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宴那日, 圣上一早与皇后前往明阳山祭祖祭天,晚时的大宴分工由董贵妃调配,昌德宫中众人被调往孔雀台布置宴场, 而胭脂因要替昌德宫出一则歌舞, 便随传召公公到了内务处, 先被搜检身体及身外之物, 随后被安置在孔雀台下西南角。
西南角安置了红绸制的帘子, 将舞姬歌姬隔在其中,所有人近乎等待了一整个晨昏,为了身姿仪态只进清水。
百里扶桑从孔雀台下走过, 喊住在前方领路的两个护卫,他在其中一段红帘前站住了脚, 昏黄的夕阳穿过回廊, 将里面交头接耳的人影照的清清楚楚, 他望着角落里那个一动不动抱着琵琶的小人影,以为她睡着了, 又以为不是她,他扭头对身后的小松说:“你不必跟着,回昌德宫取一些点心给她,来去小心别给人看见。”
他又站了一会儿,久久的看着她的身影, 直到眼睛有些花了, 才举步往大殿去, 他已下了决定, 独自一人对圣上坦诚世子失踪之事, 无论圣上在不在意这个世子,知不知晓此事, 也无论他陈情后是生是死。
他不为此担忧,在夕阳下隔着红绸的那一刻,他脑中想的竟是从此后与她的身份悬殊,真是可笑。
一路到了大殿,很快有公公前来领路,他独自跟着走过正殿,停在乾波殿门外。
百里扶桑问:“圣上呢?”
“回公子,圣上还在路途中,未能回宫。”
他一愣,“那方才是谁在传唤?”
“是我。”
他转身看见一人从乾波殿昏暗的门中缓缓走出,身子显在阳光下,脸上神情疲倦,脸颊微微凹陷,眉宇却依旧锋利,“是我传唤你。”
公公见状立刻屈身告退:“既是世子在,那么老奴告退。”
慕连侯虽满面倦容,却浅浅一笑,双眼直勾勾望着百里扶桑:“你这么看我干嘛?难不成我是假的?”
他将他端详半晌,才问:“这么长时间你在哪里?如何回来的?”
他慢吞吞的摆了摆手,“无非是困在雪山上,差点饿死然后被人救起了,送回了宫,这过程不重要。”他从阶梯上缓缓走下,笑了一声:“重要的是我赶回来的很是时候,否则你现在来这,很快就要被诛九族了。”百里扶桑默不作声,他继续说:“没想到我一回来正是皆大欢喜,父皇早回来了,看来我们去天山迎驾全是白费功夫,全无意义。”
“你回来几日了?”
“三日。”
“为何不回昌德宫。”
慕连侯走到他面前,道:“宫中传的风言风语,到底没人敢传给父皇听,我是想看看,有没有人来亲自告诉他。”
“昌德宫的人都很担心你,你何必这样?”
“担心?若我如今死在天山,担心有用吗?既然担心无用,我为何要回去?”眼前的慕连侯心绪有些乱,早已不像半月前事事嬉笑的少年。
百里扶桑看着他,目光显得犀利非常:“你觉得在天山上是有人暗中加害你吗?”
