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关于温莱特将军能不能和记者见面的事,井上塬司令官和高桥是有过商量的。他们做了两手准备,如果有记者提出要见温莱特将军,他们没有理由拒绝。如果没人提这种要求,就免去了许多麻烦,因为他们不知道温莱特将军会在大庭广众之下对记者们发表什么言论。

他们也不太清楚恒德亲王要不要见温莱特将军,这事直到恒德亲王来到奉天之后才有了答案,恒德亲王说:“如果不见温莱特,我去战俘营还有什么意义?”

高桥表示了自己的担心,他告诉恒德亲王,温莱特是一个桀傲不驯的老家伙,他非常担心温莱特对恒德亲王有什么不恭的言行。

恒德亲王不满了,用一种教训的口吻说:“怎么,你连控制一个战俘言行的能力都没有吗?我知道,他不是一般的战俘,可是,就算罗斯福,到了你手里,他也应该是一个乖乖听话的战俘。”

高桥吓得不敢说话了。

其实,高桥是做了准备的,他警告过温莱特将军,如果温莱特将军胆敢在恒德亲王和记者们面前胡说八道,他将会杀掉一百名战俘作为惩罚,他知道这个警告是有效的,温莱特将军绝不会因为自己逞一时之勇而让一百名战俘丧命。

现在,温莱特将军被两名日本士兵带到司令部来了,刚刚走进院子,所有记者的照相机便全部对准了温莱特将军。

温莱特将军的军装已经很旧了,但是洗得很干净,上面的一颗钮扣,还是三浦菱子为他缝上去的,时间真是快啊,三浦菱子站在桌前为他缝扣子的那一幕已经过去快三年了。刚刚来之前,温莱特将军还在和三浦说话,他和三浦现在一有机会就会聊上一会儿,三浦有的时候和他说起在俄勒冈读书的事,有的时候也会说说东京的一些市景人情,而温莱特将军每次总是说起自己的夫人和孩子,说自己和夫人因为一些生活上的小事而吵嘴的事,他们每次聊得都很愉快,时间打磨了隔在他们中间的棱角,他们看上去像朋友,彼此用话语安慰各自的孤独,在一个特殊的环境里,他们的交谈显得极其可贵。他们从来不谈论战争,因为战争的话题过于沉重,尤其是温莱特将军,他甚至害怕三浦会在什么时候不小心说到战争,这样的话题对他们而言无疑是一种伤害,他们必须小心翼翼地避开。

温莱特将军步态稳健地走过司令部院子,他的军帽戴得十分周正,帽子四周的白发跃然入目,白的那么让人警醒。

恒德亲王微笑着从座椅上站起来迎向温莱特将军,脸上的笑容极其温雅,目光中充满关爱,就像迎向一位久别重逢的老朋友,他把手慢慢伸向温莱特将军,用略显生涩的英语说:“是温莱特将军吧?”

温莱特将军略一犹豫把手伸向恒德亲王,记者们用相机记录了这一具有历史意义的握手,温莱特将军不惊不诧的表情给记者们留下了深刻印象。

恒德亲王把温莱特将军让到椅子上,落座之后恒德亲王忽然发现自己在众目睽睽之下不知道该和温莱特将军说什么,他有些尴尬地看着温莱特将军,然后又看看在场的所有记者,记者们的目光正像照相机的镜头一样对准恒德亲王的嘴巴,期待着最具新闻价值的话从恒德亲王嘴里涌出来。

虽然是一次表演,但是恒德亲王疏于准备台词,出现了意外的冷场。

井上塬司令官赶紧打圆场说,恒德亲王这次亲赴满洲,第一站不是新京而是奉天,原因就是亲王要在第一时间里见到温莱特将军,这是亲王对温莱特将军的特别关爱。

温莱特将军闻言笑了起来,记者们也笑了起来,井上塬司令官一时不明白这些人为何发笑。

恒德亲王的脸上也挂着笑容,虽然他也觉得井上塬的话过于肉麻,但是没有办法,话已出口是无法收回的。日本军界中颇有一些文化修养很深的人,但井上塬不是,井上塬是地地道道的武夫,不可能从他嘴里说出什么文雅得体的话来。这么想了,恒德亲王挥了一下手,止住了众人的笑,恒德亲王在最短的时间里想好了要说什么,他微笑着问记者们:“各位不反对我和温莱特将军交谈一下吧?”

