迈克军医的药箱现在只能给人一种安慰感,里面没有任何药物,只有两只注射器,除此之外就是一枝咖啡色的圆珠笔。迈克把笔拿给马尔兹的时候建议他不要干冒险的事,在战俘营里写日记会遭到严厉惩罚。但是马尔兹不接受这样的建议,他已经找到藏匿日记的好地方,他看了一眼屋顶对迈克说:“日本人找不到我的日记。”
马尔兹是在整理床位的时候无意中看到这个日记本的。他十分清楚地记得这本破旧的日记是在奥德内尔战俘营的营房里捡到的,当时上面落满了灰尘,硬壳纸质封皮已经折断,里面的纸张破损了很多,但马尔兹还是把它装进了自己的军用挎包。现在,他要在这上面记录一些东西了,他对迈克说:“我以前没有写过日记。”
马尔兹先写了盖瑞挨打的事,他写道:盖瑞挨打了,毒打盖瑞的是武目,这家伙像一条凶残的鳄鱼,他用枪托没头没脑地往盖瑞身上猛砸。可怜的盖瑞在地上滚来滚去,没有人敢上去阻止,因为这救不了盖瑞还会受到同样的毒打。盖瑞挨打是因为叫了约瑟夫的名字,可怜的孩子忘记了叫约瑟夫的编号,也忘记了在战俘营里我们这些人没有名字只有编号。托上帝的福盖瑞没有被打死,现在,他就躺在我身边,嘴里不停地发出呻吟。
温莱特将军说得对,日本人不想让我们全部冻死。将军从医院出来就去见了高桥,他们的谈话显然生效了。下午的时候,院子里来了两辆马车,马车上装了暗黄色的秸杆,马车夫是中国农民,他们可真能干,车上的秸杆装得像小山一样高。这些秸杆足有六英尺长,我们得到允许,每人可以抱一捆秸杆铺床,秸杆虽然很硬,但是踩扁之后铺在床上真的让人感觉到了一点温暖。火炉的事没有得到允许,武目说,烤火期要到11月20号,真不知道到那时候会不会有人再被冻死。
武目宣布让我们这些人学会用日语报数。教我们日语的是战俘营里惟一的女性,她的日本名字非常别扭,到现在我都不能完整地叫出来。不过她是一个很让人赏心悦目的年轻女性,她的样子,和战争、和这座战俘营格格不入。
温莱特将军被单独关在一间屋子里。将军的身体看上去好了许多,晚饭的时候他和我们一起打饭,将军说他的屋子里已经生起了火炉,只是烟囱太旧,上面有洞,但这已经是日本人对他的特殊关照了。
送进战俘营医院的那些人不知怎么样了,特纳烧得那么厉害。温莱特将军说,医院里没有药物,医生也只有一个,不过我想,日本人总会弄来一些药把这些人治好,否则为什么要把他们送进医院呢?
明天要去医院看看特纳。
医院的情况确实糟糕透顶。大约一百人住进了医院,他们被送进来之后就再也没人管了。很多人在发抖,他们的身体蜷缩在一起,痛苦的呻吟声此起彼伏。松尾医生当然没有坐视不管,他用注射用的针头刺那些人的嘴,谁呻吟的声音最大,松尾医生就把针头对准谁的嘴,被刺过的人不敢再呻吟了,他们咬住嘴唇忍受病痛的折磨。但是有些人是在昏迷状态中发出的呻吟,尽管松尾医生的针头刺烂了他们的嘴巴,他们仍然没有停止呻吟,因为他们已经无法控制自己,他们的呻吟像大海的潮汐一样自然涌动。这让松尾医生很恼火,他手里的针头像一只勤奋的啄木鸟一样啄在呻吟者的嘴巴上,一个因高烧说胡话的英国士兵的嘴巴,被刺得像一朵盛开的红玫瑰,但他完全没有知觉,嘴巴被刺得血糊糊了还在说着伦敦一个街区的名字。
松尾医生后来索性离开病房回到自己的房间织毛衣。他是一个心灵手巧的男人,没事的时候喜欢收集各种颜色的毛线,所以他的房间有很多五颜六色的毛线。现在,松尾医生正在织一件黑色的毛衣,他翘着十分好看的兰花指挽住毛线,竹制的毛线针十分熟练地一进一退,脸上是极其陶醉的样子。这件毛衣,是他织给高桥司令官的,他觉得高桥司令官白晰的皮肤很适合穿一件黑色的毛衣。那可真是个举世无双的漂亮男人啊,松尾医生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赞叹。被分配到战俘营以后,松尾医生一下子被高桥英俊的外貌所吸引,每见高桥一次,他对高桥的迷恋程度就会增加一分。很多时候,他会默默站在窗前,出神地看着在院子里走过的高桥司令官,他太迷恋这个男人了,这是一种痛苦的迷恋,因为他无法向高桥司令官表达自己的爱慕,他能做的只是默默地给高桥司令官织毛衣,夜晚的时候让高桥司令官进入自己的梦境,只有在梦里,他才能热烈地拥抱高桥司令官。
特纳从昏迷状态中清醒过来的时候松尾医生不在。他感觉自己的身体仍在燃烧状态中,但毕竟清醒过来了,而且,竟然挣扎着坐了起来。他看见整个病房的病人像一条条晒在沙滩上的鱼一样一动不动,呻吟声停止了,一只巨手正在伸出来把他们拉进死亡之谷,特纳感觉害怕极了,他不知道这些人是死了还是活着。他听见一个声音在说:“伙计,想办法出去,在这里只能等死。”
特纳转过脸,看见邻床的一个老兵正睁大一双眼睛看着他:“我是德维里,荷兰人,我快不行了。”
特纳紧张地看着他:“不,德维里,你很好,你会活下去。”
德维里说:“这里不是医院,是通往地狱的驿站,我们都将通过这个驿站被送进地狱的大门。伙计,离开这里。”
特纳哭了:“我不想进地狱,我只有17岁。我不知道怎么离开这里,其实和你一样,我觉得自己也快不行了。”
德维里朝特纳伸出手:“你想办法让自己站起来,现在,能够帮助你的只有你自己。伙计,你试着让自己站起来,往前走。”
特纳握住德维里的手慢慢下床,他一下子摔倒在床边,他觉得自己的身体像被抽空了一样完全丧失了站立起来的能力。
“伙计,站起来,只有站起来才能活着走出去。”德维里无力地垂下自己的手。
特纳觉得自己根本没有力气站起来,他开始朝门口爬,每往前挪动一英寸都要付出巨大的努力。这个时候,特纳感觉到了病房的阔大,这可能是世界上最大的病房,它的大,能让特纳把身上的全部力气都耗光。
特纳终于爬到了门边,沉重的木板门紧紧关着,特纳抓着门上的铁环站起来,把身体靠在门上,他感觉如果没有门的支撑,他是不可能站立的。他用屁股拱了一下门,木板门纹丝不动,隔着门的缝隙,他看见一把大铁锁在门的缝隙间晃动,他明白自己的努力是徒劳的,他根本走不出这扇门。
大约十几分钟后,特纳重新回到自己的床边,对德维里说:“门是锁着的。”
德维里的嘴角浮起一丝笑:“伙计,你可以走路了,只要能走路,你就能活着出去,你告诉日本医生,你的病好了,不需要任何治疗了。”
特纳这才惊奇地发现,他是走回病床边而不是爬回来的,如果不是德维里提醒,他还以为自己是爬回来的。
“日本人能放我出去吗?”特纳觉得这好象不太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