“不错。”
他沉吟半晌,道:“看来你觉得那个人是我。”
慕连侯的脸上缓缓浮现一丝无所谓的笑意,“我不知道是谁。”
百里扶桑愠怒,蹙起眉,“倘若真是我,你还能回来吗?”他转身便走。
慕连侯眼中情绪一闪而过,匆忙上前按住他肩头:“喂喂,不过是一个玩笑,我好不容易活着回来,咱们兄弟还没说上两句你就要走,未免太冷血了。”
“你的玩笑可不太好笑。”
“我道歉,这一路上心情不好,找你发泄几句罢了,天山上的事我知道是意外。”
“世子要记住方才那些话,在这里发泄就罢了,离开这里再也不要提。”
慕连侯点头称是,又与他细说了如何命大的从山崖跌落,却落在极厚的积雪上没能摔死,又被一个来凿冰运雪的商队发现,救了起来。
“说起来我真是福大命大,居然没死。”他想起什么,叹了口气,“我入宫第一日便听说父皇已经回宫了,便启程往回赶,没料到他见到我之后,好像只是见了一个陌生人,他根本不知我多日不在宫中,我有时候真怀疑,我到底是不是儿子。”他双手枕头靠在阶梯上,“你也不必再安慰我,没用的,他不在意我这个儿子。”
“圣上只有你一个皇子。”
他点头:“也只有这是事实,否则哪儿轮得到我当世子啊。”
二人又在宫门外聊了许久,直到有公公前来通报,才前往孔雀台。
申时,孔雀台四周已是人声鼎沸,皇亲国戚早已满座,虽然过去数年暗斗不断,如今却相聊甚欢,不知是怕圣上追究,还是为自保广拉人脉。
当慕连侯出现时,人群安静下来,所有人都停下动作望着他打量他,心道这世子还真是回来的时候。
他坐下身,抓起杯酒一饮而尽,又将它重重砸在桌上,“你们看什么?”台下逐渐恢复了人声,只是声音低沉下去,窸窸窣窣不大悦耳,只有陆太傅与百里尚书为首的一派人欣喜若狂的上前询问。
不多时,圣上与皇后双至,二人今日容光焕发,均是一身黄袍,在灯火下格外耀眼,那国师不紧不慢跟在身后,面色缓和,嘴角含笑,三人坐定后,接尘大宴才开始。
宴席盛大,人数是前所未有的多,百里扶桑匆匆向台下扫视,看见了当朝几位大将军,以及陆太傅、百里尚书为首的世子一派,董贵妃苏如仕一派,皇后燕南风一派齐齐在场,无一人虚座。
他目光扫过,落在燕南风身上,突然见他从人群中抽身,缓缓退到灯火外围去了,他走向了西南角,百里扶桑心中一紧,起身跟上,怎知在一处拐角竟跟丢了。
他独自走到红帘外,天色暗,里面燃着一盏灯,火光摇摇晃晃,他又看着胭脂的灯影,他想进去,却听见身后传来一声暗笑,燕南风出现在他身后。
“百里公子又要托举世子,还要忧心旁的人,真是辛苦,一个相貌平平的姑娘何以让你如此费神?”燕南风眼中有一种笃定的光,在这一刻百里扶桑才明白,此人不可揣度,似乎早已知道点什么了,或许红帘中一动不动的人影早已不是胭脂,她被他换掉了。
他心中一紧,抬手揭开红帘,把里面的舞姬歌姬吓了一跳,只有角落中孤零零的胭脂,正怀抱着一把粗糙的梨花木琵琶,昏昏欲睡着。
还以为她会怀揣不安,没想到这么安逸,他放下心,垂下手中红帘。
燕南风:“你太在意她了。”
“有什么问题?”
“你没有必要。”
百里扶桑平生第一次,生出一种恶意,他揭开红帘走进去,拍了拍胭脂的肩,她睁开眼有些吃惊,他问:“小松送来的点心吃过了吗?”
她想起什么,垂下手从一旁白盅内捏起一块点心塞在口中,“现在吃过了。”
“害怕吗?”她还没回答,他又说:“不要怕,大宴结束后来找我,我等你。”
他离开时刻意从燕南风身边走过,二人对视一眼,却什么也未说。
大宴照常进行,圣上祝酒,众人接应,看上去歌舞升平一片祥和,没有什么不妥。只有胭脂十二分的安静,她对于过去竟有一丝的怀念。
她想起这些年是如何渡过的,不过是一日撞一日,扫着旁人的庭院得过且过的,虽然曾幻想有今朝,却也不相信还能有今朝。
今日之后,或是平步而起,或是万箭穿心,不过没关系,她已把自己放在事外,她的执念太深,已经什么都不在乎了。
传唤的宫女进来,请她准备登台,她抱着琵琶走了出去。
外面灯火恍然,登台的路很长,她走了很久才站在孔雀台中央,面前全是白晃晃的人影,她想到在许多年前,孔雀台下也是如此的,只是白晃晃的光里坐着她的皇祖母和至亲。
风将她的长袖往身后翻卷,丝竹与鼓瑟声相承而起,她环抱臂中的琵琶,缓缓坐下,抬指拨动了第一根琵琶弦,一声声一寸寸被散入风中。
还是和年少时一样,她用尽气力,迎着风踏着气,可是这一次她听不清自己奏的乐,耳畔空荡荡全是呼啸的风声,身姿旋转时天光渐渐暗下来,眼前天旋地转,她的身子被风带着四处去,她眼前是雪夜里的大火,是八王府瞬间坍塌的墙壁,是榕树上父王的人头,是深宫紧闭的朱门,是风是雨是雷鸣电闪。
风好大,她脸颊冰凉,她突然明白了此刻的眼泪,并不是为了八王府而流,而是为了自己。
父王母妃,女儿终于回到了孔雀台,你们看见了吗?
