韶凌之外的一两公里。
山雨欲来, 无风无浪,却有一种压低树枝的沉闷。
营中大帐。
行得匆忙,帐里没有一般军帐里头能见的沙丘地图, 只有一桌一榻, 几人席地而坐, 桌上几卷手绘图纸, 随手从地上捡了快碎石给压住, 桌沿备着笔墨。
“昨日皇帝传信出来,我们守在城外几里处,在我们之后明日还会有军队赶来, 我们必须在那些军队到达之前,将韶凌守住。得到了确切消息, 明日, 裕亲王他们将发起总攻, 五更天时,皇帝会让人开北门来接应我们。”司空寒灯在帐中呆着, “已经通知了弟兄们,明日三更做饭,四更启程,该安排到哪些地方的,我们合计合计。”
就在明日?墨印暗叹了口气, 裕亲王的手脚倒快, 野心实在不小, 摊正桌上的图纸, 这些, 都是司空寒灯到达京都后,几日登高勘察, 描出来的地图,好些地方,便是从小在韶凌生活的他,也没有注意到过。
司空寒灯一把取过架在砚上的笔,反转笔头,以笔杆指出几个有战略价值的地方。
外面的天,本还明亮,可是忽然黑云压来,一片漆黑,不多时,大点的雨打了下来,击落帐顶,噼里啪啦的一片乱响。
夜色降下来。
两人对着图纸比比划划,也不知道是谁把灯给点了起来。
“你看这几个地方怎么样?东门外地方宽敞,若是要攻,在那个地方没有掩护,也没有一个攻打的重点,而且,东门外不远,正好有一条河……”司空寒灯说着,对着东门外的地理分布露出一个满意的笑容。
“正好,可以以东门作为一个缺口,供城里的叛军逃走。”墨印知晓他的意思,接过他的话来。
兵法有云:“围师必阙”。若是城中人困死了,下决心拼个鱼死网破,那就麻烦了,故而要留缺口供其逃出,而出逃路上,又要安排伏兵,而现下看此图,东门不利于攻击布防,恰好又有条河,只需要派上一些人,趁着军心不稳,将那些逃出来的人,赶到河里去,再顺便落井下石,便可以剿灭出逃者。
“正是。”司空寒灯微微一笑,“另外,除了围堵其他三个城门,还需要一队人马入城去,以防城中有变。”
“是,不过入城的人不能太多。一则我们的人手本来也不是太多,若分散多处,众人之力必定不足;二则,人太多了,百姓定会察觉到什么,难免慌乱,恐怕会引起不必要的动乱。”墨印想了想,“明日,由你带三百人,由皇上开启的城门中进入,城中的事,便由你负责了。”
“不可。”
墨印正要去端起杯子的手一顿。
“还是你带人进去吧。韶凌城中你熟悉些,而且,皇帝也是跟你熟,不是跟我熟。”
听到后面句,墨印不禁失笑,这是什么理由!“你到韶凌也几日,各个地方,我不信你没有好好地侦查过,至于皇上,什么熟不熟,我们是去帮忙,又不是去走亲戚的!”顿了顿,又想到理由,接着说下去:“何况裕亲王等人都在城中,城里情况复杂,变数不少,自然需要一个反应敏捷,睿智有才的人进去。”说着,忽然一笑:“难道你……”
“你不用激我。”司空寒灯冷冷地打断他的话,欲使激将,难道他会没有察觉吗?其实入城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根本不想他们说的那么严重,他们二人,无论谁,都是可以带人入内的。只是,城中皇帝钻心经营了也有一段时间,并且这段时间以来,也是做了很多部署的,而城外,反而不知道裕亲王的人会来多少,因而带兵入城的人,更安全一些。
“城内的事,就交由你负责了。”司空寒灯,是能让人放心的,遇到突发的情况,相信他是有他自己的方法,可以解决的,“至于这几个门……”手指在图纸上几个门之间来回移动,似是在思考。
司空寒灯将桌上的图纸卷上:“我依然拒绝入城。”
“没有用。”干脆地打断他,将他的手从图纸上移开,又将图纸展开,墨印脸上有几分薄愠,淡淡道,“司空堂主,明日由你带三百人入城。”
司空堂主!司空寒灯抬头看他,当他喊他堂主的时候,说明他是以武元山庄墨印墨公子的身份对他下达命令,而非朋友间,可以相商的谈话。这两字一出,再无商量的余地。投入武元山庄这么些年,这是第一次,他用这样的口气对他下了命令。
“好。一切听从公子安排。”司空寒灯站起身子,抱拳一揖,特地加重了“公子”二字。
纵使全庄的人,都躬身唤他公子,这么些年,却是司空寒灯一直不肯向他低头,他说过,入武元山庄,不是像其他人一样,想要投于他手下做事,只是想要接近他,寻得机会与他较量。他是不服他的。
司空寒灯头也不回地离开墨印的帐子,明日军队的部署,他不管,明日城里城外的人员安排,他不问,既然他下的是这样的命令,根本由不得人反对,又有什么值得商量呢?
