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弯新月攀上枝头, 已经是严冬了,却不想,韶凌里头的暮岳湖竟还水光粼粼, 也满足了那么些人想要泛舟碧波上的风雅。但, 毕竟不是赏月看花的好时令, 料理五湖事的闲人此时终是不见踪影, 湖上, 此刻空旷沉静,仿佛已然睡去,唯有点点水波荡开, 正仿佛她轻浅起伏着的呼吸。
湖心有一只乌蓬小船,灯光静谧柔和, 惊不醒一池清梦。
船家是个长相憨实的小伙子, 将小舟固定在湖心, 放眼看去,湖面上一片沉寂, 似乎觉得无聊了,索性盘腿坐下来,自怀中摸出一只陶埙,吹出一段悠扬凄婉的曲子来。
船舱里,笼着几只火炉, 极是暖和, 便是这样, 在出入船舱的通风口, 也挡了两层厚厚的青布帘子, 舱内更是铺上了几层动物的皮毛,以抵御寒冷。
玉冠束发, 面白如玉,灿若莲花,明明是一张女子样清秀的脸,眉宇间却偏偏生了男儿的果敢干练。那锦衣公子盘腿坐在几前,正面对的,也是为清雅俊秀的年轻公子,却不能象前者那般,一眼便看出是青年才俊。
只是,不能被看透的人,往往,是最可怕的人。
云飞楠起起酒壶,将他自己与墨印面前的白玉酒盏都斟满了酒,伸手夹起酒盏,敬墨印道:“小弟早听闻墨兄大名,今日一见,果然气度非凡,当饮一杯。”他虽长相秀气,可是喝起酒来,一点不含糊,一仰颈,一杯酒喝得利索。
墨印见他喝得痛快,也不好扫了他的兴致,只好举了酒盏,也随他一口饮下。他向来极少饮酒,烈酒更是不曾沾过,自然是品不出这是什么酒,只知道,这酒极烈,入口冰冷,自喉烧入腹中,变做一团滚烫,激得喉间涌上点点血腥。
“来来来,墨兄再干一杯。”云飞楠喝得兴起,又为墨印斟上一杯酒,“这可是小弟特地让人去寻来的没有勾兑过任何水的原酒,尝尝,是不是和平日喝的酒有所不同?”
说着举起酒杯,墨印也只得面前举起杯子,与他像碰,又一杯酒烧入腹中。那滚烫烧过,带得腹中一绞,生生咽下口里的血腥味,依然对云飞楠笑道:“云兄弟费心了。”
“诶,好说好说!”云飞楠笑着又为他添了酒,两人喝了第三杯。
满桌饭菜,他一口也没有动,空着肚子,便饮下了三杯酒,此刻,只觉得腹中烫得厉害,一阵阵地翻绞着,口中腥味一阵阵上涌,激得他难受欲呕。
“墨兄好酒量!”云飞楠举起了筷子,伸向桌子中间的那一道盐鸡,剥开外面的一层油纸,挑开厚厚的一层盐,象征性地夹起一块鸡肉,叹息道,“难得看到用盐这么重的菜,我们边陲那地方,盐还真不容易得呢!”说着,却将鸡肉放在碗里不去动,只拿眼睛瞟墨印。
墨印将那道菜往云飞楠的位子推了推,笑道:“既然云兄弟喜欢,就多用些吧!”说着,又坐回位子上,坐下时,身子一颤,有些不稳,身后一道蓝色的人影急忙上前向扶,知他这么一动,气息必然一乱,一双手抵上他的背,轻轻抚拍。
他没有回头,只是将手搭到身后的那只手上,示意自己无碍,只是那触手的冰冷,却还是让身后的人心中一怵。
云飞楠插进话来:“墨兄应当知道小弟此行的目的,小弟便开门见山的说了。”
“啪”的一声,暴了一粒烛花,墨印身后的人皱了皱眉头,他们已经出来了好一会了吧!
“小弟知道,点墨阁是买盐的商户。”
“是。”墨印微微垂着头,眉头紧紧拧着,腹中一阵又一阵的翻绞,他艰难的忍着,身上已是冷汗涔涔。
“如今边陲一带的盐商稀少,边陲的贩盐业空缺,可以说是一大块肥肉。所以,我想与墨兄合作,将边陲的这块肥肉分食了。”云飞楠对着墨印一笑,“不知墨兄对此可有兴趣?”
忍过一拨痛楚,墨印抬起头来:“云兄话虽不错,但,将盐大量私买给云兄,与我们,可是掉脑袋的罪啊!云兄凭什么认为我会愿意担此风险。”
“不凭什么,”云飞楠一笑,“但我知道,点墨阁对边陲一带也是有所经营的,但往往难以顾及,历年来,损失都大于所得。”他一顿,向墨印扫了一眼,却见他仍是波澜不惊,似乎是在听一个无关自己的故事,只好接着道:“云家虽与点墨阁不能相比,但在西部边陲的势力,凭着我们多年的钻营,小弟还是有信心,略胜墨兄一筹的。”他轻轻一笑,往后说的才是正题:“若墨兄将盐直接运给我们,则可以就赚中间的差价不说,由墨兄依然向朝廷交纳重税,也不存在逃避税赋一说,如此一来,于我们,可省去向官府申请作为官家的盐商等一部分麻烦的过程,而于墨兄,则能依仗我们在边陲的势力,减少点墨阁在西部边陲一带的损失!如此,岂不是两全其美?”
