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波殿外的雨雪被大风悬在高处。
暗夜里, 言大将军身披蓑衣走入了后殿,殿中的一角尚有几处烛火。燕南风正靠在案上,低头研究文书, 一旁的言莫抱剑入睡, 闻声却警惕睁开眼, 见是言大将军来了, 便搔鬓一笑, 远远便起身道:“爷爷,你怎么来了。”
言大将军抬手示意他继续睡,便隔案坐下, 并不打扰燕南风,直待他抬起头才开口。
“如何?”
“没有一事不乱, 才理出一似头绪。”燕南风面有倦色, 垂眉将满膝文书摆放在一旁, 突然抬头道:“找到她了?”
言大将军不回答,只反问他, “那些不肯臣服的臣子,你打算如何处理?”
他垂头继续整理文书,“放回山野,此生不得入京。”
言将军闻言却不说话,只将目光停在他面上, 他察觉到便抬头道:“怎么了?”
他笑了笑, 眉梢却微微蹙着, 有些担忧“我以为你会杀了他们以绝后患, 你与你娘真像, 和她一样心软。”
燕南风闻言后与他对视半晌,问:“外面出了什么事?”
“是她来了。”
皇城的南门外, 高风正起,风雪空旋在上空。
城墙上的弓箭手正紧密的列队着,将领远远看见燕南风与言将军、言莫赶来,连忙上前汇报道:“预计来了四万兵,直接闯进来京城的城门,如今两万兵正聚集在眼下,另外两万兵扩散在京城四处,说是半个时辰内不开皇城门,他们便火烧京城。”
燕南风脚下加快,探身看去,看见城门下立着人墙,人墙外紧排着青盾,而在盾牌之外的三十丈外,摆放着一张木椅。木椅上坐着一人,她无意识的垂着头,长发遮住了脸,裸露的手踝上是大片的青斑,他抬手,示意弓箭手收箭。
盾墙后面,传来百里方的声音,“燕南风,我们将郡主给你送回来了,只是眼下郡主自愿服了毒,愿意以自身要挟你开城让位,只要你答应,我不但不焚城,而且会给郡主解药且将她还给你,一城换一人,这笔交易与你而言不亏吧?”
燕南风垂目望着城下的慕挪,只问,“慕连侯呢?”盾墙后面没有回应,他冷笑,“这就是你对待她的方式?”
半晌后人墙后才传出一声,“是她自愿的。”
“你重复一次。”
“是她自愿的。”
“你敢不敢再说一遍!”
慕连侯本是唯诺的心,不知怎的充满了怨恨,他大声道:“没错,她是愿为我牺牲的,她愿为我拿下这江山,你再多问几次也是一样的答案!”
城墙下风雪渐大,转瞬间在慕挪的肩上积了厚厚的一层。她的意识已经不清醒了,不觉冷也不觉痛。
耳畔呼啸着大风,风里有人在说话,那声音像空谷里的回音,一阵阵在脑中盘旋。
她几次抬头,几乎用尽了所有的力气。她记得自己不过是喝了一杯递上来的酒,可是为什么清醒后看见的,却是皇城厚重的大门。
发生了什么?
她抬起沉重的眼皮,隐约看见城门前堆积着高高的厚重的积雪,突然之间城门开了,一阵风涌了出来,将积雪吹开,扑了她满面。
一个人孤身从门中出来,他走到她面前,将她手腕间的绳索解开,又将她抱在怀中。
她将沉重的头靠在那人身上,她想说话,舌头却是僵硬的。
远处的百里方见燕南风独自出城来,终于从盾墙后面露出半个身子。他高声道:“既你愿意出城来,便是答应了这笔交易。”
见燕南风点头,他又道:“我要你一个时辰内带着言家将全部离开京城,只要你们愿意为吴国守住边疆,我们绝不追责,但是此次兵马器械必须留下,且要下天下文书,告之天下谁让你臣服,谁才是最后的君主。”
城墙上的众人闻言一阵骚动,言莫大吼:“我们已经退让了,你们简直欺人太甚!”
百里方冷笑道:“不应也成,大不了鱼死网破,我一把火烧了京城,再烧了这皇城!”
言大将军抬手示意众人冷静,只道:“我言家不会再为朝廷效力,从此天南海北去,这些兵马留给你即是。但是近日你们也要立下字句,此后不得追踪、追究、追查参与此事的几位将军。”
燕南风默了片刻,问道:“解药呢?”
百里方示意一个小兵卸甲送上去,他接下便匆匆灌入慕挪口中,见药水难以下喉,便垂头将嘴贴在她唇上,将药强行吹下去。
百里方没料到这胁迫竟如此顺利,正喜出望外,却见身侧的慕连侯目光紧紧盯着远去的燕南风。他气急败坏,一把揪住他的衣襟,低声训斥:“一个女人就让你漫不经心,你还有什么能耐!从现在起,你若还要惦记着身外之物,我一定不会饶了你!”
慕连侯却将他手狠狠打落:“别碰我。”
这一夜,只有一个时辰。
在这一个时辰内,丢兵卸甲,在这一个时辰内,拱手让城。
宫人们得知慕连侯要再次为帝,简直人人自危,有上百宫人跪在乾波殿门外,求言家将将自己也一并带走。
言大将军已匆忙处理起各处的事,现在只余下半个时辰,主事的各大将军便要与言家从皇城北门撤出,一路向北离开京城。
大殿外是脚下生风的人群,殿内却异常安静。
“大旱的这段时日,京城里近乎空了,也没几户人家,我知道即使他们放火烧掉半个京城,你也不会肯妥协的……” 言莫望了一眼一旁昏睡的慕挪,叹气,“值得吗?”
