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井上塬司令官震怒了。

当时,井上塬司令官正在和东京大本营参谋部的虚竹参谋通电话,虚竹参谋是井上塬司令官的学生,昭和七年,井上塬司令官曾经在陆军士官学校作过教官,虚竹是他一手带出来的学生。

他们刚刚通话不久,井上塬司令官就听到远处隐隐传来的爆炸声,他一时辨别不清爆炸声来自何方,他只是觉得奇怪,在他认为治安非常好的奉天城里,怎么会发生爆炸的这样的事情呢?他草草结束了和虚竹参谋的通话,非常敏感地意识到可能是弹药库出了问题。

大约只有两三分钟的时间,井上塬司令官便接到工厂新车间起火爆炸的电话,他的眼睛一下子瞪圆了。

损失太大了,随着那声巨烈的爆炸,整个新车间飞上了天,车间里的全部设备被毁,材料库被震塌了一角,院子里站岗的哨兵被炸死六名,一辆军用卡车报废,这是自满洲国以来发生的最严重的事故,井上塬司令官很长时间没有从惊愕中缓过神来。

让井上塬司令官感到不安的是,新车间里这些美国格森道尔公司生产的一流设备,是日本海军川野号战舰和安渡号战舰在海上截获的一批最有历史意义的战利品。这批称得上是世界一流机械设备的车床在从美国运往澳大利亚的途中被日本海军截获后,川野号上的平野村大佐当即向东京大本营作了通报,裕仁天皇闻讯后大喜,通电嘉奖了川野号和安渡号战舰的全体官兵,可见这批机械设备在天皇心中的份量。

大本营方面召开了紧急参谋会议,会议决定将这批设备运往日本最为安全的大后方满洲国,并以最快的速度投入使用以补充军备方面的不足。

可是现在,这批马上就能为战争提供最大支持的一流设备毁于一旦,井上塬司令官真不知道该如何向上峰交待,他的头一下子大如牛斗。

震怒中的井上塬司令官紧急召见高桥和竹五雄少佐。

但是高桥没等井上塬司令官召见就已经赶到了司令部。他知道,这次的爆炸事件他要承担很大责任,但是最大的责任者应该竹五雄少佐,因为工厂的安全和警戒是由他来负责的,他还没来得及调查事故原因,他明白自己应该在事发后的第一时间见到井上塬司令官,不管怎么说,这样做是主动的。

一路上高桥都在想象井上塬司令官将以怎样的态度对他,撤职?送交军事法庭?后一种结果是糟糕的,一旦上了军事法庭,他的前途就全毁了。

高桥先于竹五雄少佐来到司令部,第一眼,他就发现这件事对井上塬司令官是一个多么沉重的打击了。

井上塬司令官虽然已经年近六十,但他的精神和气度永远不减当年。他对战争一向持乐观态度,坚定地认为日本皇军的胜利指日可待,正是基于这样的信念,他的精神饱满,情绪激昂,心态平稳,遇事不惊。

可是今天,井上塬司令官目光黯淡,神情冷酷,五官都仿佛移动了位置,他的脸色黑青,嘴唇是那种骇人的乌紫,满嘴黄牙紧咬在一起,看见高桥,他的目光如利箭般一下子穿透了高桥的身体。

高桥自认为是有备而来,但是在井上塬司令官刀箭般的目光下,他觉得自己的整个身体被掏空了,虚弱得就要倒下去。

高桥不敢说话,侧立一边,等待井上塬司令官开口。

但是井上塬司令官没有开口,他就那么怒视着高桥,呼吸急促,似乎随时都会扑过来置高桥于死地。

一位年轻的参谋进来报告,说找不到竹五雄少佐。这位参谋叫吉川英治,吉川英治参谋平日里可能和竹五雄少佐有过节,他借此机会狠狠参了竹五雄一本。

据吉川英治参谋说,竹五雄少佐生平最喜欢的两样东西是女人和金钱。为此,他在奉天城开了一家杂货店和一家百货店,虽然是以他夫人的名义经营这两爿店,但是他夫人始终在家里照看孩子,根本没有时间和精力管店里的事,所以,这两爿店基本是竹五雄在打理。因为这两爿店,竹五雄平日很少去工厂,即使去了也是走马观花。除此之外,他的大部分时间都耗在一个叫理春子的女人身上。这女人很烂,在上海、南京两地跟过很多军官,其中包括在军界很有名气的冈村宁次中将,由于她的人可皆夫,先后被男人们甩掉,她另辟蹊径从上海来到奉天。以前她是不会看上竹五雄这种身份低微的军官的,但是她的名声太臭,像样的男人不想再跟她搅在一起,所以他退而求其次靠上了竹五雄,竹五雄一下子痴迷于她的姿色,置她的风流史于不顾,也不顾夫人的以死相拼,和理春子混天黑地的搅在了一起,根本没有心思管工厂的事。