墨印低头不语。
云飞楠忙添了一句:“自然,价钱方面,我们可以再商量,尽量顾及到双方的利益,才最好,墨兄说是也不是?”从墨印发间的缝隙,他竟瞧见他满头大汗,细看下,发现他身上披着大氅,船舱内炉子又开得极热,心念一动,细心地吩咐自己随身的小厮,将炉子熄了几盏,船舱里的温度也便降下来了些。
“墨兄考虑得如何了?”
墨印终于还是抬起头来,云飞楠忽然惊觉,不知何时,他的脸色竟变得那般苍白,只有颧骨处,有两抹诡异的红晕。他低低咳嗽了两声,反问他:“云兄为何只找我点墨阁一家?”
整个韶国,做官盐的多得是,为何只找点墨阁呢?
“是啊,贩盐的人多了,甚至,若我直接找私盐大概还能讲讲价。”云飞楠细看墨印,圈子里传言不虚,墨家公子,果然是一表人才,翩翩佳公子一个,他一笑,“说出来不怕墨兄见笑,其实,家父一直想与令尊结识,与其合作,可是,却不幸……”说到此处,不方便往下,只好顿住,一会才又接下去:“平日里,我们与墨兄无甚往来,也不好意思忽然便上门来套近乎,恰恰有这个机会,家父便谴我来与墨兄相商此事。”云飞楠心里暗叹,幸好一早便想好了原因,否则,否则怎么好意思跟他说,是因为自己听闻他长得好看,才执意前来与他相谈,实只为了看他一眼!
“那,云兄出的价是……”
“三十倍。”云飞楠笑着解释到,“我知市场上私盐买的也就一二十倍的价格,但那些人多是不用纳税的,而墨兄则不同,故而……”
“好吧。”
只有两个字,听不出他的情绪,而云飞楠却是心里一片欢喜,他谈成了一笔生意,还是跟点墨阁的墨印谈的生意。
又在酒盏里斟满了酒,将有只酒盏塞到墨印手中。
“还望墨兄今后多多包涵。”说着云飞楠一干而尽,满意地看着墨印也将那杯酒喝了下去,这样一来,以后的事情就顺利多了吧!
船缓缓靠岸,云飞楠刚一离开,墨印便再支撑不下去,掩唇便是一阵不可止歇剧烈的呛咳,一手忙撑住桌案,全身的重量都压在那只手上,那手微微发抖着。
“墨!你怎么样?”一直在他身后守着的韵雅忙扶起他,从怀里掏出药,便要喂他服下,谁知,好容易将药丸塞到他嘴里,他身子一颤,竟和着一口刚刚喝下去的酒呕了出来。
船舱里酒气浓重,那酒,是好酒,也是烈酒。
闻着满舱的酒香,韵雅的心忽然凉了起来,就是这样烈的酒,他竟一口气喝了四杯去。
“墨,墨……”她焦急地摇着他的身子,昨日才刚刚回到韶凌,本来身子没好就急着上路,路上虽撑着也没怎么的,可是昨日看他,确实是疲倦到了极点,让他歇几日,他硬是不肯,非要秦殷去约了人,第二天便来这里谈事情。
担忧地看着怀里的人,他的脸色一直没好过,只是现在看来,坏得惊人,颧骨的地方有两抹诡异的红晕。探手去摸他的额头,却不温不热,触手是彻骨的冰冷!
怎么会这么凉?韵雅四下看了看,刚刚云飞楠似乎是看墨印一身汗,让人将炉火熄了,无奈好心做了坏事啊!韵雅随手拉过能取暖的东西,将墨印包住,颤抖着手去将几只炉子都点起来,外面的天太冷,得先把他的身子弄暖和了,才能把他带出去。
“墨,你醒着吗?墨,说话好不好!你说话啊,墨!”明明这两天都好好的,可是,那四杯酒下肚,人,就又成了这个样子。
墨印无力瘫软在她怀里,一只手还紧紧地按压着腹部,那酒,烧得腹腔中依然一阵一阵地翻滚,微微睁了睁眼,吃力地看清眼前的人,似乎想要说什么,可是嘴微微一动,竟又慌忙将头侧开,一整夜,他除了那四杯酒,再没吃任何东西,身子一抽,他呕出来的只有那些酒水。
韵雅扶着他的身子,拍抚着他的背,满心的疼惜。
情愿他的伤,他的苦,他的痛都由她来背,可是,她却只能给他一双手,在他病痛的时候,借给他一个依靠,这样的分担,太单薄了,太单薄了,她依然只能看着他痛,她依然只能在心底里为他疼。
他忽然一声低低的□□,待她细看去,一口血已经落在地上,她心中惊痛,紧紧将他抱住,怀中的人挣扎着睁开眼睛,对她虚弱一笑:“阿利雅……我们……我们回家吧……”
“……好,我们回家!”
将墨印的衣裳拢紧了,把他紧紧抱在怀中,打帘走出去。
外面风很大。
韵雅弯着身子,尽量为他挡去寒风。
墨,我不能为你分担什么,可是,当你倦了,累了,回家的路上,我给你挡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