韵雅和夏丘节进屋子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
满地散落的碎瓷,瓷片上溅落星星点点血色,苍白修长的手,染遍血色,无力地垂挂在床头,床沿微微露出一片雪白的衣角,却有大半被染上血色,那雪白与血红相映,仿佛雪地中,红梅独放的坚决与惨烈。
听到有人进屋,墨印缓缓地睁开眼睛,目光有些涣散,吃力地注视了门的方向好一会,才低声道:“夏管事,你走近些……”说着,又禁不住的低低几声轻咳。
夏丘节犹豫地看了韵雅一眼,韵雅脸色也是煞白一片,愣愣地看着床上斜斜倚靠着床头的那道苍白的人影,目光中满是惊痛,前一刻还好好的一个人,此刻,却……
似乎感觉到夏丘节的目光,她微微扭头,看了他一眼,不动声色,轻轻走到床边,也不看床上的人,只是俯下身子,将地上的碎瓷拣了起来,无声地将东西给收拾好了,返身便离开墨印的房间。
“夏管事,请你走近些……”墨印目送着韵雅的背影远去,看见夏丘节一脸尴尬地站在原地,退也不得,进也不得,又开口喊他。
夏丘节上前,顺手倒了杯水送过去,却不料墨印摆摆手,说,喝不下去。无奈下,只好又把水给放回桌子上,踏过一地殷红,他略略犹豫:“公子还是不要担心太多,多多歇息的好。”
墨印不理睬他:“外面……外面……情况怎么样了,跟我……说实话……”
“这,”他略一犹豫,抬头,却对上墨印凌厉的目光,只好接着,“百姓大多是回来了,房屋都有着落了,只是……”他又顿了一下。
墨印轻轻咳嗽了一声。
他只好硬着头皮继续说:“只是因为房屋被洗劫一空,很多人现在连饭都没得吃……”
“你打算什么办?”
“我,我们打算先以我们自己库存的粮食分发一些出去,之后,之后说服官府开仓赈粮。”
“如何说服?”
“这个,让庄中的人去……”
“夏管事心中有没有合适的人选?”
夏丘节眉头拧得更紧,合适的人选?有谁合适呢?山庄里面多是些江湖莽汉来投靠,随便让一个人去,恐怕连礼数都不能周到,如何能去说服人呢?并且,为了体现对官员的重视,自然也不能让一些地位不高的人前往,因而去当说客的人选也不外乎,自己,四位堂主,公子自己这些人,而这些人中,叶七娘是女流之辈,不合适;司空寒灯还在城楼上,来不及商议;回倾少年意气,激情有余,而沉稳不足。如此算来,真正能用的人,不过三个,自己,岳隐松,和公子……
夏丘节仍然锁着眉头苦想。墨印轻轻咳了一声,成功地将他的注意力吸引过来:“山庄放粮的事情交给岳堂主去办,你到江南一带,看看能购得多少粮食便是多少,至于说服开仓一事,我去试试,但恐怕还是要指望你在江南购得足够的粮食回来。”
“可是,可是你的身子……”夏丘节比墨印年纪大些,口气中不禁带上点长者的关怀。
“不碍的,不过是跟人说说话,又不是跟人拆招。”他淡淡一笑,脸色依然苍白如许,但这一笑,依然流转万千光华,“麻烦你要尽快出发,否则,恐怕会来不及。”
“来不及?”
“恩,我若是能说服官府放粮最好,若是不能,恐怕我们的粮食也撑不了多久,所以,你一定要快!”
