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国师

燕南风已经走远, 慕挪收回追随他的视线,却是头也不回,只道:“圣上迟早有一日会被国师害死, 就如同先皇一样。”

慕连侯一愣, 未料到她已经知道先皇死了, 便问:“你为何知道?”

她不回答, 只反问:“国师这种妖民你也敢信?”

慕连侯面色一沉, “不信,但我需要他扶持我坐稳这个皇位。”

“圣上,你在他眼中又算什么, 他真的会帮你吗?圣上先祖攻下的吴地很快就会被这些蛮荒之徒夺走了,你却还浑然不觉。”她顿了顿, “我也该去我该去的地方了。”

慕连侯愣愣看着她, 半晌道:“来人, 把贵妃送入宝相楼。”

宝相楼紧锁院门,门外有十几个守兵。楼中只有慕挪与蝉衣, 蝉衣是个在宫中长大的少女,对宫中的许多规矩深谙于心,对于慕挪为何在大婚当夜押入楼中,她表现的并不关心。

当侍卫将她也一并押进来时,她反对慕挪笑道:“这比我一个人留在昌德宫好多了。”

在这里的日子孤寂安静, 好在院角的冬花开了, 二人有事无事便用剪子修修枝叶, 实在无趣了也会聊几句, 一时聊到先皇, 一时聊到国师,一时也聊到新帝。

“世子从前还是很信任旁人的, 只是,自从蝶衣姐姐被宫里的一碗茶毒死后,他就变得疑神疑鬼了。”

“是谁下的毒?”

ωwш• ttκΛ n• ¢o “到现在也没查出来,当时先皇已经去了天山,何况死的只是一个宫女,皇后娘娘不许世子彻查此事,但我们猜,下毒的人就是皇后吧。”

蝉衣放下手里的扫帚,靠在门边继续道:“其实宫里每一个女人都很可怜的,皇后娘娘之所以对受宠的妃子不善,是因为她当年连怀三胎却都滑胎了,直到再也怀不上龙种,有人说是董贵妃下的药,所以董贵妃一直不敢怀龙种,总是怕被皇后娘娘报复,还有前朝一些皇妃贵妃都是死的死,疯的疯,下场比太监宫女还不如。”

慕挪点了点头,一时感慨万分,“你呢,怎么入的宫?”

“我姐姐带我来的,她还在的时候,宫里还算太平,她以为在这里可以过一辈子的,”蝉衣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蝶衣就是我姐姐,她在那一代宫女里,算死的晚的,身边的人都生生死死个遍了,她才走掉,她走的时候我都已经不难受了。”她回想过去不住笑起来,“蝶衣从前还和我提起过晋安郡主,不过却是在说你的坏话,说你那时候把世子耍的团团转,世子整日和丢了魂似的。说起这件事,我很好奇,当年郡主为什么突然远离世子。”

慕挪想了想:“我爹娘说不要我与他走的太近,怕被他知道。”

“知道什么?”

她拼命回想,脑中却是空空如也,这个问题她竟是第一次回想,到底是什么原因?“很多年前的事了,不记得了。”

蝉衣笑笑:“我就随便问问,郡主别在意。”

正说着话,门外突然传来开锁声,院门被打开了,门外的守兵退让开,让来人进了院,慕挪定睛一看,来的是百里扶桑,身后且跟着两个侍从。

蝉衣见了他大喜,上前作安,慕挪心中却七上八下,抓起桌布一角,似在研究上面的刺绣,等他走近了才扭过头,显得有些惊讶,“你怎么来了?”

他似是有话,但碍于有旁人,只道:“圣上要见你。”

这一路并没去乾波殿,却是到了西面的一个小刑场。

慕挪被交给两个公公,强行按坐在慕连侯身边,国师在旁瞧了她一眼,轻轻一笑,“把燕大人带上来。”

数日未见的燕南风满身鲜血,被五花大绑着,随后按在一张刑桌上。慕挪大斥国师,“你做什么!”

慕连侯放下茶杯不紧不慢道:“不关国师的事,是我有话对你说,又正要监罚燕南风,索性一同好了,莫非贵妃不愿意。”

国师笑道:“贵妃不用担忧,燕大人窥觊宫中女眷,但罪不该死,罚一罚罢了。”说罢一抬手,台下执刑者领令,用手中短匕在燕南风背后割下半臂长的伤口,再往伤口上倒酒,疼痛可想,但燕南风早已意识不清,一直昏睡着。

执刑者似不满意,又在他背后割了一刀,这回深可见骨,鲜血被酒水洗下去,流的遍地都是。

那一刀一刀似乎割在了慕挪身上,她浑身颤抖起来,“看来今天我与圣上也没什么可说的了!”她快步冲向刑桌对那执刑者呵止。

然而国师却丝毫没有放弃的意思,再次抬手,示意执行者下刀,慕挪见状伸手握住了刀刃,只觉得双手虎口吃痛,顷刻间,鲜血顺着她的手臂流到衣服里。

慕连侯见她上前夺刀刃,忙呵止执刑者,且对她斥责道:“扰乱刑场是死罪!”

“这到底是正刑,还是私下用刑,圣上比谁都清楚吧?”

国师讥道:“圣上想动谁的刑就动谁的刑,何来私刑一说?”