她指尖用力一勾,弦音穿破长空,夏然而止,琵琶从她手心滑落,重重落在地上,这一声惊起了孔雀台下所有的人,鼓瑟丝竹也停了下来。
众人看见台上的舞姬脱下了七彩的舞衣,摘下发髻上的长簪,随后下颌处揭开一层皮,在煽动的灯火下,她的长发散入黑夜中,面容却比冰雪还白,是一张似曾相识的脸。
她跪下,缓缓磕了一个头,声音清明只一句话:“朔州八王府慕挪见过圣上。”
便只是这一句,便在孔雀台四周引起轩然大波,众人上前围住她,想要将她看清,有人喃喃“怎么可能”,有人道“她竟活着”。
圣上起身快步走到她面前,她站起来却觉得肩头千斤重,一阵大风刮过,灯火明明灭灭,她眼前的世界天旋地转,她闭上双眼身体重重跌在地上。
是时候好好睡一觉了。
数载后,传言被烧死的晋安郡主重登孔雀台,而在那一刻,又因中毒昏死过去。
这夜乾波殿内外灯火通明,太医奔走忙碌,御厨房的药烟几乎弥漫整个宫房,一个时辰后,郡主才将毒液呕出大半,而大理寺已查明她所中的是柳叶桃的毒,毒汁被人掺在一块出自昌德宫的点心中。
事未查明,世子慕连侯与兵部尚书之子百里扶桑,双双被关押大理寺。
寅时有凉风起,天渐明,燕南风复了皇后之命后,离开了慈宁宫,他路过凤仪台时,陆千芊正迎面走来,他一言不发仿佛没看见。
“燕南风,你这是做什么,没看见我吗?”
他走的更快了,“看见了,我劝你回去歇息。”
“你要去哪里?”
“死守皇城一向是皇城司的职责,夜而不眠很正常。”
“你要去乾波殿?”燕南风不回答了,她心头烧起一把火,声音冷下去,“你要去看慕挪那个贱人。”
他猛然站住,“你最好别这样叫她。”
陆千芊一把拽住他的衣袖:“你干什么!我不准你去看她!”
“放手。”他冷道:“你为什么这样恨她?”
她咬着牙,“这世间没有一个女子不恨心仪的男子眼里的那个人,我没有错,即便有,也是她的错。”
从年少时慕挪便万般宠爱集一身,她一直站在目光的中央,皇太后宠爱她,世子亲近她,她已是这样耀眼,偏生还要夺她所爱,死前要夺走他所有目光,死后亦夺走他大半念想,未料到如今依旧,她怎会不恨?
“所以从头到尾,她所错的,就是被我所在意?”
“对,我就是无法不恨她。”
燕南风回头望着她:“所以你幼时推她下水,少年时对她百般针对,现在一旦知晓她的身份,就让自己的下人对她投毒?”
她从未见过他有这样愤怒的神情,目光如刀似剑,近乎让她受尽千刀万剐,“那她呢!心怀叵测的潜藏在陆公府,也用过手段害人骗人,难道就我一人有错吗!”
他抽回手,“试问谁没害人杀人,只不过心各有不同。”
陆千芊如被五雷轰顶,再次拉住他:“心有什么不同?都是一样的自私,何况你的这份心,她知道吗?她对你一无所知,她瞧不上你!你也配不上她!懂你的只有我!”
燕南风转过身,语气温柔却无比冷漠,“今年伊始,我还在想你毕竟是个女孩子,我不该对你太淡漠,可今日起,我觉得从前对你的所有淡漠都是对的,你现在不该纠结于我,而是应该好好想一想,你要怎么处理你手中投毒的下人,更重要的是如何面对因你而被关押的世子和百里公子。”
这么多年她对他时而百般讨好,时而若即若离,时而又假意倾慕他人,费劲心思,百般折磨,最后竟是这样?全都是因为慕挪,她为什么没死,为什么还会回来,她满腹坏水哗众取宠,死了就好了,死了就真的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