记者们当然无权反对。

恒德亲王把脸转向温莱特将军,目光亲切极了,他问道:“尊敬的温莱特将军,你在这里生活得还好吧?”

温莱特将军沉吟片刻答道:“我只能告诉你,到目前为止,我还活着。”

恒德亲王一愣,记者们也都十分意外地看着温莱特将军,很显然,温莱特将军如此的回答超出他们的预料和想象。

恒德亲王心中一沉,一股愤怒的情绪倾刻之间席卷了他。但是颇有素养的恒德亲王不会把这股愤怒的情绪表现出来,裕仁天皇要改善日本在国际上的形象是非常认真的,恒德亲王当然不敢有丝毫马虎,所以,恒德亲王也笑起来,是那种极有分寸的笑,笑而无声,他对温莱特将军说:“我本人十分欣赏美国式的幽默。温莱特将军,在遥远的东方,在满洲这块陌生的土地上,你的幽默依旧,这真是一件让人颇感欣慰的事。温莱特将军,你在生活上有什么要求可以提出来,你会得到特别的尊重和优待。”

温莱特将军淡淡一笑说:“我不需要特别优待,只要像普通战俘一样我就非常满足,我希望能和我的士兵聊天,谈谈天气或身体,一起在院子里散步。可是现在,我被限定在一个不足十平方的空间里,是一名真正意义上的囚徒。”

恒德亲王转过头看着高桥,满脸惊奇地问道:“怎么,温莱特将军不能走出自己的房间吗?”

高桥一时语塞。

恒德亲王说:“在这个院子里,温莱特将军应该是自由的。”

高桥马上应道:“明白。其实,把温莱特将军限定在固定的空间里,是对他的特别保护,亲王不要误会。”

恒德亲王懒得说话了,他把目光转向井上塬说:“司令官阁下,你不想和温莱特将军说些什么吗?”

井上塬司令官谦恭地一笑:“如果我没猜错,温莱特将军最想知道的是战局如何。温莱特将军,我来通报一下战局你看如何?”

温莱特将军沉默片刻后说:“每个善良的人都在期待着和平的一天,我不否认我对战局的关心,因为它直接关系到和平。”

记者们记下了温莱特将军的话。

井上塬司令官清理了一下喉咙说:“和平是以大日本帝国的全面胜利为前提的。在太平洋战场,我日本皇军全面推进,盟军不堪重击节节败退,就在前天,美军两艘战列舰被击沉,五个战斗机队像乌鸦一样坠毁在马绍尔群岛。昨天,远东战场上,日本皇军占领了缅甸,中国远征军全面撤退,亚洲战场已无敌人立锥之地。”说完这些,井上塬司令官得意地看着记者们,补充道:“大日本帝国的胜利指日可待。”

一名法国记者突然问道:“温莱特将军,你对这些来自战场的消息是不是很感兴趣?你有何感想?”

温莱特淡淡一笑说:“我最感兴趣的是,今天的午餐,我的碗里会不会多两块土豆。”

记者们全都笑了起来。

井上塬司令官和恒德亲王对视了一眼,他们同时意识到不能再和这个该死的美国将军聊下去了。

恒德亲王已经有些烦躁,看着枯瘦如柴的温莱特将军和他脸上纵横交错的皱纹,恒德亲王觉得自己的全身都不舒服,他讨厌这个美国将军,想尽快结束这场蹩脚的表演,还好,院子里传来阵阵哨音,恒德亲王转过头看着侧立在一边的高桥问道:“篮球比赛什么时候开始?”