“好。”夏丘节依然有几分担心,却又一时不好说出口,见墨印的脸色渐渐越加的苍白,只道,“我明天一早便走,公子要注意自己的身子才是。”
墨印不在意地点点头,忽然道:“帮我备份礼。”
“你……”
“我今晚就去看看。”
不久后,夏丘节就让人将墨印要的礼送了过来。
而韵雅自从刚刚收了碎瓷便再没有进墨印的屋子来过。墨印见天色不早,只好勉强撑起身子,慢慢将衣裳换过,正要出门,恰好碰上韵雅送药过来。
她眼也不抬,从他身边穿过,轻轻将药碗放到桌子上,二话不说,便又往外走去。
“阿利雅。”墨印赶上几步,一把拉住她的衣袖,看她的眼睛微微有些肿,显然是哭过,心中不忍,轻轻将她揽入怀中,低声道,“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韵雅小心地靠进他的怀里,忽然面色一凝,挣开他,抬头看他,淡淡礼节性地一笑,扭头便走。
衣袂飞扬,他的手空了,那人影离去,他的怀抱空了,忽然觉得伤口很疼。
他缓缓的收回手,伊人离去,留他独立落花,空留掌心一缕暗香,醉人,却醉得人心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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皎洁的月光落在莹白的雪上,白色的雪边上,挺立着几枝红艳的腊梅。
这些,是美景,而此时,却绝非良辰。
寒风凛冽,如此的时候,绝不适合墨印来欣赏如此美景。
暗下拢了拢衣服,手指已冻得有些僵硬,墨印将手稍稍地往衣袖里头缩了缩。方才跟并州知县方照直接说明了放粮的事情,他是答应得爽快,但究竟还要多久才能取得粮食,却闪烁其辞,不肯明说,因而,取粮的日子,恐怕又是遥遥无期了。
梅花经雪,香味越加清冽。
“方大人,那大概什么时候粮食能够到位呢?”虽知不该一味追问,却无奈百姓还乡日子过得饥苦,墨印只能试探着再问了一遍。
拈起酒盏的手顿在空中,方照嘿嘿一笑:“这个……这个也不是我说得准的,这事情,还要好好合计合计……”其实朝廷上已经同意开仓放粮了,只是那日到粮仓竟发现仓中粮食不足三成,所以现在不是他不想放,而是不能放啊!
眼角一瞟,见墨印似乎还要说什么,他一摆手,喊过一名家丁:“快,看梅花开得这么好,去折一枝来给墨公子瞧瞧。”本来一个商人,他也不怕得什么,只是偏偏并州地方偏僻,几乎所有商家都不涉足此地,唯有墨家有一部分的产业在此地经营,赋税有大部分是由墨家上缴的,故而方照他还是得给墨印几分面子的。
“来来来,本官敬公子一杯。”方照一举酒杯。
身上伤势不轻,墨印虽强撑着来这里,可是脑中依旧是昏昏沉沉的,不能推辞地喝下这一杯酒,酒水烧入五脏六腑,涌上来一股腥气,他微微一笑,生生地忍住已经萦绕在喉间的那股腥甜,将酒盏倒扣过来——酒一滴不剩。
方照只好陪着笑,介绍着桌上的几样菜肴,脸上堆着肥腻的笑容,墨印看得一阵阵恶心,却又推辞不过,只得每样菜都尝了一口,却再不动筷子。
“大人,您要的花。”
两枝梅花,一枝雪白,一枝血红,被小心地递到方照手中。
褐色的梅枝上,密密麻麻地缀满了花朵,有的大,有的小,有的全开,有的未开,花瓣轻展,宛如浅浅的酒盏,托着中间纤纤花丝,幽幽花香弥漫开来,带着白雪清寒的味道。
梅花的香气清幽浅淡,似有若无的游走于寒风中。
方照细细地看着手里的梅花,没有抬头,没有看见墨印的面色倏然惨白。
心头一绞,墨印暗自将手抵上胸口,心头的疼痛稍稍一顿,他暗松口气,却不料,紧接着,周身接踵而至的痛楚让他几乎昏厥,经脉似乎被生生扭转,骨骼仿佛被钝刀般缓缓割磨的钝痛,肌肉仿佛被千万虫蚁噬咬,他眼前一黑,却费力地在自己的腿上狠狠拧了一把,强迫自己保持清醒,双手扶在椅子扶手上,将扶手抓得紧紧的,手背上,青筋暴起,苍白的手微微颤抖着。