帘子被打开,又被重重放下。
再摊正了桌上的地图,墨印面上没有表情,只取笔沾了朱红,细细点着图上的几个攻守点。
韵雅再等不住,强迫他将笔放下,开始用晚饭的时候,亥时刚刚过,已经是子时了。
她送来的是一碗小米粥,用粗瓷碗盛着,可是润白的小米熬得浓稠软烂,撒了几叶切得细碎的青菜,清清白白的,煞是好看。
夏天,天气暖和,瓷碗还是温热的。
韵雅将碗递到墨印手里去,把他的另一只手抓住搭在勺子上面,瞪住他:“快些吃了,好去休息,为明天省点力气。”
接过碗,温温的熨烫着手心,清淡的粥香扑鼻而来,可是,却勾不起一点食欲。
握着勺子,一下一下的搅动着碗里的粥,饱满完整的米粒,渐渐被搅拌的细碎粘稠。
韵雅拉住他的手,斜了他一眼:“粥都快要被你给搅烂了。”
半晌,还是提不起一点食欲,终于,放弃地将手里的碗放下:“算了,不想吃,还是不要吃了。”说着,站起身子:“走吧,到外面走走。”
望着满满的一碗粥,心里不禁一叹,从武元山庄出来的那天起,每餐,由一碗八分满的粥食渐渐减下来,人,也是日日清减,到了今日,竟是粒米未进。
他自己或许没注意,或许是注意到了也不在意,可是,她却一日日看在眼里。
明日吧,希望明日一切顺利,过了明日,他就该能放下心来,好好歇歇了,这样想着,心里不禁暗暗盘算起来,过了明日,要怎么给他调身子,怎么才能让他多长些肉。
出帐时,已经是子正。
刚刚下过了雨,空气里头,是泥土的味道,拌杂着淡淡草的气息。营里的弟兄,大多都起来了,炊烟袅袅。武元山庄的人,大多原先都是江湖中的汉子,本就是刀头舔血过日子的人,此时,纵然是在生死之间,依旧是大碗喝酒,大口吃肉,丝毫不觉得有什么紧张的。
刚刚的雨,下得不小,可是,毕竟还是没有下透的。
土气很重,被雨浸润过的空气扑面而来,还带着令人不舒服的湿热。
这样的天气,使人心中莫名的烦躁,墨印拉过韵雅,钻进营边的一个林子。
在他们之前,林子里已经有两个人。
他们看到司空寒灯和萧若水的时候,他们两个人相拥在一起。
他们没有惊扰他们,可是,却在转身要离去的时候,被司空寒灯喊了下来。
透过树叶的缝隙,可以看见营帐处点燃的星点灯火。
墨印不禁轻轻发笑。
“怎么了?”司空寒灯就坐在他的身边,听到他的笑声。
“没什么,只是没想到,会被你拉到上这个地方来。”墨印用手借力撑了撑,身子往后坐,惹得身后的一片树叶沙沙作响。
树上,两个人男子并肩坐着,几乎被浓密的树叶遮挡得找不到人影。
司空寒灯不接他的话,只是问:“明天的事情,都没有问题了吗?”
“恩。”墨印淡淡应了一声。
都安排好了,这么短的时间,再没有改变的余地。
“司空,好好的回来。”墨印搭上他的肩,习惯于喊他的姓,司空,司空,正如他的姓,他似乎总是冷冷淡淡的待人接物,似乎也是目空一切的,但实际上呢?
“恩。”司空寒灯轻轻应了一声,半晌没有说话,知道营中集合的号角低低响起,他才拍拍墨印,生硬别扭地说,“你,好好的等我回来。”
好好的……
只是,古来征战几人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