可好?”远处苏如仕正极快走近,因走的匆忙一身鹅黄绸衣在身后翻卷,后面跟着两个貌美的丫鬟,他又说了一句:“苏某用这两个丫头换她一个,如何?”

燕南风斜眼看着胭脂,抬手摘下她的发髻,又重新插/上,“为什么啊?”

“燕大人说吧,你要什么人来换?要几个?苏某都可以答应。”

胭脂心中七上八下,比起燕南风,她更加害怕苏如仕,他与宋胭脂之间的一切事情,她一概不知,走得太近恐怕要露馅,简直是百害而无一利。

“对不住了,我不换。”燕南风将她手中水中水盆往院中一丢,干脆拉住她走了。

回到了锦华苑,胭脂问:“为什么你总是喜欢得罪别人,不怕被报复吗?”

他笑:“那你认为,我为什么喜欢得罪别人?”

胭脂深思,“因为皇后娘娘稳坐宫中,所以你天不怕地不怕,藐视一切如蝼蚁。”

“错了,正是因为我心中惧怕,所以才要处处树敌,以便保持警惕心。”

也对,要怕世子一派杀他于无形,也要怕董贵妃一行人伺机试探,说起来,皇后的靠山虽大,却也难防八方暗剑,况且他也不过是皇后的棋子,皇后伤一分,他已要伤八分。

胭脂点头:“我要是讨厌你,你也会对我保持警惕心吗?”

“即便你讨厌我,我也不会对你怎么样,你已经开始讨厌我了?”

胭脂愣了半晌,疏忽道:“还不讨厌。”

他莞尔一笑,走到一旁的木柜前,抱出满怀的衣物,放在她怀中,“那现在呢?”

“这是干什么?”

“给我洗衣服去。”

“现在讨厌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