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重生

长安城的暑天很长,岐山上的行宫内早已经有了凉意,长安城内却是依然暑热难耐。

司马淳撑起半边身子,有些愣愣地看着身上穿着的薄薄的夏衫长裙,这完全是一幅消夏的装扮。

可她明明记得,记得自己之前穿的,是厚厚的袄裙,里面蓄了厚厚的棉,都是自己亲手一针一线做出来的呢,怎么这一会儿,就变成薄衣裳啦!

司马淳觉得头疼的很,人也有些懵,抬手抚了抚额角。

司马淳愣了一下,这手怎么变得如此白嫩了,手指上也没有起茧子,再看看四周,床榻四角垂下来的银香囊,屋内悬挂的层层帷幔,榻前的案桌上摆着香炉,此时正袅袅吐着香烟,堂下还有个方方正正的冰鉴,屋内的摆设无不精致清雅。

什么时候自己的撷英殿有这些好东西了?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还没待司马淳想清楚,便又头疼地晕了过去。

“还真当自己是这宫里的主子呐!三天两头的,不是这个病,就是那个病的!”

“别说了,一会儿东边的那个听到了,又哼哼唧唧哭个不停,可烦人!”

“行了,行了,快些把这里收拾了,这么热的天,咱们去凉快凉快!”

司马淳在迷迷糊糊中醒过来,隐约听见几个宫女说闲话的声音。

司马淳才醒,也没力气说话,缓了好一会儿,才睁开眼睛,看着眼前熟悉又陌生的一切,感觉飞出去的神魂终于又飞了回来。

这里,竟是自己曾住过三年的丹阳宫西配殿!

可之前明明是在撷英殿独自住了好多年,只记得当时自己正坐在窗前,一边与老嬷嬷闲聊着,一边亲手缝着夏衫,只觉得一阵强烈的晃动,那应该便是阿娘曾提过的地动吧,难道是那场地动之后,自己被宫人或是侍卫救回到了丹阳宫?

司马淳只觉得一阵阵毫无头绪地头疼,微微支起头,又口渴地厉害,却是眼见着那几个宫女出去,也提不起力气去唤住她们。

司马淳躺在床榻上左思右想,想不通自己怎么又回了丹阳宫,也想不通自己怎么变到了十一二岁的样子。

不过多年在撷英殿的生活告诉她,想不通的暂时先别想,本来就不聪明,越想越笨了可怎么好!

殿外一阵踢踢踏踏的脚步声传来,同时传来的还有一道清柔动听的声音:“阿淳阿淳,你好些了么?”

这声音煞是好听,便如黄莺出谷,又如流水潺潺,听者只觉温柔,会不由自主地放下多思多想。

司马淳自觉在自己不长的生命中,这是她听过的最好听的声音。

虽然多年未曾听过这道好听的声音,但此时乍一听见,司马淳还是如往常般缓下了神色,安宁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地好听啊!

又听得一把严厉的声音:“身为公主,怎可这般冒冒失失,大喊大叫!”

哦,这是翁姑姑了。

翁姑姑是这座丹阳宫的掌事姑姑,为人板正,总是一脸严肃地和你讲着什么“身份”、“规矩”,虽然司马淳往年一见到翁姑姑便有些害怕躲闪,但已事隔多年,她此时再见故人,心中还是很有几分小激动的。

进来的那小娘子,穿着月白色的襦裙,面如莲萼,肤若凝脂,目如秋水,让人一见便忘了烦恼。

她一进到殿中,司马淳只觉满室生辉,连头都不那么疼了,满含着笑意望着这小娘子一步一步向她走过来。

只是这般绝美的小娘子,被翁姑姑几句教训,便嘴里嚅嗫着不敢再大声说话,一双美丽的眼睛氤氲着水汽,惊慌又似求救般的朝床榻处的司马淳望过来。

司马淳心里叹着气,在美人儿的泪珠儿将要落下来时,开口说道:“公主殿下,阿淳已好些了,您别太担心。”

是了,此时南梁已经覆灭,北齐正元帝一统南北已快一年,是为大齐朝。

为安江左人心,安抚南梁臣民,恩旨保留南梁皇室仅存的安乐公主与安宁公主封号,同南梁端宜大长公主留下的淳宁郡主一起,接回北齐长安皇宫,由皇后代为抚养,赐住丹阳宫。

而她,司马淳,正是南梁端宜大长公主的唯一女儿,淳宁郡主。

而之前的病倒,正是在安乐公主被赐婚给骠骑大将军穆白后不久,故人将远去,而在这长安 皇宫中,便只剩安宁公主与自己相依为命了。

司马淳与安宁公主内有所感,二人先后病倒了。

原来,自己这是重新来过一回啊!