“墨公子瞧瞧,今年这花开得真的是好。”方照说着,将梅花递向墨印。
墨印咬牙,颤抖着手接过,凑到眼下细看,鼻间萦上梅的幽芳,浅淡的香气,却让他无由地欲呕,强自忍着,面色更是苍白了几分。不动声色地将梅枝移开了一些,轻轻一笑,压下喉头热血,深吸了口气,道:“确实开得好……”话未说完,又是一波具痛,他身子微微一颤。
方照似乎要说什么,墨印却抢了先:“天色晚了,在下也不便多叨扰,放粮的事情,还请大人多多上心……”急促地喘了口气,又接着道:“那在下先行告退。”
“不多呆一会吗?”方照巴不得他走,假意挽留,却已站起了身子,下了逐客令,“墨公子只管放心,下官自然尽力。”
墨印扶着椅子站直了身子,微微颔首:“那在下先告辞了。”
要将手中的梅花放回桌上,眼前却忽然一黑,手中的梅枝一滑,竟落到了地上,而他却不自知,只离了座,便向外缓缓走去。
他走得很慢,身上各种各样的疼痛啃噬着,心口也开始闷闷地钝痛,他不敢走得太快,一步一步,缓缓地走着,压抑下喉头的热血。
从庭院到大门。
其实路并不远了。
可是他似乎走了很久。
也许,他走的并不久,只是,他自己觉得走了很久。
缓缓地,每一步,都如踏在刀山上的艰难。
门外的夜色,比之门里,更加凄凉。
他走到路边,扶着墙慢慢地走着,不知道走了多久,终于再也忍不住那一股子腥甜。
一股温热的湿意从口中喷射出去。
雪地上,溅落一地血红,仿佛在漫山遍野的雪原中,树枝上,那星星点点的红梅,开的艳丽,艳丽得惨烈!
她在几米外看着他,可是他却没有看见她。
她看着他没有血色的脸,没有血色的唇,心中缓缓地流淌开了一股疼痛。
他扶着墙,慢慢地走着,她就在他身后,慢慢地跟着。
明明不想要再管他了,他不爱惜自己,是他的事情,与她何干?她真的不想要管他了,可是,当听到夏管事说,他独自一人来这里找那个方照,她的腿便由不得她了,硬是将她带来了这里,在门外等了一晚。
她并不是有意来这里等着他的。
别扭地将头扭开,不去看他,可是,再看向他时,那本毫无血色的唇上,血色殷红,他扶墙而立,面前的雪地上,仿佛散落一地落红。
心中的疼痛涌了上来,涌到了眼中,眼眶里,有暖暖的湿意。
他吃力地站着,软软的便要摊倒下去。
她快步走了上去,稳稳将他扶住。
他倒在她怀中,她触到他的手,冰冷若死。
她怀中的人,面目依旧清俊如许,只是,不见得半点生气。
天与地,白茫茫的一片。
他的面色,亦是一面雪白。
静谧的夜里,仿佛天地间,唯一的色彩,便是他唇边,那蜿蜒而下的血色。
她轻轻摇着他:“墨,你怎么了?醒醒……”
他依然迷迷糊糊的,只是在昏沉中,喃喃地念着一个名字:“阿利雅……阿利雅……对不起……阿利雅……”
她忍回眼眶中的泪水,想用手去遮住那一片刺眼的血红,可是,血色染却将她的手染做刺眼的血红色。
鲜血,温热的鲜血,在他唇边静静地淌着,落在雪地上,被融化的雪水,稀释成浅浅的红色,又慢慢地被冻结成浅红色的冰块。
她解下身上的狐裘,小心地将他裹住,将他抱起。
他很轻,她抱着他,疾步向武元山庄的方向赶去,却不觉得吃力,只是觉得,他瘦骨嶙峋,骨头将她的手硌得生疼。
风雪渐大,她为他挡住风雪,低头看着怀中的人。
仿佛所有的血色都集中的唇上,而其他地方再去半点色彩,血色流淌,湿了轻裘,甚至透过狐裘,在她指掌间滴落冰凉的湿意。
为什么你要来,为什么你一定要来,原来,你当真可以连命都不要了吗?原来,你,当真可以忍心留下我一个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