慕挪点了点头,又道:“既然朝中臣子爱慕后宫宫眷要受罚,拿命宫眷爱慕朝中臣子呢?恐怕也是同罪,圣上索性连我一起罚吧。”

慕连侯闻言愣住,“你说什么?”

“我说,宫眷爱慕朝中臣子也是重罪,还请圣上连我一起罚。”

“你放屁!”

慕连侯起身掀翻桌案,夺过身边侍卫的刀,就打算上前直接了结燕南风,却是百里扶桑追上按住他的肩头,劝阻道:“世子何必如此,郡主不过是个女子,让她亲眼见到刑罚实在残忍,郡主必然是为救人才说出这样偏激的话。”

他身形一顿,扭头看着他,“你叫我什么?你刚才叫我什么?”

百里扶桑心中已预知他的反应,只淡定道:“我叫你世子,是劝你想想从前的自己,不要被他人轻易挑衅。”说罢他看了一眼国师。

慕连侯转望台下满身是血的慕挪,气愤难当的坐回座上,摆手:“回宫。”

自那日夺了刀刃之后,慕挪手上的伤就没有好过,一日比一日糟糕。

也不知道是谁说了什么话传了出去,这日国师又来了,将她带去了乾波殿。

夜晚的大殿灯火通明,慕连侯遥遥坐在高座上,一身明黄长衣,她犹豫了停在门外,国师却在背后推了她一把。

慕连侯从书中抬起头笑了笑,前几日的暴戾已经荡然无存。

“你来了,听说你手上的伤一直不好,今日特别叫了太医来为你重新包扎。”

她不肯跪也不谢,只站在原地任由太医靠近为自己上药包扎,大殿中十分寂静,慕连侯再次抬起头望向她,问她:“为什么一直看着我?”

她收回双手,轻声问:“我有很久没有这样看着你了。”

“的确,很久很久了。”

“为什么?”

他眉心一蹙,似有什么触到心里,不悦道:“这个问题应该问你自己。”

她点点头,“是,我比你清楚。”她这时才行了礼,“圣上还有什么事?”

她行礼时低头垂目,显得极温柔极谦卑,便在这一刻慕连候的心才平静下来,“我一个人睡不着,想找你来说话,想和你说说当年的事。”

她摇头,“八王府的事不要再提了。”

慕连侯高悬的心轻轻落下,笑了一笑,“恩,到我身边来坐。”

慕挪走过去,看见他手上的不是奏折,而是一本黄页老书,旧的不成样子,上面还有斑驳的墨迹。

“这是你我小时候一同看过的书,如今翻出来再看看依旧很有意思。”

慕挪接过来反复摸了摸,那书页已被手指摸的越发平滑了,“我已经不记得了。”

他微微抬起头,无奈的笑着,“我猜到了,这些年你心里都是旁的人和旁的事,与我有几分相关?”

“我还是会梦到你在凤仪台下哭,你有心思便不愿说出来。你总觉得皇祖母待你薄,谁都冷漠,可你不开心的时候却什么都不说。”

“说了有什么用?说出来却被旁人忽视,才让我更失望。”他抬手研墨,垂眉落目显得安静祥和。

“就算是我也让你失望吗?”

“我从未对你失望,只是难过。”他持笔蘸墨,笔尖却落回右手手心上,他极快的写下一行小字:我要杀国师。

慕挪微微一愣,二人四目短暂一对,他又写下一行:就在明夜,这里。

她快速望了一眼坐在阶梯远处闭目养神的国师,摇了摇头。国师会幻术,不可能轻易杀死,回神时他手上又多了一行:我会有办法的,明夜你来。

却是二人之间异常的安静,引起了国师的留意,他目色精明,缓缓走近了,“圣上画了什么,不妨让微臣也看看。”慕连侯连忙将手放下。

慕挪见状抬手去扯案上的熟宣,牵动了墨砚,墨砚正好打翻在慕连侯身上,慕连侯已然明白她的意思,抬手去抹衣襟上的墨汁,正好将手心几行字盖住。

“臣妾该死!”

慕连侯蹙着眉头将笔一丢,“走吧走吧,好好的画才起个头,扫兴。”说着便假意赶她走了。

国师带着慕挪往宝相楼去,途中他突然笑道:“圣上与贵妃是不是在密谋什么?”

她轻藐一笑:“国师未免太多疑了,依我现在与圣上的关系,他会愿意与我密谋?”

他停下脚步,道:“我知道你了解我的来历,你也必然知道我深入吴宫的用意,我的族人漂泊的太辛苦了,荒野里只有野兽和风沙,我不过是希望先皇可以开放边境让族人回到天山腹地,希望吴国人能善待我的族人,不要只是驱赶和欺凌,可惜先皇是自私贪婪的人,我只好杀了他。如今的圣上答应了我这个要求,既然如此,我也不会伤害他的。”

慕挪一时恍然,觉得今夜的国师并不再那样高深可怖,他的眉眼目光只像是一个少年。

她点头,“他会是个开明的君主。”

他却笑了笑,“这话连你自己都不信,何必来敷衍我?”她一时语塞。

到宝相楼时蝉衣已经趴在桌边睡着了,她一人立在门前,看着国师远去的背影,突然觉得他孤单可怜,她明白,他和她也是一样的人,都在靠执念支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