燕南风正望着殿外的风雪,闻言转过身来,“我问你,人活一世什么最重要?”
言莫想了想,“当然是继续活下去。”
燕南风轻轻一笑,点头道:“是啊,就是这么简单。这么多年的运筹帷幄,我真是累了,虽然正了身份,走进这乾波殿,却不像是为自己而进的。浮生这一场,好不容易在半路遇到值得眷恋的人,何不舍弃过去,为自己走一回。”
言莫又瞧了一眼慕挪,“你不是为了自己,是为了别人。”
他笑了笑,“正是因为这别人,才没有使我泯灭于众生之中。”
“她心中有你吗?”
“我不知道。”
“要是她心中没你呢?”
燕南风浅笑道:“如果花不如不喜欢你,你还喜欢她吗?”
言莫闻言脸红了,“这事千万不要说出去。”
碧之匆匆赶来了:“将军说已经安排好了,现在就撤退去北门,我们离开半个时辰后,南门才会开,放慕连候他们入城,快走吧。”
三人正要动身,却见慕挪已经醒来,她坐了起来。
碧之冲上前扶她,“哎呀,你终于醒了,可吓死人了。”
燕南风上前抬手将她额上的冷汗擦去,轻声问:“还疼吗?”
“你是谁?”慕挪抬头望着殿中呆住的三人,又问:“你们是谁?”
碧之:“你怎么傻了?才几十日不见就不认识了?”
“无碍,马上回家了。”他正要将她横抱起,她却挣脱着退到墙角,“你要带我去哪里?我是郡主,皇宫就是我家。”
碧之催道:“什么你家我家,都快来不及了,快走吧!”
燕南风示意二人先离开,便将殿门合上,殿内一片昏黄。
他走向她,“在青城的时候,段易是我杀的,杀他之前我逼他将一切都告诉我了,这件事你是知道的,我最初并不相信,想方设法却得不到答案。直到那夜在冷宫中,你我同眠,我点燃了知骨香,在你的梦中套出了你的话。
慕挪,你不用再躲了,我已经知道你是谁,我也知道是你替郡主撑起她的名号,其实你我很早便见过了,那首琵琶仙,你在太乐府外隔墙听到的琵琶曲,是你用一包碎糕点与我换来的。”
只一霎那之间,她的眼中倾出眼泪,却还是倔强的抿了抿嘴角,低声道:“我不认识你,我哪儿也不去。”
燕南风低下头,将额头轻轻靠在她眉间,他牵着她的一只手,等到她的哭泣渐渐平息,才道:“走吧,这个皇宫和你没有任何牵绊,你不要在这里荒废一生。”
她却似乎听不见,低声重复同一句话:“别管我了,我不认识你。”
言莫赶回来用力拍打殿门,喊道:“快到时辰了,赶快撤!不能再等了!”说完又跑远了。
大殿内空荡荡的,只有外面纷扰的余音,他望了一眼雕栏外的大雪,只好道:“那好吧,我也留下,是生是死都陪着你。”
慕挪的哭声止住了,她抬起头望着他的眼睛,像在看遥远的星辰。
她起身走去打开门,又拉起他的手,往南门走去。
这一路她踏着雪,脚步很轻,人很安静,碧之跟在二人身后,见她似乎好了,喜道:“郡主只是一时受了点刺激,现在没事了。”
燕南风却没有得到一丝安慰,只是死死握住她的手。
南门外,车马已等候多时,按约定的时间,两扇巨大的铁门已合上了大半,只余一人可侧身通过。
碧之先行鱼贯的钻出去,上了门外的马车。
燕南风刚迈出南门,慕挪却不知哪来的气力,瞬间挣脱开他的手,往后急退,退回了门中。
燕南风迅速转身,想抓住她,然而此时的两扇门已合上大半,只留下一只胳膊的宽度。
但慕挪还在后退,一直退到他无法触及的地方,他心中陡然明白了,她要留下。
他按住门身,斥道:“开门!开门!”
众人均愣住了,守兵正犹豫要不要重新拉开城门,却听慕挪道:“寅时关南门是圣上的下的死令,谁敢违抗?”
城门在这一刻停住了,只余了一拳宽,燕南风将手穿过城门,一再想碰到她,却无济于事。
身后的碧之、言莫无不上前拉他,唯有言将军叹气不语。
她本想,就这样漠然的看着他远去,然而在二人视线触碰之时,还是掉下眼泪。
她一把擦去眼泪,却又转而露出笑意,轻声道:“我还有一件未完成的事,待到做完这件事,我就离开这里,我会去找你。”
燕南风眼底含泪,却忍住不落,只说:“你不用这么累,让我来找你。”
她点了点头,被雪呛出更多眼泪,“如果我走丢了呢?”
“无论你走失多少次,我一定会找到你。”
他们隔着厚重的宫门,望着彼此,嘴角含笑。仿佛只是从前无数个道别中的一个,最平静的一个。
大雪中的南门缓缓合上了,她静静站着,直到外面的车马声渐行渐远,再也听不见了,这便转身走回宫中。
她就这样割断了最后一个牵挂,这个故事她要亲手终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