吉川英治参谋最后说,工厂之所以发生这样的恶性事故,完全是竹五雄少佐的渎职造成的。

井上塬司令官听完吉川英治参谋的汇报后不由得怒火中烧。以前,有关日本军官借助手中之权力私下经商赚钱的事他是有所耳闻的,他并没有把这当回事,但是现在不同,竹五雄是撞在枪口上了,暴怒中的井上塬司令官当即下令马上封掉竹五雄的两爿店,不管他在什么地方都要把他找到,那个叫理春子的女人马上在奉天消失。

吉川英治参谋马不停蹄地去办这些事了。

井上塬司令官已经气得脸色煞白。高桥意识到,井上塬司令官的怒火已经完全烧到竹五雄身上去了,这对他来说可谓是柳暗花明,但他却不敢窃喜于心,虽然井上塬司令官平日里对他有所偏爱,但是在这么严重的事故面前,那份偏爱恐怕早就打了折扣。

高桥倒了一杯茶,小心翼翼地端到井上塬司令官面前,但是,井上塬司令官非常粗暴地伸出手打掉了高桥手里的茶杯。接下来,让高桥意料不到的事情发生了,井上塬司令官再次出手,一拳打在高桥的左腮上,立时,一股浓浓的血腥气在高桥嘴里弥漫开来,他感觉到两颗牙齿滚落在唇边,一股钻心的疼痛袭遍全身。他咬紧嘴唇,不让牙齿从嘴里掉出来,但井上塬司令官并没有就此罢手,他一脚踢在高桥的小腹上,高桥猝不及防,猛地跌倒在地,被踢过的小腹疼痛难忍,他倒吸一口凉气,两颗牙齿和着嘴里的血一起吞咽到肚子里。盛怒中的井上塬司令官没头没脑地朝高桥身上猛踢,尖硬的牛皮军靴每一下都像钝器击打着高桥,高桥在地上翻滚着,一句讨饶的话也不说,他护住自己的脸,任井上塬司令官发泄着心中的怒气,有一刻,高桥觉得自己的身体飘了起来,再没有了疼痛的感觉,他想,这可能是死亡前的征兆吧,死了也好,死在井上塬司令官的足下,也算是死得其所了。

井上塬司令官终于住了手,他气喘如牛地看着倒在地上的高桥,厉声喊道:“你一次又一次对我说,你已经从精神和肉体上征服了那些战俘,现在,工厂发生了这么严重的事故,你敢说和战俘们没有关系吗?”

被打得头晕脑胀的高桥根本没有听清井上塬司令官在喊叫什么,他在哭,眼泪汹涌而出。据他所知,井上塬司令官从来没有亲自动手打过人,但是今天,井上塬司令官出手了,而且下手这么狠,这么不留情面。在高桥看来,被井上塬司令官暴打是一种莫大的耻辱,还没有人承受过这样的耻辱,现在,这份耻辱竟然落在了他身上,他是惟一一个被井上塬司令官打过的人,事情传出去,高桥将无脸见人,他的孤傲和自信也将成为别人的笑柄。

井上塬司令官的怒火还在熊熊燃烧:“起来!踢了你几脚你就变得像一条死狗,你太丢日本军人的脸了!”

高桥扶着墙壁摇摇晃晃站了起来,他本来已经止住了眼泪,但是当他的目光落在井上塬司令官脸上的时候,委屈的泪水再次流出,他无法控制自己不流泪,他的泪水和着嘴角边的血一起滴落在地板上。

井上塬司令官咆哮了:“混蛋!你在流泪,你为什么流泪?你这个无能的家伙,真是让我无地自容啊!”

高桥把身体靠在墙壁上,此刻他的大脑一片空白,眼前发生了什么事他甚至想不起来了,想不起自己为什么要跑到司令部,想不起井上塬司令官为什么打他,他的思维出现了障碍,他像白痴一样看着井上塬司令官,很久以后他才恢复了意识,声音微弱地对井上塬司令官说:“枪毙我吧。”

井上塬司令官却在这一刻冷静下来了,他走过来一把揪住高桥的衣领说:“以我刚才的想法,我要把你和竹五雄一起送交军事法庭,我要把你们两个一起枪毙。但是现在我改变了主意,枪毙竹五雄一个就够了。”

高桥一动不动地听着。

井上塬司令官继续说道:“我决定,满洲工作机械株式会社的全部事务交由你来负责,生产、技术、安全、警戒,全部交给你,今后如果再发生任何意外,被枪毙的就是你了。”

高桥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他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井上塬司令官继续说道:“还有,你必须把这次事故的真相调查清楚,如果与战俘有关,你可以大开杀戒,以绝后患。”

高桥慢慢站直了身体,朝井上塬司令官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说:“我会把事故调查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