司马淳神色有些复杂地看着眼前这美貌的小娘子。

这个美人儿,正是南梁文康帝的幼女,永庆帝、端宜大长公主的幼妹,末代幼帝的小姑姑,安宁公主。

而自己,应该要唤她一声小姨的。只是两人年纪相仿,从小便玩在一处,便是到了从建业到了长安,两人也分别居住在这丹阳宫的东西配殿,关系很是要好。

只是两人的相伴并没有维持多久,到了长安三年之后,安宁被新帝册封为妃,而司马淳便被远远打发到了撷英殿,一个熟识的人都没有,简直就像是进了冷宫一般,很快便无人问津了。

一旁的翁姑姑礼仪丝毫不差,带领着跟来的宫人们一一向司马淳行礼。

这些宫人们,面儿上都是恭敬非常的,可有几个是真心尊敬她们这些前朝的公主、郡主呢?

南梁皇宫里忠心的宫人,早在叛军攻入建业皇宫时,便被杀得七七八八了,北齐兵马攻下建业时又杀了一回,剩下的也被整肃地老老实实,不敢多说一句话,被留在了建业旧都里。

如今丹阳宫里当差的宫人,都是原北齐的宫人们。

她们并没有受过南梁皇室恩惠,更是明白这一统天下的大齐朝,不过是想拿这几个南梁公主、郡主,当个安抚人心的幌子罢了。

一切供应用度,自是最好,但是否尽心,便看人心了。

想到这里,司马淳原本有些重见故人的激动也消失了,只剩下了一份小心翼翼。

别看翁姑姑总说什么“身份”、“规矩”,哼,要真重规矩、身份,这大齐朝的正元帝为何要从自己的外孙、南梁幼帝手上夺了江山呢!

司马淳有些不屑地撇撇嘴,却也不敢做得太明显,免得翁姑姑又抓住自己来一阵训戒。翁姑姑的威名,即使多年不见,她可是记得很清楚呢。

安宁小心翼翼地坐在床榻前,拉着司马淳的手,便淌起了泪。

虽然美人垂泪也很美,可司马淳此时却无心欣赏,心中有火气想朝她吼叫,可多年形似圈禁的生活让她已忘记如何发火,更何况,安宁又是这般的美人儿。

司马淳喘口气,轻声说道:“公主一向身子弱,如今暑气未消,恐伤了身子,还请公主先回去歇歇,待阿淳好全了,再与公主一道读书。”

是的,安乐公主已被正元帝赐婚出嫁,但安宁公主年纪只比司马淳大一二岁,此时尚未及笄,正元帝尚未替她指婚。此时她们都与宫中其他的公主们一道在皇后处读书。

安宁公主很是听话,一边抽抽搭搭的,一边拉着司马淳的手轻柔地嘱咐她好生养着,便跟着翁姑姑回去了。

司马淳松了口气,已有多年未见安宁,此时乍一见面,心中有高兴,有激动,有伤心,也还有怪怨吧,她也不知要与安宁说些什么好。

是问她嫁给新帝做妃子后过得好么?还是问她为何从来不去看望搬到撷英殿居住的自己呢?或是问她……

唉,还是罢了,各人有各人的人生,我替不了她,她也替不了我。

要说自己,搬去撷英殿后,虽过得平淡,倒也算是平安,要不是那场突如其来的地动,她也许还会继续平淡安宁地过下去,然后,到皇家寺庙出家……

司马淳摇一摇头,不让自己再多去想之前的事,既然重来一回,那便好好地重来一回罢。

司马淳歪在榻上,看着几个大宫女点灯、摆膳。

果然不亏是翁姑姑教出来的人,当着她的面儿,该说的说,不该说的绝不多说一句,做事也都是井井有条的,大面儿上绝不会差的。简直都是一本本活动的宫律宫规。

这宫里的人,向来是不会和她多说什么的的,要是换成安宁,看在她那罕见的美貌上,宫人们倒是对她多有怜惜,偶尔也会发个善心,偷偷着指点她一二。

至于她司马淳嘛,她伸出手摸了摸自己的左脸,不用照铜镜,她也清楚地知道,那里有一块鸽子蛋大小的血红色的胎记,就在眉毛边儿上。

当年司马淳的阿娘,端宜大长公主,请了多少名医,用了多少种方法,一点儿也去不掉,后来司马淳又出了一场意外,左脸上留了疤,所幸当时年纪小,养到现在,疤痕倒已不太明显了。

本来便只算是清秀的一张脸,加上这么一块怎么也去不掉的胎记,司马淳便不能称为美貌了。

更何况她一直身处从不缺少美人的皇宫,这么一衬托之下,便是有人笑话她貌似无盐,她也只能咬牙认下了。

不过想当年在南梁皇宫,谁人敢笑话她司马淳啊!

司马淳的亲娘是大权在握的大长公主,她的外公是皇帝,舅舅是皇帝,连三岁的小表弟也是皇帝,谁人敢如此笑话她呢!

也只有之前那个谁,何叔宝那小子,总是丑八怪、丑八怪地笑话她。

唉,阿宝,战事一起,也不知他流落何方了。

如今在长安,大齐朝,司马淳的阿娘、外公、舅舅都不在了,连那小表弟也没了,司马淳已失了靠山,宫中多的是人明里暗里笑话她丑,谁又会在乎她怎么想呢。

在司马淳重活一回之前,她已经习惯成自然,能够对旁人的指指点点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了。

美丑自由我,管你是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